第70章
洛之蘅慌不择路,凭着本能一鼓作气地跑到廊下。
兴许是太子提前打过招呼,一路没见到有人拦。
凛冽的风在院中呼啸作响,她被冷风一吹,骤然打了个激灵。
明明是有些冷的,她却觉得脸上和耳朵烫得不像话。
她以掌作扇,轻轻扇着风,不断平复自己跳得有些厉害的心脏,好半天才把心头那股燥热压下去。
都怪赵珣。
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登时又破土而出,被人手把手勾勒线条的画面以势如破竹之势扫**她的记忆。
洛之蘅羞恼地想,想要在图样上加上蘅草是真,可那被她打断没能说出口的话,绝对是他故意调侃。
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向来见惯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即便是再得意忘形,也不会在他们将将坦诚之时说出这种没有分寸的话。
分明是看她还留有几分不自在,才会想出这种坏点子。
洛之蘅想起他捂着鼻尖哀怨望她的情形,暗道一声活该。
她抬手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微微呼出一口浊气。
一阵冷风从廊下掠过,吹散呼出的白雾,一直覆在心上的网,好像也随着冷风一散而尽。
从她刚知晓太子要来南境的时候,她就一直把她当皇族恭敬。即便是后来知道太子对她的故友之谊,她嘴上喊着“阿兄”,心里感激他的帮助,但心底对“太子”这个身份的一层畏惧和谨慎却从未消失过。
史书为鉴,当权之人的喜怒最不值得信任。
或许上一瞬他还对你和颜悦色,下一瞬恶感突生,又会毫不留情地将人打入万丈深渊。
她潜意识里或许知道太子不是这样的人,但她也从不敢赌太子这种仁爱能持续到几时。
她一边被太子吸引,一边又忍不住对他设防。
这种矛盾的心理拉扯着她,让她几乎忘了,喜欢本就不应该权衡利弊、瞻前顾后。
她不能一边自诩和他两情相悦,一边又在心底把他当成“太子”。
他于别人,是说一不二的储君;
于自己,只是赵珣。
他喜欢她,在知道她的止步不前,了解她的胆怯畏缩后依然喜欢。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只是喜欢。
洛之蘅动了动唇,无声咬着“喜欢”二字,只觉得有什么顺着血脉流遍四肢百骸,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她慢慢地想,投桃报李,至少赵珣还是赵珣的时候,她要没有任何顾虑地、热烈地,喜欢他。
洛之蘅在廊下踱步,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才翘了翘唇角,打算回到内间。
那一下撞得有些重,不知道他现下还疼不疼。
这般想着,刚一进入房间,便听到一阵争执声。
她微微蹙了蹙眉,这里既是崔家的衣铺,知道太子今日要来,定然是提前安排好的,怎会在这个时有人生事?
念头刚一冒出来,忽然辨认出崔月皎的声音。
她忙调转方向,往外间走去。
外间的情形出乎洛之蘅的预料。
原以为是崔月皎占了下风,一出来才发现,崔月皎翘着腿坐在圈椅上,不知从哪学的风流姿态,明明瘦小的身影窝在宽大的圈椅中不伦不类,却意外地流露出几分气定神闲来。
她对面的人,看衣着,也是位姑娘。身量比崔月皎高些,额间坠着一颗剔透的红宝石,锦衣华服,分明是贵气逼人的装束,可大约怒极失了方寸,反而不如一身平常装扮的崔月皎从容。
洛之蘅想着恐是女儿家的口角,见崔月皎并未受欺负,便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谁料那位陌生的姑娘眼尖,没等她动作,立刻指着她问:“你是谁?”
语气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
崔月皎循声扭头,看清人,立刻跳下圈椅,亲亲热热地抱起她的手臂,又挑衅似的看了陌生姑娘一眼,炫耀似的:“这是我阿蘅姐姐。”
“这是你哪个来打秋风的姐姐?”陌生姑娘显然对崔家了解颇深,不屑地哼了声,又望向洛之蘅,“你既是她的姐姐,便管好她,成日霸占别人的兄长是怎么回事?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兄长。”
洛之蘅甚至没有机会插腔。
崔月皎已经不满地反驳回去:“谁霸占你的兄长了?”
“那你便让我进去搜一搜,看看我兄长在不在这里。”
崔月皎未置可否,掌心朝上,向她伸出了手。
陌生姑娘云里雾里:“你要干什么?”
“手令啊。”崔月皎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崔家正经经营的成衣铺,你没有官府的手令,凭何进来搜?”
“你——”陌生姑娘气结。
崔月皎八风不动,撇撇嘴道:“你若想找你的兄长,去兴德坊找啊,再不济也要去工部,我们这里既不是你兄长的家,又不是你兄长办差的地方,来这里白费什么功夫。”
说着扯了扯洛之蘅的衣袖,软软地撒娇:“阿蘅姐姐,我渴了,小表叔说你的茶艺一绝,我想喝你泡的茶。”
在崔月皎说出兴德坊的时候,洛之蘅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再提到工部,心中的猜测顿时得到印证。
她虽来盛京不久,但在来盛京的路上,太子已经和她介绍过盛京种种,再加上来盛京后的刻意了解,自然知道,兴德坊中虽有达官,但最尊贵的府邸莫过于大皇子府。而早在南境时,太子便和她提过,大皇子如今领着工部的差事。
结合两人拌嘴时不离口的“兄长”,眼前这位陌生姑娘的身份再明显不过。
——正是秦贵妃的女儿,大皇子的亲妹。
虽然称一声“三公主”,实则是皇室中独一份儿的明珠。
洛之蘅虽不知道崔月皎和三公主为何如此剑拔弩张,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避其锋芒方为上策。
她佯作不知对方的身份,莞尔应了声“好”。
就要和崔月皎进去,忽然听到三公主愤怒道:“好啊,你们崔家要你霸占了我兄长不够,还找出这等狐媚子往我兄长跟前送,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定要上禀——”
“你胡说八道什么!”崔月皎一下子恼了,张牙舞爪地要往她身上扑。
姑娘家的口角是一回事,真动了手又是另外一回事。
洛之蘅眼明手快地拦着崔月皎,再抬眼看向三公主时,已然冷了神色:“未知原委,妄论他人,非明礼之举。还望三公主慎言。”
“你知道我是谁?”三公主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傲慢地抬了抬下巴,“既然知道,那你还敢对我不敬?我且告诉你,不论崔家和你打得什么心思,都趁早歇了。我兄长的妻子,是要我父皇和我母妃精挑细选才能——”
“你烦不烦啊!你兄长都成婚三年了,谁稀罕知道他娶什么人?”崔月皎耐心尽失,一边在洛之蘅怀中挣扎,一边语气不善道,“阿蘅姐姐你放开我,我今天一定要收拾她!”
洛之蘅安抚着崔月皎,冷眸看向三公主。
这眼神过冷,三公主明显被震住了,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觉得太过露怯,虚张声势地看回来:“你什么眼神?我告诉你们,今日若胆敢对我不敬,我一定上禀父皇,要他好好收拾你。”
“公主请便。”洛之蘅不以为意,冷声道,“送客。”
两个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屋内登时出现个黑衣人,要将三公主“请”出去。
“你敢动本公主!”三公主一慌,不知从哪摸出来个马鞭,胡乱地挥舞着,不知怎么,用力一大,黑衣人拦阻不及,马鞭直直朝着洛之蘅的方向扔去。
崔月皎愣愣看着正朝此处而来的马鞭。
这个时候再闪躲已然来不及,洛之蘅一侧身,忙将崔月皎护在怀中。
瘦弱的脊背毅然留给来者不善的马鞭。
洛之蘅怕疼,下意识闭上眼。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她怔怔回首,正见太子站在她身侧,手中还握着那根精美的马鞭。
洛之蘅呐呐:“阿兄……”
太子瞥她一眼,见她安然无恙,微微松口气。又扭头望向罪魁祸首。
“太、太子哥哥……”三公主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早已失了方才的盛气凌人。
太子面色不善:“谁带你过来的。”
“我、我自己来的。”三公主声若蚊蝇。
太子霎时眉心紧锁:“你跟踪孤。”
“我、我……”三公主不安道,“我只是想带你回宫,母妃说你回来后一直没和父皇用膳,他很想你……”
“所以你就跟踪孤来这里仗势欺人?”太子挥手甩了下马鞭。
破空之声让三公主下意识哆嗦了下:“我……”
太子看也不看她,招来了暗卫吩咐:“带三公主回宫。”又把马鞭扔过去,“再把这个东西给秦贵妃过目。”
“太子哥哥——”
暗卫领命,拿着马鞭,不顾三公主的挣扎将人带走。
太子沉出口气,望向洛之蘅:“有没有吓到?”
洛之蘅摇摇头,担心地看着太子:“阿兄……”
太子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我没事。”
被三公主闹了这一番,到底败兴。
两个人先把仍有些不解气的崔月皎送回家,再回南境王府。
马车在闹市中穿过。洛之蘅看着太子的眼神却不减担心。
方才的疑惑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明明是皇室的公主,崔月皎对她却没有丝毫恭敬,甚至于,即便三公主再对崔月皎恶言相向,也始终收敛着,像是很忌惮崔月皎一般。
这种细微的情绪敏锐地被洛之蘅捕捉到,反而令她越发不解。
即便崔家是先皇后的母家,但崔月皎到底是臣子之女,哪有对公主百般不敬,张口闭口把“收拾她”挂在嘴边的道理?
还有太子。
对三公主的排斥和冷淡几乎不加掩饰。
洛之蘅看了眼绷着脸,似乎在强自压抑什么的太子,犹豫了下,挪到他身边坐稳。
“阿兄……”她声音温柔,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似在安抚。
“担心我?”太子像是才缓过神,露出个笑。
然而这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洛之蘅无端觉得心口被什么蜇了下,抿着唇,坦诚地点头:“嗯。”
像是没料到洛之蘅这般直白,太子微愣了下。
洛之蘅也不出声打扰,只温和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着让人安心的光。
太子失声良久,半晌,才喃喃道:“我可以调整好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情绪,在宫中,和三公主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怕他刻意躲避,也总有躲避不及的时候。他早已习惯了自己调整心绪。
洛之蘅点点头,又道:“但这不妨碍我心疼阿兄啊。”
她说得颇有些理直气壮。
太子望着她的眼神,许久,有些压抑,又似是悲痛地开口:
“洛之蘅,你知道吗?”
“我本该有个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