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四十二章 百转千回

(四十二)百转千回

上元夜,熹平长公主在东掖门外等到儿子上马车时,脸色已然不大好看。再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再明了不过,不愿白费口舌,任由他倚着车壁独自思量。

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行到途中,确是不忍,长公主问道:“你是逃席去见她,反被撵了出来?”

他舔舔嘴唇,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长公主很是不满:“何时学来此等犹豫优柔的做派?浑似个闺中小娘子!”

他凄凄凉凉地看了眼阿娘,心想,您要是知道我这两日当着她的面哭了两场,马车顶怕都要被您掀开。

“这……你这又是什么神情?”她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那林翡究竟有何本事,叫你如同换了个性子,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劲头呢?”

晏如陶垂下头:“唉,阿娘,我现在怕的可多了。”

“头一个怕的就是林翡。”她语带讥讽。

谁知他听了这话,反而抬头认真地看过来:“不是的阿娘,自打她回了京城,我就再没见过她似幼时那般疾言厉色,对人向来亲和有礼,处事也理智冷静。我早就不怕她了,她也没有对我动过手……”

长公主挥挥手打断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些你早与我讲过,我没兴致听你翻来覆去地念叨,直接讲重点。”

“阿娘,您上次说的话儿仔细想过,咱们家确实没有卷入争权夺利的必要,我也从来无意于此。她

亦非渴慕权、财之辈。有一身武艺、一腔抱负,却生作寒门女子,她只是不甘被埋没,这又何错之有呢?”

“我也没说她有错,只是……”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是我们不合适。”晏如陶苦笑,“李擎、杨信……那些寒门入武科的子弟,个个都比我适合她。可是阿娘,没有选择的人……是我啊。”

他长叹一口气:“我既已见过展翅高飞的白鹭,怎能再低头去寻鸡鹜?”

熹平长公主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惊。

上回他同自己透露心迹时,言辞间多是请求自己理解支持,可今日却像是坚定不移、非卿不娶似的。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玩笑一句:“呵,只她是天上飞的,你阿娘也不过是鸡鹜一般的女子。”

“阿娘是公主,在阿耶和我的心里是最高贵的凤凰。”

臭小子,这种时候还想着把他阿耶搬出来,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可想到亡夫,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回想起当年相识的情形。

“阿娘,我怕的不是无法与她相守。因为我根本不敢有此妄念。或许您又要指责儿没出息,可是阿娘……除了您给予我的身份地位外,我实在一无所长。”

长公主听了这话眉心直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斥道:“再说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就给我滚下车!”

见他还欲辩解,她扬声道:“若她只能让你自惭形秽,生不了什么振奋之心,必定不是良配,连个正人

君子都算不上。就是叫你恨我,我也得让她滚出京城,别在眼前祸害你!”

晏如陶知道阿娘这话不是在威吓,连忙说道:“不不不!与她无关,只是我冥思苦想了两日,还未寻出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在情急之下表露了心迹,实在有些灰心丧气……”

她一愣:“你同她讲了?”

这才过了几日,之前不是还战战兢兢生怕叫她知晓吗?

晏如陶撩开帘子看了看:“阿娘,快到家了,进房里再同你细讲。”

她余怒未消,没好气地瞪他:“从前何时这般脸皮薄过!”

可听完儿子这两日的经历,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小小年纪进宫做女武官,确实为难她。”

“可不,宫里个个招惹不起就算了,她连人都认不全,处处小心谨慎,又是个没有先例的职位,还得摸索着来。虽说淳筠三月要做皇子妃,从前也同我们说过不情愿,可她好歹有孙、唐两家撑腰,更不会被人视作眼中钉。比较起来,还是阿鹭更难。”

“啧啧,十几年的至交好友,就被你拿来这般衬托林翡?”长公主还是不肯放过讥讽他的机会。

“我是实话实说。而且看起来五皇子对淳筠有心。今晚见我跟淳筠说话,他就忙不迭地凑过来了。”

长公主心头一动,手指一下下敲在鎏金手炉上,眯着眼睛微笑。

晏如陶立刻领会:“阿娘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你想想,为何林翡常托你打

听、传递消息?”

“我常出入皇宫,各家又有些识得的人……当然,众人大多还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傻阿适,这便是你所长。”长公主看着他,“你苦想出路时,为何要抛开身份地位来看?就因她并非凭借这些?”

见他还是云里雾里,长公主索性把话挑明:“她若不是林济琅的女儿,你阿舅、舅母也不会任她做女武官,怎能说是完全抛却身份地位?你是我的独子,天生就是皇亲贵胄,如此优势你竟视而不见,真是呆子!”

“您是说,我要借此身份去广结世家贵胄、打探消息?”

“嘁——真个没眼界,非把自己往探子上靠,就不能看得远些?”

晏如陶沉思半晌,尝试着开口:“众人皆知我无须卷入争斗,就不会提防我。”

他看到阿娘点了点头,心情越发激动:“我可以大大方方同众人交好,游走在世家寒门之间。他们不会逼着我站队,也不敢开罪我。”

长公主见儿子终于开窍,提醒道:“前提是,你得藏好你的立场。”

他喃喃说道:“阿鹭就是我的立场。”

一个手炉被抛至他怀里,他慌忙去接。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长公主气结。

林翡见到陈逊的时候,瞬间理解了阿耶所言“圆滑”之意。这人圆头圆脸,配上壮硕魁梧的身材,有些滑稽,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倒显得很亲和。

“林女官,后生可畏啊!我

与你姑父是至交,他带着你阿兄远赴巍州守边,如今你又进宫效力,你们两家可真是人才辈出,皆乃折冲之臣!”

这一连串的称赞与套近乎让林翡很是意外,原先准备的说辞反倒不合时宜,只好说道:“仆射过奖,汀鹭实不敢当。今次择选之事,还望仆射多多指点下官,不负主上与中宫厚望。”

接着,又硬着头皮忍过了两三个来回的夸奖与自谦才说到正题上。

林翡不禁腹诽,难道陈逊是靠着嘴甜升的官吗?

她忽地想到阿娘教训过自己的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陈逊真是践行得无以复加。

好在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对陈逊的提防不因这些阿谀之词减少分毫,只是听他说起后续安排,倒真有些意外。

他的建议是,抽个半日,将各宫所的管事人统一叫到东掖门内的空地,虎贲和侍卫一围,再有心作梗的人也得先服软。

先由符菱娘子代宣中宫旨意,再是林翡安排择选的时间和细则,最后叫管事人挨个儿复述一遍。

每日择选时,他派左卫长杨仁和四个侍卫跟从,若各宫所再出疏漏,侍卫直接将管事人送去暴室。

这些看似和之前差别不大,都是提前告知管事、以暴室相要挟,但细细去想,实则有效得多。

一是有武力威慑,免得有人趁着集聚出言挑拨,扰乱人心。

二是管事人皆到场,且需复述时间、细则,到时无法推诿。之前林

翡和符菱娘子不愿将宫婢们集聚至一地,是怕耽误差事,但若只令管事人前来,倒无此担忧,效率也更高。

三则是林翡最讶异的,陈逊竟派了杨信的兄长杨仁负责此事。陈逊这么善于交际、消息灵通的人,定知杨家与林家交情匪浅,选杨仁就是亮明了不使绊子。

果真是人精,阵势摆出来好让帝后知道他出了力,具体到每日择选,他却不出面,送来杨仁做人情,也不正面得罪那些管事的和他们背后的人。

当然,这也是目前来说对林翡最有利的法子,她看了眼符菱娘子,然后欣然应允。

“如此甚好,仆射真是深思远虑、应付裕如,下官受益匪浅。”林翡说完这话,察觉到符菱娘子似笑非笑地瞟了自己一眼。

“女官头角峥嵘,假以时日,必当如同令尊一般,为社稷之器、柱石之臣,哈哈哈哈哈……”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林翡脸上也配合着堆起笑来,商议了明日在东掖门相见的时间,才拱手作别。

符菱娘子见陈逊走远,玩笑了一句:“相处几日,我竟未发觉女官的口才这般好,是我眼拙了。”

林翡长叹一口气:“非口才也,实无奈也。”

符菱娘子轻笑出声,拍拍她的肩膀。

上回被阿娘大哭着地拥在怀里,还是在巍州城外遭劫后回到家中。

一晃眼五六年过去了,林翡已经比阿娘还高,反过来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不是什么大病,喝过药躺了两日便痊愈了,眼下更是身强体健,阿娘快别伤心了。”

又看看围在身旁的阿耶等人,林翡半月未见他们,也很是想念:“我可算知道阿鸾每次从宫里回家的心情了,真是众星捧月。”

正在吃紫米糕的阿鸾听见,冲阿姊甜甜一笑,今后在宫中常常能见到阿姊,这趟回家她也不再那么感伤。听着家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关心阿姊,倒比自己被嘘寒问暖更为开怀。

她吃了三块,见靠坐在**的李承正含笑看着这边,红着脸擦掉嘴边的点心渣儿,把剩下的紫米糕端到他面前:“表兄,你是不是也想吃?”

李承只拿了一块:“本来就是舅母给你准备的,剩下的你安心吃。”

阿鸾见耶娘等人已围坐在桌前同阿姊说话,她就坐在李承床边,同他一道边吃边听。

贺宁自然先问生病一事的原委,刚听了几句,梨花带雨顿时变成了雷霆之怒:“我就说小时候鞋袜裙摆被雪水浸湿也没见病倒,怎么一进了宫就出不来!哪有正月里穿着湿棉袍在风里站半个时辰的道理……”

“阿娘,是两刻钟。”林翡提醒道。

“你和孙豫那贼阉费口舌不算时间吗?”贺宁瞪着眼不肯改口,又看向林济琅,“孙淳竟有这等心计?我还以为贺容是为高攀孙家的门楣才甘愿与他做妾。”

贺容?林翡听这名字耳熟,好像是阿娘的堂妹之一,只是

她鲜少提起贺家人,自己竟不知还有这层关系在。

林济琅看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她想打听,本来自己这一辈的事情,不大好跟他们讲,不过既然阿谧都开了口,想来也是准备透露的。

“你们的外祖有两个兄长,为人为官不如你们外祖,全靠他拉拔看顾。谁知,在他老人家离世后,这些人竟动了吃绝户的恶念。”

“阿耶,什么是‘吃绝户’?”阿鸾问道。

“族中若有男子离世,留下孤儿寡母,有些族人欲趁机侵吞家产,便威逼寡母改嫁或是强行过继其子女。”

几个孩子看向贺宁,只见她面色冷峻。当年她失怙又失恃,昔日看似和善慈爱的两位伯父心生恶念,欺她年幼,意图以抚养她为名抢夺家财,闹得不可开交。

好在先帝听闻此事,体恤亲信遗孤,派人将十岁的贺宁送到了南溪县的外祖家。

先帝驾崩后,贺家的人听闻贺宁的外祖不久前也去世了,就派长房的贺宣、贺寅两兄弟和二房的贺宽一起到南溪县,说贺宁已满十三岁,总归要回京中找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

贺宁抵死不回,贺宣、贺寅请了南溪县县令做说客,明里暗里朝贺宁的舅舅施压。

当时贺宁已经认识了林济琅,他是贺宁外祖忘年交的长子,当时正在县衙做书吏。

听闻此事后,林济琅请父亲上门提亲,好在贺宁的舅舅本身也不想违逆自己阿娘的意思送走外甥女,不

顾贺宁的兄弟叫嚣什么宗族礼法,收下聘礼,尽快安排二人成亲。

贺宣本来还要去县衙状告贺宁的舅父,被二房的贺宽拦下了。贺宁回门那日,贺宣、贺寅已收拾行装回京,唯有贺宽还在,敬了她一杯酒,又送上新婚贺礼,是一枚玉羊卧像摆件。

临别之际,他留下了两句话:“南溪一行是我向阿耶求来的,在京中我人微言轻,想着到了南溪总该有些用。此乃叔父送我的白玉雕成,以此物贺你新婚最为适宜,阿谧,珍重。”

终于逃出贺家的魔爪,贺宁再也不愿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就算随夫婿回京就任,也从未回过贺家。

对于唯一顾念亲情的堂兄贺宽,她还让玉平打听过,听闻他十几年前就出外游历,从未归家,心中甚是遗憾。二房失去了唯一入仕的可能,却动了旁的心思,将贺宛送进宫,生了十一皇子和韫宜公主后,如今位列修仪。

贺宁讥讽地笑道:“贺容是学了贺宛攀高枝,如今孙淳能在宫里笼络到人,估计也少不了贺宛从中搭线。”

林翡立刻想到晏如陶说过的话:“孙淳的儿子孙显是过继来的,孙显的亲姊要嫁给二皇子做侧妃。”

贺宁与林济琅交换眼神,李擎却好奇:“这事没听见消息啊,你在宫里住了半个月,是从贵人那里听见的?”

林翡点点头,看着他促狭地想:是从你形影不离的晏适之那里听见的,意不意外

谁知李擎张口就说:“正好晚上阿适邀我吃饭,我也去打听打听。”

林济琅笑道:“这晏小郎君的消息如此灵通?”

阿鸾忽闪着大眼睛,不住点头:“是呀,是呀,之前他每回来承祥宫,除了说阿姊的事情,还会把最近听来各宫的消息说与我,让我留意。”

阿鹤闻言悄悄瞥一眼阿姊,惊觉她神色有些不自然。

“阿岭,你晚间赴宴时将我新调制的香料拿上两匣,带去送给晏郎君,算个心意。是钦州送过来上等的麝香,加檀香、沉香、栈香……罢了,看你这头疼的模样怕也记不牢。”贺宁无奈地摇摇头。

说罢又提醒阿鹭:“明日你武科开学,也带上些赠给师友同窗。”

“啊?练武之人怕是不常熏香……”林翡一看阿耶冲自己眯眼睛,立刻改口,“但是阿娘的香可谓是京中一绝、世间罕有,哪怕是拿来珍藏传世,也是……哎哟,阿娘轻点。”

贺宁拧上她腮边的软肉:“何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说到这个,林翡来了兴致,腾地站起来,将手一摆:“还不是从那冗从仆射陈逊身上学的!来,我同你们说说他掺和进择选之后的事……”

这一说就说到了午间,女儿难得回来一次,贺宁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任由阿鹭在餐桌上栩栩如生地模仿杨仁。

“杨信杨二郎,在座都见过,话虽不多,但也是个会饮酒赏梅的自在人。杨依就

更不必说了,性子活泼可爱。我就想,这杨家大郎虽没见过,但也不会与自家人相差太远。”

“谁知头回相见,他规规矩矩给我行了个礼。不是那种平级之间意思一下,而是一板一眼,我面圣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他不认得我,好言好语提醒他说:‘杨左卫,家君乃度支尚书,我与你三妹幼萍是同窗好友。’”

“他弓腰又冲我抱了个拳。”她放下筷着,站起来比画道,“‘林女官,家君乃骁骑将军杨仑,幸会幸会。’一旁的符菱娘子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那可是中宫身边的贴身宫人,都几乎被杨大郎这憨厚的自报家门破了功。”

众人皆大笑,李擎捶了几下腿:“你本是在套近乎,他却以为你是在亮身份,哈哈哈哈哈……陈逊有这么个下属,真不知两人相处起来是谁更头疼!”

林翡猛拍几下他肩膀:“真叫你说着了!我本来以为陈逊不会再露面,谁知择选头一日他也来了。他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听杨仁说完话,也不得不缓上一口气才与我说:‘二位是世交,不必如此客气拘谨,有杨左卫协助女官,择选之事定然水到渠成……’”

贺宁的眼泪花都要笑出来:“这陈逊竟是来打圆场的,怕是深知这杨家大郎的脾性。就算我们两家相熟,也心忧杨大郎这开口见胆的性子开罪了你,还迁怒到他身上。”

林翡意犹未尽,坐下喝

了口米酒:“让我歇歇,说起杨大郎好玩的事儿,一下午都不够,我还是先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