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心如月
(四十一)我心如月
未时三刻,晏如陶和阿鹭说完了话,准备离开承祥宫,遇上舅母一行人回来。
说了几句话后,他看见站在一旁的九皇子,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忘记派个人去给阿岭传话,于是匆匆告辞。
到常备营门口一问,他果然来过,晏如陶连忙打马往林家赶,正好将阿鹭生病之事一并告之。
林翡也听见外面的动静,让紫英去请符菱娘子商议下午择选一事。不消半刻,紫英回来,说皇后殿下让女官安心休养两日,过了上元节再选也不迟。
她自然乐于从命,抱着阿鸾往榻里面放了放,钻进被衾之中继续养病,迷迷糊糊之际还想着两天没练枪,等病愈之后可得抓抓紧。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头西沉,紫英怕两个小娘子夜里失眠,轻轻唤醒她们。
阿鸾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阿姊,今晚我能再和你一起睡吗?”
林翡还仰躺在枕上醒盹儿,闻言摸摸她的背:“好啊,去你房里睡,这榻还是有些窄。”
虽燃着熏炉,阿鸾还是觉得寒浸浸的,分外不舍暖融融的被窝,索性又躺下来偎在阿姊身旁撒着娇:“阿姊,我起不来。午间好像听见你和谁在讲话,也不知是不是做梦。”
“噢,是和晏郎君说了会儿话,吵到你了?”
“没有。喁喁私语听不清内容,倒很助眠。”
林翡揉揉她睡得毛躁的碎发,垂眼看她娇美可
爱的侧脸,忽觉这陌生诡谲的宫闱也有了丝丝温情,容得下她们姊妹俩相依偎。
“阿姊。”阿鸾见紫英出去安排膳食,仰首看她。
“嗯?”
“我端药进来时,看到晏郎君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定是哭过,发生了何事?”
林翡微张着口,欲言又止,又回忆起替他擦泪的那一幕。
“阿姊,你可别哄我。我哭惯了,最知道哭完的模样,你就告诉我嘛!”阿鸾怕她不愿说实话,手搭在她腰上,头埋在她侧身和被褥中间哼唧。
林翡哭笑不得,也不知阿妹的好奇心何时这般重了:“好好说话我就同你讲。”
阿鸾顿时扬起笑脸看她,神情期待。
“我一睁眼就见他在哭,还没说上话你们就进来了。后来是问他涤衣署内监的事,他答应帮我打听。”
阿鸾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对她说:“阿姊,晏郎君真是个好人。”
见阿姊一脸困惑,她解释道:“他平日帮我们传递消息,阿姊你生了病,他还这般落泪,可见是个热心真挚的人。阿姊,我记得我们刚回京的时候,你还让我和阿鹤不要搭理他,现在想来,竟是阿姊误会他了。”
林翡有些恍神,几乎记不起这曾经的偏见之语。
童稚年华的龃龉,让她一度疏远排斥他,可回想今日的相处,她不禁疑惑:究竟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她到次日上元节的夜里。白日帝后领着众人祭祀,到
夜里灯火初上,又在含章殿里奏乐宴饮。
承祥宫空了一整天,林翡也无事可做,好生睡了几觉,病已基本痊愈,还趁着清净无人,在房中练了几套拳法活动活动筋骨。
吃过晚饭,她正在房中踱步消食,忽然听见花窗被轻叩两下。
林翡心头一跳,快步过去支起来,刚开了巴掌宽的缝,就有两枝红梅从缝隙中伸到她面前。
林翡怔住,想伸手去拿,用的却是支起花窗的左手。
窗页“啪”地打下来,她听到“哎哟”一声,有些慌,连忙把花窗大大撑开:“对不住、对不住,是磕到头了?”
她看到少年郎一手捂着头、一手擎着红梅,在星星灯火映照下,神情带着些委屈可怜:“阿鹭,就是不喜欢这铁骨红,也别气恼关窗呀。”
林翡轻笑出声:“我不过是失了手,哪里就气性那么大?倒是你,正门不走,跑来敲花窗。”
晏如陶凑上前把花递给她,看着她把玩花枝的侧影,这明月红梅映神女的美景实在叫他怦然心动,一不留神就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只你一个小女郎在,我哪里敢进?”
林翡偏过头看他,想起初见时起争执就是因他乱闯后宅,如今的晏如陶……确实大不一样。
晏如陶见她盯着自己看,还以为方才的话惹她不快,刚想解释一二,就听她说:“那你稍候片刻,我换件衣裳就来。”
“夜里冷,你多穿些。”
心里话再次脱口
而出,叫他紧张得恨不得咬了舌头,所幸她似未放在心上,只“嗯”了一声,将花窗放下。
他立在原地,看她和梅花投在窗上的影子渐渐消失。
林翡将青釉绿彩细颈瓶中的红茶花取下,把手中两枝铁骨红插了进去,打量一番,放在了榻前的小几上。
又打开墙边的陶柜,里面装着白日里托人取进宫的衣物,想了想,拿出件宽袖狐皮大衣,披在身上。
她暗笑自己落雪天都不曾穿这狐皮,却又想,大病初愈,阿娘送这件进来不正是此意?也不知在心中辩解给谁听。
两人坐在晏如陶昨日午间枯坐的回廊说话,此处算是原先五皇子书房后的一个小院,平常来的人也不多。
晏如陶关心了两句她的病情,便切入正题:“今日淳筠也来赴宴,我趁机问了几句。孙三郎孙淳那过继的儿子叫孙显,与沈权等人交好,腊月阿峻的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拿人那天他恰在城外佛寺里,反倒避开了。”
“这么巧?”林翡听到阿峻受伤之事就来气,“看来是消息灵通,或是有高人指点。”
“淳筠也这么说。她三舅虽儿女运不佳,但心思缜密,颇有孙丞相之风。只是排行第三,孙显说到底又非亲生,孙家的重担定落不到他肩上。”
“那究竟是这孙显结交宫人,还是他父亲孙淳?”
晏如陶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依我看,八成是孙淳。五皇子看我
和淳筠说话,也凑了过来,我就顺便打趣几句。他说起二皇子也好事将近,要纳侧妃,你猜是谁?”
林翡连二皇子都没见过,怎么会猜得到,只能摇摇头。
“孙显的亲阿姊。”
林翡细细想着,孙家不像聂、沈两家,没有自家血脉的皇子在宫中,自然无心掺和争储。
这孙三郎显然不甘心,偏偏又无女儿,侄女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便把心思动到了孙显原本的家中。亲儿子都过继给了孙三郎,自家的利益早就系在他身上,自然与之同心。
“是不是和当年的沈家如出一辙?费尽心思押注。”晏如陶促狭地挑挑眉,“他怕是用阿峻和你的事,在向沈家递投名状。”
林翡苦笑,本以为聂、沈两家猛虎当前已是大敌,没想到多的是豺狼虎豹从旁侧跳出来啃咬一口,叫人防不胜防。
晏如陶见不得她失落担忧,说道:“这次你大病一场,舅母也是动了真怒。我当时叹气说了句‘看这样子,择选女侍卫一事怕是难了’,五皇子哼了两声,很是不屑,说‘她们还做不了主’。”
她仰起头,看看天边的圆月,慢悠悠地说:“我走的,本来也不是好走的路。”
她和阿耶的作用一样,被推到皇权与世家博弈的台前,如同战场上先锋兵手持的矛,冲在最前。
既选了这条路,又何惧血雨腥风?
这宫中谁都比她有权势,若被弃如敝屣,恐怕入地无门。不
如趁如今尚能依仗帝后保全性命、图谋前程,尽力打下根基,为明日搏一条出路。
晏如陶看着她坚定无惧、坦然自信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有些鼻酸——
这就是他仰慕的人啊,清醒时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幼时脸颊圆润凶巴巴的小女郎,是经历了多少事才长成眼前这个坚毅理智的少女,当中的辛酸血泪,想一想就令他心痛。
他想着想着,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连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怎能再叫她瞧见自己落泪,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阿适。”
他听到后蓦地抬起头,心如擂鼓。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亲近又自然。
他好像又离那只白鹭鸟近了一步,能看见月华洒在她白羽上的光辉。
却不防将未完全掩去的泪水暴露在她面前。
这双月光下的泪眼,脉脉地看着她。
晏如陶忽觉有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下。
神女降临人间,对凡夫俗子低语:
“怎么……又哭了?”
他感受到她手指内侧的薄茧连带着滑过脸颊,那是她握枪的地方,有些粗糙。似在他心上摩擦,有着确切无疑的真实感,让他知道不是在梦中。
仿佛成了座铜像,无法言语,不可动弹,任由神明俯身播撒雨露,为那丝怜悯落在自己头上而心怀感激,如何敢冒犯亵渎?
他这般模样落在林翡眼中,像是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孩童,眼眶通红,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怀
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她也不知心中这股怜惜之情由何而来,就像不知为何好好说着话,他就又含着泪。
她向来不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论调。笑或哭只同心情有关,同男女有什么关系?
若说昨日他是为自己生病而哭,那此刻呢?
也是……为了自己吗?
她为这个念头讶异困惑,缓缓将手撤回,上面还沾着他的泪滴。
晏如陶在她手指离开面颊的一瞬慌了神,随着她的目光,也垂眼去看她湿润的指尖渐渐收回。
他心中有声音在哀告——请你留下,不要再振翅飞去!
他鼓起勇气颤抖地握住她的指尖,好似牵住了神女的衣袂、白鹭的蓑毛,只为让她驻足片刻、顾怜分毫。
可对上她的双眼,才知自己有多么唐突冒犯。
要逃吗?在这月夜匆匆离去。
或是道歉?为免这一年来靠近她的苦心就此白费。
装醉,装晕,胡诌被窗子砸晕了脑袋……无数个主意在脑中飞驰而过,却都过不了他心里的那关。
既已至此,他无法逃避和隐瞒——这才是对神女最大的亵渎。
他没有松手,在这远非所料想的上元之夜,将心迹一一吐露,忐忑却又坚决。
林翡今夜没有再去阿鸾的西院,她盘腿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铁骨红,疏叠的花瓣在昏黄烛光映照下别有韵味。
痴看半晌,她忽然探出身子,伸手撷取一朵下来,右手的掌心轻轻触碰着细长的花蕊
。
“今日黄昏,阿舅炫耀他亲手植的红梅,我忆起小灵山上与你同游赏梅,就半途逃席折了姿态最美的两枝想送给你。放在平日,我是断然不敢的……”
“还有,还有我平常从不掉泪,只是一见你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怕是我的话让你疏忽大意,才遭了暗算……”
“方才我的眼泪是可以憋回去的,看你望着月亮说出坦然无畏的话,我一时有感,才情不自禁。一听到你叫我的小名,太过惊喜,就忘了眼泪的事……”
林翡抱着膝,回忆着他的话和那慌乱不堪的神情,像是怕被骤然打断、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一般。
她向来痛恨被看低、憎恶被怜悯,但晏如陶的肺腑之言中并无世人惯常对女子的那份轻视与怜悯,这也是她能安安静静听他说完所有话的原因。
“阿鹭,我自知远配不上你千般万般的好,亦不敢奢求你有何回应。”或许是刚哭过,他的眼眸格外明亮清澈,忽又垂下眼,“其实我原本想说‘不求你将我今日所言放在心上’,可这话太过虚伪——或许日后我会懊悔时机不对,可此刻我实在不想错过。”
“阿鹭,无论此路何等艰险,我坚信以你的勇敢和聪慧,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欲和你同道,但不求并肩。请你径直向前走,不必在意我。或在前披荆斩棘,或在后提防虎狼,我……自尽我的心意,
不要赶我走,这便是我所求。”
她长叹一声,这最后一句始终叫她内心难安。
她自选了这条路,从来是坚定不移,虽古今皆未有女子走通过,但她丝毫不觉孤独艰难。一世假作淑女,困于内宅琐事,在她看来才是难事。
仰倒在榻上,她看着烛火投在承尘上的光影,双手相叠放在心口,反复问着自己:
他真挚坦诚、言辞由衷,是除开亲人外,极少能这般理解与支持自己的人。明明该有遇到知己的欢喜,却为何当时只对他颔首,未留下只字片语?
最终合上双眼,她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原来自己也同他一般……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林翡将梅花尽数摘下,藏在巾帕之中放进陶柜,花枝抛在窗外,将有些枯萎的红茶花再放回瓶中。
昨夜只顾着想他的话,差点忘了这是他偷偷攀折的御梅,若被人识出,怕又惹来麻烦。
等到阿鸾来找她,两人一同去向聂后请安,没走两步就被人喊住:“阿鸾——”
林翡回头,凭穿戴认出是九皇子,连忙行礼。
“这位是林女官吧?听阿鸾提起过你。”
林翡见他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言谈神情很是温和,和晏如陶、阿鸾说过的一致,便恭敬地回道:“回九皇子殿下,是的。”
“我正好也要向母后请安,一道吧。”
他边走边问阿鸾是否用过早膳、用的什么,也许是因为被叮嘱过与皇子保持距离,阿
鸾只一一作答,并未与之多说话。
九皇子也不觉被驳了面子,仍旧是不急不慢地与她说着话,很有气度,林翡猜想或许是他不敢与宫中其他同龄的皇子公主多言,难得有个年龄相仿、宫外来的小女郎,想多聊几句也正常。
聂后见了他们三人,先关心九皇子的身体,说昨日又是跪拜又是夜宴,怕他劳累。九皇子自然笑着说无碍,昨夜睡得很好,早上也未感不适。
林翡察言观色,心想聂后对这养子确实很上心,九皇子又是文弱乖巧,也招人疼爱,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异常。
接着聂后又问阿鸾,只不过将话变了个说法。
最后才关怀林翡的身体,客气了两句让她再养养身体,林翡拱手道:“臣自小身子强健,现已痊愈,不敢误了皇后殿下的大事。”
聂后点头:“具体的你同符菱商议。”
站在聂后身侧的符菱向她颔首微笑,林翡应下,又听了一会儿聂后与九皇子、阿鸾闲话昨日上元酒宴的事,聂后就让他们散了。
她回了官廨不久,符菱娘子就来叩门,她将人迎进来。
“皇后殿下的意思是,这几日一口气将择选之事了了,中和节内外官司休假一日,女官也可携汀鸾小娘子回家。”
林翡点点头:“既一直在宫中,就有整天的工夫来择选,中和节前定能结束初选。”
“女官病了两日,奴不敢来叨扰。这两日,皇后殿下虽操劳中元节祭祀
宴饮,但对择选一事同样看重,特向主上秉明情况。主上命冗从仆射陈逊协助女官。”
她含着笑意,像是在暗示林翡有主上和聂后撑腰,之后行事便可一帆风顺。
林翡面上跟着笑,心底却没那么乐观,且不说即使明面上使不了绊子,各世家私底下也会有动作,就是这陈逊怕也不会真心实意相助。
她听阿耶提过这人,不像寻常武官般粗犷豪爽。当然凌赫也不像,只不过陈逊是个谋臣,很是圆滑机敏。做了二十年的官,既没做过得罪世家的事,也不曾惹恼过主上,殊为不易。
原想的是到交接时才会与这位冗从仆射打交道,没曾想主上这么早就派他相助,看来对他很是放心。
可林翡做了女武官,本就要分他的权,陈逊会如何行事实在吃不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