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四十三章 金桐献舞

(四十三)金桐献舞

许是讲述故事太耗神,吃完午饭林翡就困乏了,贺宁看着心疼,让她回房歇个午觉,之后不用常住宫中,有的是时间说话。

还说被衾床褥都是新换的,昨日刚熏过香,回了家无须像在承祥宫里那般提着心,好好养足精神。

应了阿娘的话,林翡这一觉睡了近一个半时辰,草草梳洗完,她估摸着李擎赴宴还有些时间,提着长枪想去找他对练。

谁知刚踏进小院的门口,就看见背手站着的晏如陶,头戴着漆纱笼冠,隐隐约约可见其中的青玉冠顶,身着霁青色的大袖衫,腰围白玉带。

他立在院子中间,背对着门口,似正在等候李擎。

林翡不自觉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短袍、窄口裤和腰间革带,裤褶的下缘还没完全收进短靿靴中。

她弯腰将其收紧后,刚直起身,发觉他已转过身,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唇边带着笑意。

院中的两棵香樟树正萌新芽,有风吹过,红色的旧叶轻轻飘落。

林翡左手提着枪,慢慢走进院子。

半月未见,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是因为从未这般打量过他吗?

或许是的。

她对相貌穿戴一事向来不上心,就是问李擎上午穿的是什么衣裳,她也答不上来。

今日这身霁青衣衫格外清逸,才让她留意。

林翡走至相隔两步的距离停下,欲开口寒暄,可看着他满含温柔笑意的眼眸,一句生疏的“晏郎君”又说

不出口,只微微颔首回之一笑。

日渐晡,天光正好,笼在二人身上。

上元夜匆匆一别,她在花窗内端详红梅的侧影时常映入脑海。今日终于见到她,晏如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捉摸不透她的心意,生怕说错话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只好将心头的欢喜都写在脸上,脉脉注视着她。

“哟,你今日穿得人模人样,怕不是为了看金……啊?阿鹭你也在,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衣冠楚楚。”

李擎看她提着枪,本来准备肆意说笑的心立刻收了回去,吓出一身冷汗。

林翡其实也就撩了下眼皮,可见李擎那心虚的模样,便问道:“为了看什么?”

“芙香楼新出了菜品,有道叫春日金,盘中有个赤铜鎏金的高架子,具体什么样说不清,只听闻味道甜美,还能大饱眼福。”

听他说完,晏如陶松了口气,生怕他口无遮拦。

李擎冷静下来后也猜到了林翡是来找他练枪的:“好阿鹭,今日我们得早些去,明晚我再陪你练枪法。”

说罢就扯着晏如陶的袖子往外走,林翡见他一副急吼吼的模样,不满地拖着话音提醒道:“李擎——香——”

他连忙退了回来:“噢,噢!阿适你等我一下。”

见李擎回房,晏如陶从怀中拿出一枚淡青色药玉扁盒,递到她手中,小声说道:“是我阿娘种的,从金浦引来的品种,我挑了开得正好的几朵。”

林翡透过淡青色的

药玉朦朦胧胧地看见里头的一枝山茶花,她将长枪搂在怀里,打开盖子,见那浓绿光泽的叶子衬着丹砂一般娇艳的花朵,叫人挪不开眼。

她抬眼看晏如陶:“上回是御梅,这次是长公主的茶花,你这倒真是顺水人情。”说罢,纤长的弯眉微微一挑。

灵动娇俏的神情和揶揄戏谑的话语,让晏如陶既欢喜又惶恐:“每回瞧见红色的花,总会想到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她迅速地将扁盒盖上、背在身后,神色淡漠了下来。

他一扭头,果然见李擎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房门,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气。

“阿适,喏,这是我舅母新制的香粉,里面的麝香是钦州送来的珍品。”

晏如陶双手接过:“早听我阿娘提起过夫人的制香绝学,有味蜜荔香她早些年闻过,念叨了数回,如今得了新香怕是要日日焚熏,代我谢过林夫人。”

“什么蜜香?”李擎对此一窍不通,怕转达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追问道。

林翡已单手将扁盒塞至腰后,看李擎懵懂的样子,她摆摆手:“我来同我阿娘讲。”

她虽然也不大懂,可阿娘制过的香多少还是有印象的。

李擎笑着点点头,又递给她一封信:“我阿耶前日来信,其中有一页纸是阿慕写的,问候你和阿鸾,还特意写明要我记得转交给你。”

她有些惊喜:“阿慕都能写信了?”

晏如陶见她提及家人时轻松愉悦的样子

,不禁也跟着笑。

接过后,林翡想起在宫中给阿兄写了信还没寄出去,明日得叫仆人送去驿站。

“她呀,画的比写得多。”李擎无奈地摇摇头,“对了,你说巧不巧,半月前你问我婚事,我阿耶来的信里也提到这事,还让我听从阿舅、舅母安排。”

林翡暗道不妙,竟把这事给忘了,挤出个敷衍的笑:“嗯,我也帮你留意,留意。你们不是着急去芙香楼吗?快去吧。”

她得尽快见见杨佩和陆寒,好在明日就开学了。

晏如陶没能和她多说上两句话,心中甚是不舍,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李擎嫌他磨蹭,低声催促道:“快些,他们都等着呢,难得今日有金桐……”被晏如陶瞪了一眼,他才仓促闭嘴。

这一幕恰好落在林翡眼里,她看着二人走远,将手背在身后,触到那方药玉盒子,心里有了打算。

中和节的夜里,城中极其热闹,这是本朝新设的节日,二月正是天气由寒转暖、万物复苏之际,不仅内外官司放假一日迎春,民间百姓也是纷纷以青囊装着谷物及瓜果种粒互赠亲友,还要酿制宜春酒祭祀勾芒神、祈祷丰收。

城中的酒楼茶馆多选在今日添上新菜、新茶。雅的有歌舞献上;俗的也有说书、唱曲儿。

晏如陶选在今日请武科结业的人在芙香楼共聚,正是他深思熟虑后张罗的第一场宴席。

发帖子相邀之前

他就问过瑶华娘子中和节的安排,她格外神秘,只说今年的花样儿准保别开生面,绝不会失了他做东的脸面。

直到昨日才有人放出了风,说尝到了新菜,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然,最让人好奇的还是金桐小娘子的舞。

和翩然娘子这类世家教养的舞姬不同,这位金桐小娘子是民间捧出来的,七岁登台时就凭借柔软灵活的舞姿震惊四座。

她如今年方豆蔻,正是花朵儿般美好的年纪,拿手的《芙蓉腰》《盼姮娥》功力更胜往昔,而且听说这回要跳的还是一首新编的《饮春雪》。

“《饮春雪》配上‘春日金’,眼福、口福同享,幸亏你提前订了碧波水榭,否则怕是和这些人一样挤破了头。”李擎看着芙香楼外被拦住的食客,感叹道。

“那你着什么急,晚宴酉时过半才开。”晏如陶对于匆匆被拉过来仍心怀不满。

李擎早就听闻过金桐小娘子,但家里管得严,芙香楼这等地方又不是能常来的,这回正巧赶上,自然心急,笑嘻嘻地回他:“你一个做主人家的,难道等开宴了才到?”

果然,婢子们刚给他们斟好茶,杨信、刘渠就到了,寒暄后入了座,言语中透露出对今日歌舞佳肴的期待。

接着,陆宾、周嵩等人也陆续到了,最迟的萧龄也不过酉时一刻,可见皆对晚宴兴致勃勃。

晏如陶喝着茶,想着阿娘的提点:“最近便的不就是武科

?两三个世家旁支夹在寒门中,赶在他们离京前一口气全请了,这等小场面若能应付得来,之后胆子也就放大些。更何况李擎是自己人,还能帮你张罗。”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竟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虽说能为这次宴席增色不少,但若被阿鹭知道……

他的牙齿磕在了茶杯上,倒抽一口冷气。毕竟民间的舞姬可不像世家一般追求高雅脱俗,今日李擎两次险些说漏嘴,真叫他心惊胆战。

夜幕降临,一方兰舟驶向湖心的木台,先下来的是两个提灯的婢女,将台上的盏盏花灯点亮,又有两艘小船停靠在木台两侧,丝竹琴瑟之音响起。

着一身雪衣的金桐小娘子在乐声中缓步离舟登台,楼上、岸边一片呼喊声,晏如陶他们坐在水榭中,将窗子全数打开即可欣赏湖心木台上的舞蹈。

她轻移莲步,走到了木台中央,灯火一照,众人才发觉她虽长袖翩翩,却露着香肩。这上窄下丰的舞裙只穿在锁骨以下,只是肌肤胜雪才恍若身披白衣。

她俯身向看客行礼,手臂一动,喊声更似山呼海啸。

“这是怎么了?”周嵩坐的位置并没看出有何不同,“不是还没开始跳吗?”

李擎眼神最好,他咽了咽唾沫,有些尴尬:“她那个袖子,好像只有手肘处缝了一截。”

桌上有些少年郎红了脸。这岂不是等于整个臂膀几乎都露在外面了?

晏如陶见瑶华娘子亲

自端着那道“春日金”进来,说道:“瑶华娘子,趁舞蹈还未开始,先与我等介绍介绍这新菜肴。”

“那奴就长话短说,不耽误诸位赏舞。”她将盘子放在中间,“顶端是冰酥酪,似春日融雪,顺着流至下层的芋艿酥上。待诸位吃完芋艿酥,再下层的‘水凝波’会沁出细密的水珠,像沾上春日雨露一般。上面三层享用完时,最下层的白玉丸子甜汤会覆上一层金黄的碎桃酥,恰如阳光洒在湖面。”

“竟有这些机巧!”晏如陶感叹道,“那岂不是得最后吃这道菜,才好叫酥酪融化?”

“正是,摆在这先给各位贵客当个景。”瑶华娘子笑道。

她听新曲子已起前奏,行了个礼:“诸位慢赏、慢用。”便退了出去。

刚关上水榭的门,忽然想到忘了问晏郎君一声。有三位小娘子进门时说是来找他,她也确实瞧着眼熟,好似上个月见过,便放了进来。怎么刚才在水榭里没瞧见?

但又不好再进去打扰,想着等舞蹈结束、侍女上菜时问一问。

水榭内众人静静欣赏着台上的金桐小娘子,她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体态轻盈灵动,裙摆的纱罗层层叠叠,在她跳跃时上下翻飞,真如春日落雪。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臂,将广袖舞动得似大片桐花纷纷飘洒。

陆宾脸皮薄,不好意思盯着看,低头饮了杯茶。

周嵩打趣道:“你瞧,湖边岸上还有几个女郎正对着

看,你倒先羞赧了。”

其余人闻言自然都往那边望,李擎一愣,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还未饮酒我就眼花了?那个绯红色衣裙的怎么看着似阿鹭?”

晏如陶已经离了座走至窗前,李擎在身后嚷着:“阿适,你是不是也瞧着像?”

他不搭话。

他远远看见绯衣女郎的发髻旁,插着两朵浓艳动人的山茶。

杨家人并未分家,杨佩、杨依堂姊妹俩住在一处,接到林翡着人送来的口信,欣然应允。

银杏看着自家女郎翻箱倒柜,也不说要寻什么,试探地问道:“女郎是在寻出门的衣裳?年前裁的绯红折裥裙女郎没上过身,我就收在陶柜深处。主母又给女郎裁了新衣,是缃色配竹青,说颜色不浓艳又有春日气息,想必女郎爱穿些。”

谁知女郎怔愣片刻,竟向陶柜走去,探着身子翻出来那条绯色裙子,拎起来打量片刻后,回过头问她:“上头搭什么色的衫子?”

若说林翡此举还仅仅是让银杏觉得意外,当她提出要敷粉描眉的时候,银杏不由得心惊,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虽然林翡不问自答地解释说,是因为今日要去芙香楼过中和节,可银杏给她梳着发髻时,看着镜中之人凝望着桌上那枚药玉扁盒,心中不由得打鼓。这盒子可没见过,女郎去隔壁院子时明明只拿了杆长枪。

梳妆妥当,银杏正准备去奁中寻两只簪钗,却见女郎打开扁盒,折

下其中两朵山茶插在发髻旁,迤迤然出了家门。

银杏心中犹疑不定,去隔壁向侍候李擎的碧桃打听,得到一句“郎君今日应邀去的也是芙香楼”的回答,终于确信自家女郎是开了窍!

杨家姊妹在芙香楼前见到林翡时,也很是惊讶,尤其是杨依,啧啧称奇:“你是在宫中受了什么熏陶,竟开始打扮起来了?”

她围着林翡转圈:“若是在路上遇见,我定不敢喊住你。”

杨佩则含蓄得多,只笑着点头:“阿鹭妹妹这般很美。”

林翡做不出羞赧样子,倒显得有几分羞恼,扯过还在绕圈的杨依:“别像只蜂蝶绕啊绕,人这么多,我们快些进去。”

“没错!我是只忽闪着翅膀的黄粉蝶,就爱围着你这朵红山茶。”杨依嘴上不肯罢休,歪着脑袋说道。

“上回来还没见这么多人,是中和节有什么新花样儿吗?”杨佩问。

旁边有个焦急等待的青衫郎君闻言说道:“今日有金桐小娘子献新舞!不过掌柜的不肯随意放人进去,我酉时不到就来此,竟还是迟了。你们若只是来吃饭,还是换家酒楼。”

林翡听见头一句,就联想到李擎没说完的话,淡淡笑着对那郎君说:“我们是来看舞的。”

那人打量她几眼,指着人群迟疑地说:“这样……你怕是进不去。”

她不再多言,拉着杨家姊妹朝人群走去,听见身后那郎君嘟囔道:“未出阁的小女郎光明正

大来看金桐小娘子?有意思……”

不想林翡三言两语竟真哄得瑶华娘子放行,杨依小声说:“阿鹭,你唬人的本事也不弱!你是怎么知道晏郎君也在这里?”

林翡笑得高深莫测:“掐指算的。”

待站在湖边看到金桐小娘子登台,杨依倒抽一口气:“这……不冷吗?”

三人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夹在一群神色激昂的郎君中间,看湖心的绝色舞姬翩翩起舞,丝竹乐声和鼎沸人声夹杂在一起,叫她们目不暇接、心中惶惶。

林翡看上去貌似镇定,杨依挽住她的胳膊,问道:“阿鹭,要不我们问问还有没有厢房空着?在这里站着看……不大好。”

林翡回身去看楼上,皆是灯火通明、窗户大开,不少人围在窗边欣赏舞姿。她下意识去寻上次来的厢房,是在顶楼中间,此刻那里也有人。站在窗边的女子……好像是方才见过的瑶华娘子,梳的都是随云髻。身旁的男子穿着雪青色衣衫,正垂首与之讲话。

她不欲窥人私隐,正要挪开目光时,那男子站正了身子向外看——竟是凌赫!

想起上回见他留下的阴影,林翡便多看了两眼。之前只见他穿过官服,没想到私底下竟会身着如此明快颜色的春衫,虽看不清二人具体神态,但时不时转头明显是在你言我语说个不停,不大像普通的食客与掌柜。

忽然,她见凌赫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连忙转过身对

着湖面,心中惴惴。但转念一想,今日自己的打扮与往常大不相同,湖边又围了这么多人,他那双眼睛虽锐利,但毕竟不是鹰隼。

“楼上都亮着灯,客满了。你们若不想再看,咱们就出去另寻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