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秦陈生
太阳从天空的一角慢慢升起, 清晨的院子满是潮湿的露水。
“程师傅,你家的信。”邮递员小哥骑着自行车,从坐垫后绑着布包里拿出信, 冲着她摇晃。
“来了。”程美玲放下手里的扫把。
阎毕成走了以后,她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负责大食堂的午饭,可如今要是让她不早起,她还不习惯了。
“哪里的信?”程美玲嘀咕着, 翻看信封,竟然是老家寄来的。
程美玲一激动, 家里又来信了。
可往下看去, 是林家的地址。
程美玲皱起眉头,准没有好事。
“程师傅,那我先走了。”邮递员挥了挥手,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中, 渐行渐远。
林兆风拿着搪瓷盆还有漱嘴的塑料杯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站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洗漱。
“家里也有自来水, 你跑到外面来干什么?”程美玲见他穿的单薄, 屋外寒气又重, 瞪了他一眼。
林兆风扯了扯身上的单件,说道:“我火气大不冷, 谁的信?”
“你家的。”程美玲把那封信放在水池台边, “你洗好之后自己看看吧。”
说着, 继续拿起扫帚扫地。
林兆风瞥了眼那封信, 眉头皱得死紧, 他完全想不出来那家人给他写信的原因。
干出那样的事情, 还有脸给他写信?不会是想乞求他的原谅吧,他看上去有那么傻吗?
几个孩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出来了。
超强看到水池边的信封, 惊喜地看向程美玲:“美玲妈妈,这是谁的信?是孙鑫写给我的?”
自从程美玲收到过一次杨招娣写来的信,超强也眼巴巴地盼着他们在寄信过来,让他再领略一下京都的好风光。
“不是的。”程美玲摇头,“和你们小孩子没有关系,是写给你爸爸的。”
可惜超强已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地址,他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皱成了小老头。
“是讨厌的坏人写来的。”他伸手就要去抢,“我去把这封信丢到公厕的茅坑里。”
林兆风嘴里还有牙膏的泡沫,开不了口,不过他的动作更快,抢在超强的前面拿走了信件。
“爸爸。”超强垮着小脸,使出了全力蹦跳都没能够到林兆风高举的手。
“这不公平,你太高了,我还是个孩子,我根本就够不到。”超强不开心地抱着胸。
气呼呼地扭过身子。
“咕噜噜。”林兆风喝了一口水,吐出了嘴里的泡沫。
“一边玩去,又不是给你看的。”
超强握着小拳头:“他们肯定不安好心,不准看。”
超好也蹬蹬跑了过来,抓着超强的衣服,反对:“爷爷奶奶坏,欺负超好和哥哥。”
超强回头纠正她:“他们不是爷爷奶奶,是美玲妈妈讲的故事里的专吃小孩的怪物。”
林兆风看向程美玲:你给孩子讲过这样的故事?
程美玲扶额,这孩子背书记不住,这些小故事倒是记得一个比一个清楚。
“放心好了,他们距离这里远远的,是不会吃了你们两个小朋友的。”程美玲蹲下身子,安抚两个孩子。
超好怯生生地问道:“你和爸爸不会因为工作忙,把我们再送到老怪物家里吧。”
之前林兆风和前妻白露离婚后,白露就以工作忙为借口,把几个孩子放在了林家。
两个孩子挨过了那段苦日子,可也对两个黑了心肠的老人没有什么好印象。
程美玲举起三根手指向孩子们保证:“我
保证绝对不会把超强和超好放在爷爷奶奶家。”
“还有默默哥哥。”超好补充。
跟在后面睡眼惺忪的默默一脸懵。
程美玲摸了摸她的头:“好,还有默默,我也不会把他放在爷爷奶奶家。”
“不过那封信,我们还是要看一下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和爸爸还能想一下应对的方法。”
程美玲开解几个孩子。
两个孩子相互对视,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林兆风的手还湿着,就在几个孩子的监督下打开了信封,为了避免沾湿信纸,他拈起兰花指,样子还有些滑稽。
“说了什么?”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程美玲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家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林兆风的身上。
林兆风的脸色不算好看:“老头子生病了,住院需要钱。”
说完,把信封团成一团,随手塞进了裤兜里。
“你不打算管他了?”程美玲从他的动作里读懂了他的想法。
“不管他。”超强冲出来,抓住林兆风的衣袖,使劲地摇晃。
林兆风摸了摸他的脑袋,以此来安抚他。
“爸爸不会管欺负我们的人的。”超好也冲上来抱住林兆风的大腿。
林兆风也同样摸了摸她的脑袋。
程美玲头疼:“行了,行了,快点收拾,等会还要上学呢。”
“啊”几个孩子像是找不到方向乱转的小鸟,抱着头往家里跑,去抢为数不多的水龙头洗漱。
等几个孩子走了,程美玲看向林兆风:“你怎么打算?”
林兆风拧干毛巾,双手用力,手骨清晰可见。
“我打不算管了,他有亲儿子,不需要我。”
程美玲拿过他手里的搪瓷盆:“确实这件事换到我身上我也不管,不过你家那个继母可不是好对付的。”
“要是你爸真的生病了,到时候你继母发疯,直接写一封信寄到部队来,政委还不找你谈话?”
林兆风冷哼了一声:“政委早就知道她的德行了。”
他刚进部队的时候,从来不往家里寄钱,他后妈也不是没有干过给部队里写信的事情。
所以队里对他的家庭情况都挺了解的。
“这样好了,我拍个电报回去,让我嫂子打听一下他有没有真的生病,知道了情况再说。”
程美玲思索再三,还是觉得打听清楚,知根知底比较好。
“没必要。”林兆风不想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程美玲操着手,挡在他的面前:“他们那么对超强和超好,你做什么了吗?”
“他们要是真的怕了你,就不会死皮赖脸寄过来这东西。”
程美玲指了指林兆风口袋里突出来的信纸。
林兆风垂下眼睛,凝视着她:“我找了战友,想把他们关进去几天,不过证据不足又放了出来,那女人的儿子干活不认真,让厂子损失了不少钱,我就托了人把事情闹大,搅黄了他的工作。”
程美玲摇头:“看来他们也没有吸取教训啊,明明知道你不好惹,还敢在老虎眼皮子底下拔胡须。”
说到底,就是林兆风的父亲压根不觉得大儿子会把事情做绝,或者就算做绝了,他干脆不要那两个,向着有出息的大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认了错,难不成大儿子还会不赡养他?
有恃无恐,才敢一次次试探儿子的底线。
“你有什么好主意?”林兆风舔了舔嘴唇,问道。
“首先,确定你爸爸有没有真的生病,若是生病了,医药费先我们来出,再给你父亲找个护工……”
“这不是便宜他了。”林兆风面色阴沉,他妈身体不好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受到过那个老头的照顾,去世不久,他就娶了新老婆,他何德何能享受这么好的待遇。
程美玲拉住他的手臂,抚着他的后背:“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到时候你爸的生活不错,你继母过得也顺心,一点心都不操。我们突然什么钱都不交了护工也撤了,家里交医药费要花一大笔钱,还要在病床钱照顾你爸,这落差谁能着的住,你继母那种好逸恶劳的人更受不住,要是写信来部队,我们也出了钱,剩下的本就该是你弟弟的事情。”
“要是你爸没有生病,那更好,直接把上次虐待孩子和骗钱的事情抖得筒子楼的人家都知道,谎话说多了,以后说真话也没人会相信。”
林兆风拧着眉,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程美玲下午下了班,就去拍了电报。
三天以后,王桂芳直接去邮局打了电话,长话短说交代了情况。
林兆风的爸爸果然没有生病,一些更详细的事情,王桂芳还写了信,只不过寄信没有那么快能送到。
“估摸着是你弟弟没了工作,他们日子没以前好过,就想从你这里弄点钱。”
晚上程美玲送几个孩子睡觉,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才寻到了和林兆风单独说话的机会。
她把枕头竖过来倚在自己的身后,撑着脑袋,侧着头看着读报纸的林兆风,这样说道。
林兆风早就对他那个偏心眼的父亲寒了心,毕竟儿子出任务,他能在大后方虐待亲孙子,亲孙女,现在做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就算不是他出的主意,也是助纣为虐的坏人。
“我打算让王桂芳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再给点钱,她一定能帮我办的妥妥的。”程美玲和林兆风商量,毕竟是他的亲爸。
林兆风放下报纸,盯着程美玲无奈地笑道:“你那么相信她了?”
“她?你说王桂芳?”程美玲挥了挥手里的信,“没什么相不相信的,不过她在胡搅蛮缠方面还是挺擅长的,尤其是给了钱的情况下,她会做的更加卖力。”
程美玲对王桂芳的性子不说百分百了解,但大差不差。
“杭飞在队里是负责什么工作的?”程美玲又想起了另一个擅长八卦的人,以此向林兆风举例。
林兆风瞥了她一眼,又拿起报纸:“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先等一会再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是不是负责收集情报的,就是相当于古代的斥候?”程美玲兴致勃勃地捧住林兆风的脸,强迫他看自己。
林兆风严肃的俊脸在她的手里变形,成了嘟嘟嘴巴。
他没好气地握住程美玲的手,却也不用力,只含糊不清地说:“这你可就说错了,这家伙是队里的阻击手。”
“啊?”程美玲差点从**跳起来,她看的电影里那些狙击手一个个厉害得不行,简直是队里的定海神针,杭飞这跳脱的家伙还能是沉着冷静的狙击手?
手下不自觉使力,拉住林兆风的脸不放。
“疼。”
程美玲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凑在林兆风旁边,朝着他黝黑的,看不出有没有泛红的脸吹了吹气。
“不好意思啊。”她讪讪地笑了笑,“我就是觉得要是杭飞去了情报岗位说不准能更好地发挥他的才能。”
暖暖的风吹在林兆风的脸上,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林兆风眸色渐深:“行,家里的事情都听你的。”
一个翻身。
军队的号角声响起,屋子里的灯渐渐暗了下去,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晃动的床头的挂坠上。
几天后。
“嫂子还真是那么说我的?”杭飞拿着一块毛巾擦着训练留下的汗水。
“还是嫂子懂我,要不是我老子不让我去搞情报,我老早就去了。”杭飞叹了口气。
“我老子说了我要是去搞情报被敌人捉住了,受折磨第一个小时就把大伙都出卖了,简直是看不起我。”
杭飞恨恨地拧出毛巾里的水。
“对了,你这次表现很优异,组织上给你批了过年回家的假期。”他的表情变得哀怨,不甘心地捶了林兆风一拳,“你小子,立功的好事也不带上我,我过年还得苦哈哈地留在这里,我都多少年没回过家了。”
林兆风看向他,欲言又止。
“行了。”杭飞打出止住的手势,“我知道你是护着我,我就随口说说
,别当真。”
林兆风站在阳光下,背着手,他不带的那些人都是上辈子下场凄惨的人,受到了非人的折磨,有的时候一下子毙命反而是好事。
杭飞的父亲确实说错了,杭飞至死都没有说出兄弟的下落。
重来一次,真的改变了好多事情,林兆风轻轻呼出一口气。
“回去啊,为什么不回,我没家人,程美玲还有家啊。”林兆风轻松地说道。
杭飞撞了撞他的肩膀:“你小子,这算不算倒插门?”
林兆风瞥了他一眼:“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说完,又补刀:“不像有的人就算能过年回家,也陷在亲爸和老丈人之间两难。”
杭飞缩了缩肩膀,他和蒋晓春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若是能回老家,都要为去谁家吵架。
现在想想不回家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杭飞自我安慰道。
“对了,有件事或许要麻烦你,我听说你有个贵省的同学?”林兆风说起了正事。
杭飞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好像是铜县的。”林兆风补充道。
“是这样的,程美玲有个认识的人被下放到那里去了,我们给他寄了点东西去,我听说你那个同学有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能不能让他帮忙照应一下,别让人欺负了就是。”
这事也得从昨天说起。
程美玲收到了阎毕成发来的电报,知道了秦老爷子现在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偶尔做些思想汇报,还因为一手好厨艺,农场里的人对他都不错。
所以程美玲便打算给他寄点东西过去,还让梁红民写了一份没表明身份的问候信,这样被搜查了也不怕露馅,做到让秦老爷子清楚就行。
秦老爷子脾气倔,容易得罪人,程美玲也怕出了事,没人管他。
而林兆风的战友距离铜县太远,鞭长莫及,他记得杭飞有个同学在那工作,所以特意来拜托。
杭飞疑惑,这程师傅工人家庭,能和放到那里的人扯上关系?
不过林兆风难得拜托事情,他说什么也给办妥了。
“行,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铜县的农场。
其实这里也说不上是农场,都是山,能耕种的地方不多。
秦陈生被下放到这里,主要是跟着修建梯田。
这里的原住民都淳朴热情,对他这种有手艺的人也挺尊重的,除了日子苦点,时不时担忧孙子的处境,他过的还算不错。
那些和他不对付的人大概也没想到,他对这个地方还挺满意的,是难得的净土。
“秦老爷子,有你的包裹。”
秦陈生从山坳坳探出头,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天然的洞穴,这里以前被堆放着杂物,后来他们这些人来了,就腾出来给他们住。
虽然四面漏风,不过这里有个搞建筑的,大家齐心协力整理了洞穴的格局,捡石子砌了面墙,勉强能够御寒。
“我?”秦陈生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被下放的时候,害怕连累到徒弟,警告了他们一个都不准打听他的下落,而且他们都在那些老不死的手底下干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等着他们出错。
有谁会寄东西过来?
“是啊。”那人点了点头,“包裹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他又朝着秦陈生的方向递了递。
秦陈生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接过。
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零零散散的毛票,抽出几张递给那人。
“秦老爷子,你这不是见怪了嘛,你可是真人不露相,我现在才知道县长秘书认识你,这我可不敢收。”
那人推辞道,连连后退了几步,在秦陈生的道谢声中离开了。
“老小子,你还认识县长秘书?我们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一个精瘦的白发苍苍的老头从秦陈生后面冒了出来。
秦陈生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可嘴上不服输:“好你个王瘦猴,我的事情还能都告诉你?”
“都说了别叫我王瘦猴,我的名字叫王长寿。”那老头不高兴地嘀咕。
眼神落在了秦陈生手上那个尺寸挺大的包裹上,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就抢了去。
“你说说看,那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你寄包裹,平时蹭着我们的吃,现在还不拿出来分享一下?”王长寿说道。
“诶。”秦陈生还就是跑不过一个比自己大了快十岁的人。
山洞里还有三个人,一个就是那个建筑学家陈建深,有过留学经历。
另外一对夫妻,是来自京都大学的教授成海和梅婉香。
他们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都探出了头。
“同志们,今天我们可有口福了,秦陈生这老小子家里给寄了东西。”王长寿将包裹托举过头顶,向着大伙炫耀。
秦陈生在一众小辈面前,沉稳了不少,他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瞪着眼,向王长寿伸手:“你好歹让我看看是哪里寄来的吧。”
王长寿嘿嘿一笑,替他把地址报了出来。
秦陈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哪里,你再说一遍!”
“环山岛。”
秦陈生的呼吸骤停,他就说,还有谁能知道他的地址,就只有梁亮那小子一个人,他当年托付孙子的时候,知道孩子难养,所以让梁亮要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情一定要给他写信。
难不成……
他一个健步抢下了王长寿手里的包裹。
“嘿,你……”王长寿看见他通红的眼睛,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他被困在这里,就像是与世隔绝,加上年纪也大了,偶尔收到的信件也会写哪个认识的人不在了。
秦陈生扯开包裹皮,所幸里面不是四四方方的盒子,有不少绵软的东西。
随着东西一样样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几个大小不一的瓶子,一根风干的猪腿,还有一件厚厚的棉衣,和几封信件。
秦陈生顾不得看那些吃的,拿起信件一目十行。
这信是一个叫程美玲的厨子写的,说是曾经受过他的指点,又遇上了他的故人阎毕成,经过阎毕成的打听,知道了他的下落,所以送了些吃的用的来。
还有一封信没有明说,但是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是自己的宝贝孙子写的。
孙子还拜了这个女人为师,还说她的厨艺与他有七八分的相似,这些酱菜都是她临时做的。
秦陈生用一种挑剔的目光瞥了眼那几个被王长寿捧在手里的瓶子,能有他七八分的味道?还有这小子,怎么乱认师父?
这程美玲和阎毕成两个人他都没听说过,还费了那么大劲找他,秦陈生摸着自己的脑袋冥思苦想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们。
“哇,老小子,这东西真好吃啊,和你的手艺不分伯仲。”
王长寿晃了晃几个瓶子,发现最大的那个瓶子里面竟然是肉酱,口水差点从嘴巴里流出来,连忙打开,沿着边蹭了下瓶盖上的酱,尝了滋味。
上次碰到肉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们这里老的老,文弱的文弱,没那个能耐抓到山里的东西。
秦陈生听了这话,气得差点头上冒烟,一把抢过肉酱。
“你就是猪嘴吃不了细糠,她做的东西能和我一样?”说着,毫不犹豫地拿起桌上的竹筷,挑出一些放进嘴巴。
这滋味,他瞪大了眼睛,要说是跟着他学了十几年的大徒弟做出来的他都信了。
所以程美玲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