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等周伟他们挤进杀猪场, 大肥猪已被宰杀,周战山在猪后腿划上一刀,用嘴对准小口子吹气, 一定要把猪身吹得鼓鼓的, 才更容易剥下整张猪皮。
吹气谁不会?说简单, 实则很考功力,必须在不怎么换气的情况下,把一头两三百斤的大肥猪吹大,这得需要多大的肺活量可想而知。
别说其它, 光是这一项,村里也没几个能做到, 所以杀猪匠是一门手艺职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
吹胀后的大肥猪也更方便褪毛,小半会儿工夫, 又脏又黑的大肥猪改头换面, 倒挂在肉抅上,又白又嫩, 很扎眼, 做成红烧肉、油焖猪蹄、大葱猪肉饺子……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大伙盯着大肥猪流口水。
周战山手起刀落,在猪肚上划下一刀,大肥猪的五脏六腑外漏出来, 大冬天冒着热气,虽说画面着实有些吓人, 但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终于快到了, 一个两个蹦跶着欢呼着。
大肠小肠和心肝肺掏出来,最后是透明的猪尿泡, 倒出一大滩黄色的猪尿,很难闻,孩子们一手捏住鼻子,一手举过头顶,争先恐后地喊着:“周爷爷,给我!”
周宇今儿个比往年积极,不仅蹦得最高,声音也最大:“爷爷,给我!”
小苗苗看她哥那么着急,以为他很想要猪尿泡,便举起小手跟着喊:“姥爷,给苗苗可以吗~”
周战山目光如炬地扫了一圈,停在了小苗苗身上,随即把吹胀的猪尿泡递了过去。
小苗苗受宠若惊,伸出双手接过去,欢喜地谢过姥爷。
周战山脸上表情变化不大,甚至溅到了猪血,看起来比昨儿个还凶,他微微点头,说:“玩去吧。”
周伟扛着小苗苗退出去,孩子们紧随其后,你推我搡挤着往前,换做别人,他们可能还敢抢,但小苗苗有周伟撑腰,他们想都不敢想,只盼着小苗苗可以分他们玩一下。
周伟将小苗苗抱下来,猪尿泡鼓囊囊好大一个,小苗苗搂在怀里,几乎看不到路了,摇摇晃晃往前走两步,险些一头栽地上。
从周伟的角度看,是两个圆滚滚的球球,萌得他再次爆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苗苗稳住身形后,哼唧地别过脸,“坏雀雀,笑苗苗,不给你玩!小五哥哥,小胖哥哥,大家伙来踢球吧!”
喊曾小胖哥哥也不喊他哥哥,周伟顿时一脸幽怨,气急败坏地从曾小东脚底下抢走猪尿泡。
曾小东:“……”
大哥你这就不讲武德了?踢球怎么能用手呢?
孩子们这边欢呼着追逐着玩猪尿泡,大人们那边在四个大队长的组织下分完猪肉,女同志们开始准备杀猪菜,男同志们将猪肉各自拿回家后,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可以歇会儿。
围坐一块,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很自然就扯到了大肥猪暴走那事儿,好在没人伤着,不过想起来,大伙还是后怕,三百来斤能把人踩死。
“郝知青没事儿吧?”周湘华作为第四大队长,对自己手底下的知青,虽然严苛,但也关心。
郝岩年将视线从大爷大妈堆里收回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笑笑地摇头。
“那就好。”周湘华瞅向疯跑疯闹的孩子们,穿着大红棉袄的小丫头,悄咪咪地挪到晒谷场最角角,蹲地上蜷缩成一团,当自己是小蘑菇,明显不想别人注意,偏偏哥哥们爱得太深沉,抢到猪尿泡后都踢给她。
“苗苗,球球,踢过来!”
小丫头又很乖,不想哥哥们失望,只得动动小脚踢踢,最后把自己累得够呛,张着嘴巴哈哈出气。
周湘华看到这里,眼底难得有过笑意,有人跟着看了眼小苗苗,感叹道:“那丫头运气真好。”
当时可把大伙吓坏了,万幸千钧一发之际,大肥猪没了力气,笔挺挺地倒地上,之后几乎没再挣扎,就连周战山也说,今天这猪是他几十年来杀得最轻松的一只。
“求求,苗苗不想踢了~”小苗苗太累了,决定摆烂,小屁股坐下去,咦?小屁股扭扭,她好像坐在了别人的鞋子上面,小苗苗连忙起来,一着急,差点摔个大马哈,一只手拉住了她。
小苗苗转过身,仰着小脸软乎乎说:“谢谢叔叔。”
郝岩年蹲下和她平视,笑得温吞,“不用谢,小朋友。”
他打小记性就好,很遥远的事情也记得,比如初恋对象两三岁的模样,虽然当时他也就四五岁。
郝岩年盯着小苗苗的脸,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了眯,有过异样的情绪,不过被镜片完全挡去,母女俩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小苗苗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看,小脑袋瓜歪了歪,问:“叔叔认识妈妈吗?”
郝岩年微笑地摸摸她的小脸,简单回答道:“嗯,我们是好朋友。”
如果顾何不插一脚,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就是他闺女。
小苗苗也有好朋友,就是小九,她们约好一辈子在一起,于是问:“叔叔会不会和妈妈一辈子在一起?”
郝岩年想了想,点头。
“真的好朋友耶。”小九有其他好朋友,小苗苗一点不介意,甚至替小九感到高兴,因为她来这里,也交到了别的好朋友,小苗苗牵起郝岩年去找周湘云。
周湘云看到小苗苗跟郝岩年在一块,招呼她:“苗苗过来。”
虽说郝岩年长得人模人样,记忆里对原主也温情款款,跟他接触过的都说他好,如果他真的好,就不会不辞而别,这么多年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报个平安,害得郝家二老提心吊胆,将原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为难。
他那么喜欢原主,怎么舍得她受这些委屈?尤其是这份委屈因他而起,他分明就是借自己父母之手报复原主。
一个连自己父母都利用的男人,你还指望他是什么好货色,就算原主负他在先,但跟她周湘云有什么关系呢?
小苗苗跑过去,指着郝岩年高兴地说:“妈妈,叔叔说他是妈妈的好朋友耶。”
七十年代思想单纯,也更加保守,乱搞男女关系是大罪,男同志跟女同志关系清白,只能是革命友谊,好朋友多少有些暧昧。
小苗苗一句话,大爷大妈们开始扫射,他俩不都是渝城人吗?不会周湘云还没离婚就好上了吧?
女同志婚外情很少发生,一旦被验证,不仅要被笑掉大牙,还要被“游街示众”,就算被冤枉,人言可畏,当事人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杀人诛心,郝岩年心够黑啊,周湘云揽着小苗苗的后脑勺,将人护到身后,笑盈盈地告诉所有人她和郝岩年的关系:“是老相好。”
郝岩年神色僵了僵,没想到对方如此坦诚,一点不像他认识的周湘云,郝岩年看向周湘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周湘云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笑就对了,就算郝岩年识出破绽又如何?他们三年多没见过了,期间变故那么多,她有点变化也是理所当然,对他的怀疑,她无所畏惧。
其他人也没想到周湘云居然就这样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跟郝岩年的关系,丝毫不加掩饰,如此一来,他们心中的猜疑瞬间烟消云散。
毕竟掩饰才是解释,而解释就是事实。
“郝同志是我处过的第一个对象,”周湘云看向郝岩年,满是愧疚,“是我对不起郝同志……”
话没说完,眼尾湿浸,周湘云抬手悄然抹去,一副“我也是身不由己万般无奈”的表情。
但你要问我也不会说,你就自个儿去猜吧。
郝岩年心痒难耐,几次看向周湘云,欲言又止。
时隔这么多年,他真的一点没变,自尊心还是那么强,周湘云回想当年,当初郝岩年之所以跟周湘云好,并不是他多喜欢她,只是因为周湘云是棉纺厂乃至整个渝城最好看的姑娘,跟她在一块,不管走哪儿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这让郝岩年倍有面子。
而郝岩年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满意周湘云,觉得她被家里人惯坏了,过于任性过于矫情了些,不过还有得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只要结婚,他有信心把她教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要结婚的对象,突然跟别人好了,棉纺厂都在看他笑话,这让郝岩年怎么受得了?一气之下,远走他乡,所有骂名周湘云一人承下,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就是说,两人感情出问题后,一直到郝岩年离家出走,他跟原主未曾见过面,周湘云就这漏洞大做文章,倒打一耙。
“瞧小云那表情,一看就有故事,肯定是她城里父母逼迫她,不然以小云的品行,怎么可能做出始乱终弃这缺德事儿!”
大爷大妈之所以稳坐村里八卦源头,还不是因为他们立场不稳最易洗脑,周湘云打入敌人内部,一口一个叔叔婶婶,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帮她说好话吗?
周湘云从不做无用功,准备用来对付原主知青院的那位“好闺蜜”,以魔法打败魔法,郝岩年赶趟儿凑上来,正好验证成效。
“听说小云那个前夫是科研员,一个月光是工资就有五十块,还不算其他福利,那老两口棒打鸳鸯还能为什么?想小云攀上高枝,他们一家子跟着享福呗。”
“哎呦老天爷,那不是卖闺女吗?跟拍花子有什么区别?为了钱毁了闺女终生幸福,他们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那也得有良心不是?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小云不是亲生,所以才强迫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想趁事情败露前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周湘云:“……”
大爷大妈不愧是风里来风里去的老一辈,见过大世面,想象这么丰富,一人一句,说得她都信以为真。
就原主这遭遇,太可怜了吧,周湘云流下了两滴同情之泪。
在外人看来,她哭,是因为被触及了伤心之事,换做别人,还不得哭天抢地控诉自己那对不良养父养母。
她却没有,而是,这么委屈还要隐忍。
这孩子当真乖巧懂事。
大爷大妈们齐刷刷地看向郝岩年,那眼神就像绣花针似的,密密麻麻扎他身上:你个负心汉,小云这么好一姑娘,你怎么舍得辜负?
郝岩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以致郝岩年开始自我怀疑:若是当年,他没有不告而别,而是去找周湘云把事情问清楚,她是不是就不会被逼无奈嫁与顾何?
这下轮到郝岩年满是愧疚了,就是因为他那该死的自尊心,在周湘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仅没拉她一把,还推波助澜地将她推进了大火坑。
这么想来,他跟周家父母有什么不一样?不是他们,周湘云不会沦落至此。
“没关系,真的,”周湘云释然一笑,冲他摇头,“都过去了,不是吗?郝大哥。”
郝岩年心中愧疚更上一层楼,看着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周湘云,为了安慰他强展笑颜,这么温柔这么贴心,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周湘云,足以见得这么些年她受了多少苦才会成长这么多。
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又好像没变,从小到大她都喊他郝大哥。
周湘云这一声“郝大哥”,唤醒了郝岩年心中两人所有美好记忆,郝岩年看向小苗苗,周湘云两三岁那会儿,也是梳着两个小揪揪,然后追在他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他郝大哥。
“你们聊,我带苗苗找她姥姥。”周湘云弯腰抱起小苗苗,从郝岩年身边经过的时候,很小声很小声地打了招呼:“郝大哥,好久不见。”
郝岩年目送她离开,明明还是姑娘模样,甚至比以前瘦了两圈,却要担起为人母的责任,要是她跟他结婚,他必然不会让她这么辛苦,郝岩年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有机会弥补。
周湘云领着小苗苗去了灶房,屋里热气腾腾,跟起了浓雾似的,能见度极低,见不着人,但听到声儿,妇人们洗菜切菜和说笑声,还有灶膛里柴火烧着的咔咔脆响,周湘云循着声儿往灶膛那边挪,果不其然烧火的是李春花。
李春花在村里名声不好,但抵不住她厨艺了得,为了吃口好的,不浪费这么珍贵的食材,就算乡亲们再看不惯她,每年杀猪菜还得交给她。
李春花见着周湘云就开骂:“到底怎么看的孩子?大过年的差点给猪拱没了?”
当时李春花不在现场,黄翠翠跑进来跟她说,大肥猪发疯了拱人了,李春花问谁这么倒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黄翠翠说你家小伟和小苗。
李春花抄起火钳边往外冲边气愤地骂周湘云黑心肝,那么小的孩子,她不盯紧了,要有了三长两短,她一火钳叉回来烧了。
好在有惊无险,大肥猪没了力气,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姥姥,不担心,苗苗没事,姥姥不骂妈妈。”小苗苗走上去抱抱李春花,并踮起脚摸摸她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一样。
李春花虎着脸,“你就护着她吧,要不是运气好,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不给大肥猪拱烂了。”
“不会啦,猪猪不会拱苗苗,”小苗苗语气骄傲,“猪猪怕苗苗。”
她是上古凶兽,就算穿成人类小女孩,身上也留着原有的气息,猪猪嗅到了自然害怕。
“看把你能耐的。”李春花拿她没有办法,摇摇头,扫了眼周遭,从兜里拿出一片切得薄薄的白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小苗苗嘴里。
小苗苗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反正她姥姥肯定不会害她,用手捂住嘴巴,嚼了两下,眼睛刷地瞪得溜圆。
周湘云就知道找李春花讨得吃的,立马笑得跟朵花似的地蹲过去,张大嘴巴求投喂。
李春花舍不得分周湘云,但一想到她那死德行,得不到吃还不得跟小苗苗抢,哎,算她倒八辈子血霉了,生这么个讨厌鬼。
“吃,就知道吃!”李春花塞过去一片。
现杀现煮的新鲜肉就是不一样,就算什么调料不放,也一点腥味没有,只有鲜美,而且越嚼越香,解不了馋不说,让人更馋了,周湘云愈发期待杀猪菜。
尝到甜头后,周湘云哪儿也不想去了,就赖着李春花,有闺女卖萌撒娇,周湘云跟着偷吃了不少。
今年的杀猪菜跟往年相差不大,主要有蒜泥白肉,就是大块猪肉煮熟后,切成薄薄的大片,沾着蒜酱吃,增味的同时还不腻,最是原汁原味。
第二道菜是蒜泥护心肉,周湘云在后世没吃过,甚至闻所未闻,问了才知道是猪心脏和肝脏之间的那部分肉,她尝了一小块,口感极其筋道,像在吃牛筋,裹上蘸料,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第三道菜是拆骨肉,从大骨头上用手撕下来的纯瘦肉,还是蘸料吃,不过蘸料比前面两道菜要复杂,由辣椒油、腐乳、酱油等调制而成。
第四道菜是手掰猪肝,刚煮好的猪肝,滚烫冒着热气,掰成大块吃,虽说吃法粗犷了些,但这样不用刀切沾染铁腥味。
最后一道压轴大菜:酸菜乱炖,各家分完大肥猪剩下的那部分,统统洗净切成大坨大块,加上自家腌制的酸菜和粉条,炖上三四个小时,粑而不烂,肥而不腻,酸爽清香,大冬天来上一碗再合适不过。
开饭前,晒谷场闹得快炸锅,一到吃饭,那叫一个安静,不仅忙着吃,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赶不上趟,吃不过别人,那不就亏大了,毕竟像这种集体餐,表面上吃的是公家,实际上还不是他们自己。
一大桌子肉菜,半把个钟头,跟台风过境似的,一扫而空,每个人都吃得满嘴流油,很是满足。
包括初来乍到的周湘云和小苗苗。
小苗苗摸着自己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感激地将小脑袋埋进她妈怀里,蹭蹭,如果不是她妈昨夜里叮嘱她今天吃饭一定要快,以她平时慢吞吞的吃饭速度,别说吃饱,只怕连菜汤都得不到喝。
小苗苗觉得妈妈好厉害,可以预见没有发生的事情,不愧是他们那里最厉害的九尾狐。
中午吃得多,又吃得晚,李春花晚上没做饭,煮了一锅酸菜汤,每人来一碗刮刮肚子里的油,不然平时得不到油腥吃,一吃吃那么多,肠胃受不了,特别是小奶娃,很容易闹肚子。
吃了饭,李春花又忙活起来,来到院子里,拾掇周战山带回来的“猪肉”,一刻歇不了,倒不是因为她勤快,只是这种事换别人,她不放心,少斤缺两,她不亏大了。
过了没会儿,李春花大声喊起来,“周战山,周湘云,你俩给我滚出来!”
周战山就在堂屋抽烟,探头出去瞅了眼,问,“咋了?”
“咋你个大头鬼,猪肉呢?这都什么玩意儿?”李春花气到不行,太阳穴突突地跳,不说老头子以前多争气,至少每次拿回来的是肉,今天这些个算什么?猪皮还有猪下水?她要这些干嘛?
到嘴的肉飞了!
李春花能不肉疼。
周战山沉默不语,吐出一圈烟雾,将目光转向西屋。
李春花反应过来,将拎起来的猪下水重重地摔回去,原来是周湘云那死丫头出的馊主意!她让她劝老头子多问人要点工钱,她居然教唆他拿回来一堆不值钱的臭劳什子!
这个家,她不想呆了吧!
李春花冒火三丈高,打定主意赶人走。
她不求死丫头为这个家做多大贡献,但也不能有损他们既有利益不是?
姗姗来迟的周湘云,敢于直面李春花盛怒,微微笑走上去安抚,“妈您先容我一天,我明天去趟镇上,这些东西要是卖不了钱,不用您开口,我自个儿卷铺盖滚蛋。”
小苗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屋门口,怯怯地看着她姥姥。
李春花看她一眼,深吸一口气,脸色终于没那么吓人了,不过对周湘云还是生气,斜愣她一眼,“想什么呢?我家铺盖要你卷!”
看在小苗苗份上,李春花决定给周湘云一天时间,要是不成,天王老爷也不管用。
“还是妈通情达理,”周湘云给人拍马屁,“那就辛苦妈了。”
李春花:“?”
没有办法,为了卖个好价钱,李春花实在不放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周湘云,只能自己动手清洗。
周湘云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功成身退,回屋睡大觉去了,倒是小苗苗懂事得很,虽然帮不了忙,还是乖乖地陪着。
陪着陪着,小肚子咕咕噜噜叫起来,小苗苗怪不好意思地抿着小嘴巴。
李春花两手不得空,给她使了个眼色,小声告诉她,“兜里有肉。”
小苗苗欢喜地将小爪子伸进她姥姥的衣兜里,摸出一片冷掉了但还是很香的白肉,她嘴馋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将肉喂给了李春花。
李春花没想到,有点感动,“苗苗也吃。”
小苗苗点点脑袋,这才又摸出一块白肉塞自己嘴巴里。
“天凉,吃冷东西容易拉肚子,你嚼了肉,先别急着咽,在嘴里包一会儿。”李春花教小苗苗。
小苗苗听话,鼓起腮帮子,歪着小脑袋,配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别提多可爱多呆萌了,李春花看着她,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第二天,周湘云出门的时候,小苗苗还在睡,见她睡得香,她也就没叫她,背上李春花清洗出来的猪下水和猪皮去了镇上的供销社。
忘了哪本书里看到过的情节,供销社年底会回收猪皮整张猪皮,而且价格不低,毕竟一张完整无缺的猪皮很难剥得,而物以稀为贵似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
镇上的供销社九点才正式上班,不过后门有个专门对外回收的窗口,周湘云寻过去敲了敲柜台,态度和善地先打招呼:“同志早上好。”
对方年纪不大,二十五岁左右,因为值班,气得早,天又冷,心情不似太好,语气不善:“有事就说。”
供不应求的年代就是这样,供销社的职工脾气都不小,周湘云大丈夫能屈能伸,谁让咱有求别人呢,冲男同志一个劲儿地笑,跟不要钱似的,“同志请问回收猪皮吗?”
“不回收。”对方一口拒绝,不带看一眼的。
周湘云不介意地又道:“我这里还有些猪下水,都洗干净了,供销社要是回收的话,我可以便宜让给你。”
供销社是有回收猪皮和猪下水,但量不大,一般都是供销社内部人员的关系户,他们也好从中赚一两块差价。
反正是赚差价,赚谁的不一样,而且比起熟人,生人更有搞头,
想到这,苏子成这才把头抬起来。
看到周湘云那张脸,苏子成明显发了下愣,他每天待在供销社,迎客送往这么多女同志,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大眼睛,小鼻子,红嘴唇,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比电影里的白毛女还要俊,看一眼就挪不开的那种。
作为演员,周湘云习惯了被人注视,并不觉得不自在,不过现在是七十年代,大多女同志还是比较矜持的——周湘云微微抿唇,看对方一眼,快速垂下长睫。
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密密整整地在下眼睑处投出一片小阴影。
长睫眨动,阴影忽明忽暗。
苏子成跟着眨了下眼睛,收回视线,红着脸问周湘云,“东西带来了吗?我先看看。”
周湘云轻轻点头,将脚边的背篓拎起来递过去,苏子成起身去接时,不小心划了下周湘云的手背上,脸上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脖颈,苏子成感觉心跳如雷。
为掩尴尬,他埋头翻看周湘云带来的猪皮和猪下水,良久过后,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就又忍不住地去看周湘云。
还在笑,酒窝明晃晃的,晃得人眼晕。
苏子成轻咳一声,扶着背篓边沿说,“这些东西,供销社收倒是收,不过也不瞒你,为保品质,一直以来我们都有固定的合作杀猪匠,不知道你家那位?”
一看年纪就比他小,肯定没结婚没对象,但万一呢?
“周战山,曾家村人,我爸的技术,同志大可放心,一进腊月,好多村子找他杀猪,基本上都能排到过小年,同志,你要相信群众的眼睛……”
周湘云话没说完,苏子成迫不及待地插嘴,“周同志,我们收你这些东西。”
“真的?”周湘云欣喜若狂的同时,带着一丝丝疑惑,“同志,你们不是有一直合作的杀猪匠吗?”
苏子成解释道:“一直合作,也是为了保证质量,而周叔的技术,我早听说过,当然一百个放心。”
周湘云大舒一口气,冲着苏子成笑道,“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不然苏同志因为我受人闲话,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苏子成:不行了!怎么能有这么善良为他人着想的女同志。
“周同志,我先去算算价格,你稍等一下,”苏子成拎起背篓去了里间称重,很快回来跟周湘云报了价,“猪皮重六公斤,猪下货四十一斤,按我们供销社的收购价,一共二十三块六毛,周同志你数数。”
“不用数了,我信得过您。”周湘云早看出来了,对方是个十足的颜控,而她对自己的美貌信心满满,在后世美女层出不穷的娱乐圈,她都能常青树般屹立不倒,更别说这个朴素的七十年代,小姑娘们没有花哨的衣装,没有高境界的化妆技术,放眼望去,一溜儿的素面朝天,只有天生丽质自身底子过硬,才能成为茫茫人海中最闪亮的那颗星。
星星算什么,她要做就做太阳,即便刺眼,也要追逐。
他们才刚认识,她就这么信任他,让苏子成心中生出成就感和责任感,他一定不能辜负她。
“周同志,以后这些东西,你就往我这送,我保证不吃你差价。”小半会儿工夫,苏子成就把供销社的商业机密拱手告知,周湘云要是再多套两句,他怕是能把自家祖坟埋在哪里讲给她。
“同志您真是个好人,谢谢您。”为了省下差价,周湘云不惜出卖色相。
苏子成挠挠头,笑得腼腆,“周同志就别一口一个您了,我叫苏子成。”
“周湘云,”周湘云自我介绍完,伸手过去,“以后还得多麻烦苏同志。”
苏子成小心翼翼地握住周湘云,“周同志客气了,以后要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供销社找我。”
“好。”周湘云自然不会客气,前文提过了,这是个需大于供的时代,有个供销社的朋友,买东西会方便很多。
按流程,苏子成给周湘云写了收购单子,周湘云在上面签了字离开,苏子成拿着单子来回看,眼神越来越痴迷,小声嘀咕道:“不仅人长得好,字也写这么好,要命呀。”
苏子成二十岁进的供销社,之前在肉联厂当货运司机,因为苏母觉得开车危险,一天三回跟他念叨,还让他的五个姐姐轮流劝他,没有办法,苏子成只能妥协。
不情不愿在供销社干了五年,每天都想辞职回去开车,头回对老母亲的决定心怀感恩。
“苏同志。”周湘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苏子成手忙脚乱地将单子收起来,清了清嗓子,笑笑地问:“周同志还有事吗?”
话音未落,一颗地球糖映入眼底。
静静地躺在周湘云的手心,粉红的糖果在日光下折射出微光,衬得那只纤纤细手比雪还白。
“苏同志,请你吃糖。”周湘云往前伸了伸手。
苏子成将糖接过去,当周湘云的面,放进嘴里,其实他一直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这种小娃娃吃的糖果,甜得腻人。
但,今天,格外清爽。
其实这种糖果不算贵,一毛钱可以买一大罐,而周湘云就是图它便宜,毕竟卖猪皮的钱还得上缴。
不过对苏子成而言,千金难买心头好,糖不糖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这个心。
从供销社出来,周湘云没敢多逛,担心小苗苗睡醒找她,直接往镇口走去等牛车。
运气不错,刚到地儿,就看到曾六爷赶着牛车迎面而来,周湘云挥手打招呼,听到周湘云说话,李春花从车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喊她。
见小老太太一脸急色,周湘云顿时心中感慨万千:就这么不信她,小半天时间不到就追过来了?她还能丢下闺女携款潜逃不成?
牛车一停稳,李春花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俩地冲向周湘云。
周湘云眨眨眼睛,果然对小老太太来说,钱比什么都重要,为了追她,鞋子跑掉了一只也不知道。
“妈,”不等人开口,周湘云主动将钱递过去,“那些猪皮和猪下水,一共卖了……”
“钱你先收着。”李春花打断她。
周湘云:“?”
小老太太追过来不为讨钱,那想干嘛?
“老五,别傻愣着了,快跟我去医院。”李春花心急如焚,一边催周湘云一边加快脚程,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镇上都是马路,却并不平坦,坑坑洼洼,小石子密布,就算穿了袜子,走上面也硌得慌,李春花却毫无察觉,健步如飞。
周湘云心想到底谁生病住院了?能把小老太太急成这样!
除了周家老幺,也不会有谁了,毕竟李春花最偏心周湘君。
周湘云一路追着李春花,到医院累得气喘吁吁,小老太太面不改色,唯有眼尾急得微微泛红,冲进急诊室,“大夫,快看看,看看我家外孙女这是怎么了?”
原本弓着背喘大气的周湘云,一下挺直了腰板,大脑一片浆糊,凭着本能地走上前去。
冬天穿得厚,外加周湘云一开始的注意力都在李春花的脚上,根本没发现她把小苗苗鼓鼓囊囊地裹在怀里。
李春花解开外套,周湘云这才看到烧得抽搐的小苗苗,一张小脸蛋红得快滴出血来。
小苗苗迷迷糊糊中闻到周湘云身上的味道,想要睁开眼睛又睁不开,只能胡乱地伸着小手在半空抓着,“妈妈~”
周湘云将小苗苗接过去,小苗苗缩成一小团,往她怀里拱,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妈,声音都哑了。
周湘云心都要碎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抚摸着她滚烫的小脸蛋,柔声哄道:“苗苗不怕,妈妈在这,妈妈没有丢下苗苗。”
小苗苗一定是以为自己又被妈妈丢下了,周湘云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把小家伙带身边的。
等到小苗苗情况稳定下来已经是半下午。
小小的一只,不复往日神采,病恹恹地躺在病**,谁看谁心疼,周湘云亲了亲小苗苗的额角,麻烦李春花帮忙照看,她去一趟大夫办公室。
出门前,李春花坐在病床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小苗苗。
回来,周湘云看到她啪啪就是两大嘴巴子扇自己脸上,她连忙上去把人拉住,“妈,你这是干什么?”
“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昨天喂苗苗吃冷肉,她也不会烧成这样。”刚开始发现小苗苗发烧,李春花以为是小家伙昨儿个吓到了,惊厥了,还在怪周湘云没看好孩子,谁想没过会儿小苗苗开始上吐下泻。
李春花这才反应过来,都怪她,小孩子肠胃不好,她给她吃那么多冷肉,不把人吃坏才有鬼。
“妈,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大夫说了,是这两天太冷,夜里又有风,好些小孩子都中招了,就今天他已经看了四五个。”周湘云宽慰道。
“没骗我?”李春花问。
“没有。”周湘云郑重其事回答。
李春花心头这才好受了点,眼眶湿润地拉着小苗苗的小手,明知小团子听不见,还是自顾地跟人承诺道:“苗苗快快好起来,好了,姥姥煲腌笃鲜给你吃,笋子都给苗苗吃,谁也不能抢。”
上回吃腌笃鲜,李春花仔细观察了,她家这个小外孙,跟肉比起来,更喜欢吃笋子。
这么好养活的小乖乖,不想喜欢也难。
“对了,你刚说东西卖了多少钱来着?”李春花承认了小苗苗,并不意味接受了周湘云,关乎钱的事儿,更加马虎不得。
“一共卖了二十三块六,花掉了一毛,还剩二十三块五。”周湘云老老实实地将钱全数上缴。
李春花为之震撼,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卖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