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周战山一进院子, 一股森然之气就席卷而来,比这大冬天的冷风还刺骨,周湘云打了个寒颤, 偷偷打量对方。
周战山年近花甲, 头发花白, 岁月的痕迹,脸上明显可见,但整个人的精气神不减当年,迸发着凛冽威严的神气。
手里拎了一把杀猪刀, 用牛皮纸裹得很严实,即便如此, 周湘云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她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李春花见丈夫回来,将纳到一半的鞋底放进针线篓里, 接过周战山另一只手里提着的猪肉, 去灶房给他弄吃的。
周湘云以为周战山也会离开,比如回屋稍作休息后再吃饭, 或者先洗个澡……连着杀了大半个月的猪, 身上的腥味比杀猪刀还要浓。
结果,他没有。
而是铁青着脸坐到周湘云对面,李春花刚才坐的小板凳上,离得近, 周湘云被熏得眼睛疼,借以整理头发的契机, 将脸不着痕迹转向一边, 不想被生化武器正面攻击。
周战山一坐下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梳着两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 颊边散落几缕碎发,风一吹,乱了,她伸手拢到耳后,露出一张莹玉瘦弱的侧脸,和一双以肉眼可见变红的大眼睛。
她很怕他!周战山垂眸皱眉,瞥到针线篓里的鞋底子,那是李春花用家里的碎布料拼凑起来的千层底,看那尺寸大小,应该是给小娃娃做的。
周战山抬头,望着灶房的方向,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家里小孩儿不少,孙子辈就有五个,老婆子从没给他们纳过鞋底,每次只给小儿子做鞋子,甚至连他也得求姑姑告奶奶,老婆子才会大发善心地给他纳一双。
现如今居然主动给外孙女做鞋子!这母女俩趁他不在给老婆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得好好瞧瞧,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周湘云之前跟曾六婶打听周家人员,几个妇人聊其他人还算平和,唯独提及这个周战山,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面有惧色,搞得像对方要吃人一样。
她们说,周战山搬到曾家村前,在老家失手杀死过人,为此坐了两年大牢,周湘云不以为然,杀人怎么可能才坐两年?其中一定有误会。
然而,见到真人,一脸凶相,周湘云觉得他可能杀了不止一个,周战山将杀猪刀放脚边,伸手就能捞到,周湘云好担心,万一说错话,他会不会给她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一别二十多载再重逢,父女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终于,周战山缓缓开口了,满目仍然带着戾气,他问周湘云叫啥名儿?
周湘云被熏得不太清醒,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也就这半拍的时间,把周战山惹怒了,只见他弯腰去捡脚边的杀猪刀。
周湘云脑子彻底清明过来,扑腾一下跪到地上,求生欲爆棚。
周战山手上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将李春花放地上的针线篓子挪开了些。
周湘云:“……”
李春花给周战山炒好猪油饭端出来,小苗苗也睡醒午觉站在门口揉眼睛,两人看到这一幕都傻了。
“爸爸!!!”跪都跪了,不能白跪,周湘云在众人始料不及的情况下突然扑向周战山。
这一声深情呼唤,可以说是震耳发聩,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她终于找到爸爸了。
周战山有点意外,她不是害怕自己吗?他以为就算对方改口,也应该是小心翼翼的。
“乱喊什么,我不是你爸。”周战山沉声呵斥。
周湘云像是怕他跑了一样,两只手紧紧地箍住他的小腿,仰着头,巴巴地看着他,那双盈盈杏仁眼熠熠生辉,满含孺慕之情。
情到深处,周湘云快要唱出来: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我有一个好爸爸……
不过她演技超群,表情拿捏到位,比唱歌还让人动情,周战山一度被洗脑,自己就是一位慈父,和善可亲起来才行。
“手给我放开!”周战山找回一丝理智,声音透着不耐烦。
“姥爷!姥爷!姥爷!!!”大的还没甩掉,小的又扑过来,跟她妈有一样学一样,双手双脚地抱住周战山,像一只熊挂在他另一条腿上。
周战山感觉自己两条腿千斤重,两道眉毛皱得更紧了。
母女俩跟商量好似的,动作一模一样,表情也一模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周战山一个头两个大,让周湘云和小苗苗放开,脸虽然比阎罗王还黑,但语气明显没刚才强硬,多出了两分无奈。
周湘云和小苗苗连连摇头,连频率也一样,小揪揪晃,麻花辫晃,晃得周战山头晕脑胀,他抬手揉额角。
“哦,爸爸~”周湘云夸张大喊一声,周战山着实吓一跳,不过他表情不多,很难看出异样。
小苗苗立刻跟上:“哦,姥爷~”
接着母女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人拉住周战山一只手,相拥着往堂屋走,周湘云絮絮念叨:“爸爸饿了对不对?妈妈给您炒了猪油饭,我都闻到香了,您一定要多吃点,这段时间辛苦爸爸了,为了让家里人过好,农忙下地赚工分,农闲还要四处奔波,爸爸,您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没有之一。”
说到最后,细听,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哭腔。
周湘云缓缓地抬起头,眼含薄泪,满是心疼,自责道:“都是不孝女的错,没能陪在您身边,帮您排忧解难,为这个家尽份绵薄之力。”
周湘香不是不孝吗?那她就孝给周战山看!
将周战山扶到凳子上坐下,周湘云接过李春花手里的猪油炒饭,舀起满满的一勺,吹了吹,喂到周战山嘴边。
为犒劳周战山,李春花难得大方一回,不仅量多,还撒了一小把油渣,雪白的饭粒间隐约可见点点金黄,加上切得细碎的葱花,闻起来比肉还要香,馋得周湘云流口水。
明明那么想吃,又怕把他饿着,看都不看一眼。
有两把刷子,不怪老婆子给她们做腌笃鲜吃,虽然这些日子在外杀猪,但家里一点风吹草动,周战山都了如指掌。
不过对他没用,他又不是老婆子,妇人之心,一个地儿,他绝对不会栽两个跟头。
“姥爷,吃饭饭~”周战山不张嘴,小苗苗着急,两只小手搭在周战山的腿上,奋力昂起头,大眼睛包着金豆子,抽抽搭搭地哄道,“姥爷不吃饭饭,饿坏了怎么办呀?”
妈妈就没有爸爸了,苗苗就没有姥爷了,小苗苗越想越伤心,眼泪再也包不住流下来。
她生得好,唇红齿白,哭起来,就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脸花了些,也足够惹人心疼。
周湘云不甘落后,眨眨眼睛,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滑落,不偏不倚砸到周战山的手背上。
周战山铁石心肠,不可能为之所动,面无表情地张嘴,周湘云眼疾手快,将猪油炒饭送进去。
小苗苗欣喜若狂,忽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问,“姥爷姥爷,饭饭好不好吃?”
周战山脖子僵硬地点头,随即看她一眼。
小苗苗以为姥爷嫌她脏,连忙擦掉脸上的眼泪,冲着对方甜甜一笑,“苗苗不是脏崽崽了,姥爷别不要我和妈妈。”
周战山没说话,其实他想说来着,但周湘云一个劲儿地往他嘴里喂饭,他不得空。
“好不好嘛?”小苗苗拉她姥爷的衣摆,撒娇的样子直接甜到人心坎上。
周战山原本想把人甩开,突然有点下不了手,硬着头皮回了两个字,“再说。”
周战山杀了四十年猪,沾染了一身血腥,加上性格原因,所到之处大伙都怕他,连自己儿子孙子也不跟他亲近。
哪个小孩儿调皮捣蛋不听话,家里大人甚至习惯拿他吓唬:再闹,让周大爷把你抓去,当小猪崽崽杀了,吃掉!
以致在村里小孩儿心目中,他就是专吃小孩儿的黑山老妖,看到他就哭。
今天头一回,小孩儿对着他哭,不是因为怕他,而是担心他饿坏。
周湘云欢呼一声,再次抱住周战山,热情告白:“爸爸,我的爸爸,女儿爱您!”
“姥姥,苗苗的姥爷,苗苗爱您!”小苗苗跟着表白,激动地在地上直蹦哒。
前呼后拥,热情围绕,周战山仍然板着脸,不过耳根子一抹红。
院子里,静静目睹全程的李春花憋着笑,她跟丈夫结婚这么多年,很少见他不自在,除了觉得稀奇,倒也有趣。
以往只要老幺不在家,就她跟老头子两个人,可以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冷清得放个屁都能崩出三米远,周湘云带小苗苗回来,不说得了实质性好处,至少家里热闹了许多。
而,大过年不就图个热闹嘛。
更何况,李春花非常期待,周湘云演这么带劲,过两天,懒鬼本性暴露,看她到时候怎么对付老头子?
周湘云实在受不了,以倒水为由,躲到一边深吸两口新鲜空气。
见人放碗,周战山赶紧端起,将剩下的炒饭扒嘴里,一把年纪还让人喂,他不要脸啊。
“爸爸,您慢点吃,别噎到了,”周湘云一手握着搪瓷缸,一手抚着周战山的后背,“先喝点水。”
别说,吃太快,还真噎得慌,周战山就着周湘云的手喝了水,周湘云笑着让他慢点喝,别呛到了。
一幅父女情深的画面,这时,李春花突然走进来,问周湘云:“你刚说什么?卖笋的钱要我分你?”
周战山看向周湘云,明显很不高兴。
正在上演大孝女的周湘云:“……”
没钱孝敬二老不说,还想瓜分二老的血汗钱,这就很尴尬了。
周战山明显不高兴,将吃完的搪瓷碗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冬笋这事儿,他也听说了,周湘云他们挖回来的笋,老婆子负责拿去卖掉,最后钱都进了老婆子兜里。
都说老婆子黑心,闺女和外孙女忙活了小半个月,竟然不给分钱,周战山不以为然,母女两个这些日子吃喝难道不花钱?
其次,周战山并不知道李春花收了周湘云手镯。
就算知道了,周战山也不会多加干涉,周湘云心里太清楚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凡周战山有心多劝解,李春花不至于算计到这程度。
二老为老不尊,不觉尴尬,周湘云更不会,笑盈盈地跟李春花讨价还价,“冬笋拢共不是卖了二十多块吗?我知道您心疼小苗苗,我也心疼您,要不这样好了,您给苗苗一张大团结吧?苗苗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团结长什么样呢。”
小苗苗撑着她姥爷的腿,缓缓地转过身子,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她姥姥,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姥姥,大团结什么样啊?
李春花纠结了几秒,掏出藏在棉袄里层的荷包,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大团结,平展铺开,递了过去。
小苗苗下意识地看向周湘云。
周湘云惊骇不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老太太今儿个这么爽快!?周湘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定事有蹊跷。
闺女撒娇卖萌的能耐,周湘云从不质疑,但李春花何许人也,她又不是周小五,小团子眨巴两下眼睛就迷失自我。
果不其然,母女俩还没反应过来,李春花就把钱收回去了,“看也看过了,满足了吧?”
周湘云:“……”
姜还是老的辣。
嫩的鲜,小苗苗一声欢呼,转去抱住李春花的大腿,兴高采烈:“苗苗看到了,姥姥对苗苗太好了,苗苗喜欢姥姥。”
换做别人,不用说,一定在阴阳怪气她,但小苗苗不是,那双水润润的眼眸里真情实感不掺半点假。
李春花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视线转到周湘云身上,“自己贪就自己贪,拿小孩儿当幌子,你个当妈的可真要脸。”
周湘云脸上笑容扩大,走上去挽住李春花,“我这不是您亲生的吗?”
李春花斜楞她一眼,没好气地骂她:“滚一边去!”
没动手,可见不是真的生气。
周湘云观察入微,抱着李春花的手臂晃起来,“妈妈,我的好妈妈,您行行好,分点钱给我和苗苗吧?我俩也想开开心心过大年。”
“你们开心了,老婆子就不开心了。”李春花眼珠子一转,脸上写满了算计,跟周湘云谈起条件,“想我给你们钱,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老头子明天杀猪能赚到一张大团结,那钱就归你们。”
周战山杀猪这么多年没涨过价,一直收的一块钱,好酒好肉好菜吃一顿,走的时候拎回两块猪肉。
杀回猪,拿回来五六斤肉,积少成多,做成腊肉留家里吃,一家人一年到头哪能吃这么多肉,这不是浪费吗?
李春花想要钱,跟周战山提了好几次,周战山碍于脸面不好开口,一拖再拖,李春花难得说了,反正说了又不听。
借此机会,让周湘云试试水,这丫头鬼点子不是多吗?看她能不能说动老头子,一旦说动,往后每年年底就能多一笔收入,就算说不动,她也不吃亏,那张大团子不就省了。
不愧是曾家村第一算计,周湘云对李春花还是很佩服的,不过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心头早有了盘算。
周湘云一口答应,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李春花有眼力见地收了碗筷回灶房清洗,留下周湘云母女对阵老逼登周战山。
周湘云笑着靠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周战山已经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念,“身上都有味儿了,我得换身衣服去。”
“爸爸,我帮您。”周湘云越挫越勇,牵起小苗苗追上去。
之所以说追,还不是因为周战山一听她说要帮忙,脑子轰地一下,喂饭就算了,还要给他穿衣服!他多大年纪了,又不是三岁小娃娃,周战山跑了起来,以最快速度冲进房间,反手关门上栓。
接着响起敲门声,周湘云温温柔柔地告诉他:“爸爸,您慢慢换,我和苗苗等您,不着急。”
周战山想逃——插翅难逃。
早期农村杀猪统一赶到食品站集体屠宰,那个时候一个公社只有一个食品站,每逢年底公社下面的村子预约排队,不然辛辛苦苦赶过去又得撵回来,很折腾。
近两年政策放宽了些,只要去食品站弄到□□,各村子就可以找杀猪匠杀猪,这些杀猪匠大多是兼职,比如周战山,平时下地挣工分,到年底才去杀猪赚外快。
杀年猪无疑等同于提前过集体年,热闹程度可想而知,一大早,四个大队长就拿着大喇叭张罗起来,其实根本不用张罗,各家各户早就自发性地成群结队往晒谷场走去。
孩子们更是兴奋地一夜没睡,对于大人来说,杀完大肥猪不仅有杀猪菜吃还有肉分,而孩子们明显觉得好耍一些,一碰头,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已经拉开帷幕,今年的猪尿泡最终将花落谁家,让我们拭目以待。
七十年代物资匮乏,皮球那可是稀罕物,孩子们就把猪尿泡吹胀当球踢,可以玩好久,一直到猪尿泡破掉,再有球踢就要等到第二年,即便如此,孩子们也乐此不疲,开心就这么简单。
李春花和周战山出门的时候,周湘云还在睡觉,小苗苗一个人坐在门口,双手托着下巴,捧着软乎乎的小脸,不吵不闹等她妈醒。
听到村头有人拿大喇叭说话,小苗苗忙起身站到门槛上,小手扶着门框,踮起脚,伸着脖子不住张望。
小苗苗没见过杀猪,想去看,但妈妈在睡觉觉,她不能吵妈妈。
周湘云终于睡醒,睁开眼睛看到懂事乖巧的小团子,不忍心再拖,简单地洗漱完就牵着她赶去晒谷场。
晒谷场上挤满了人,上了年纪的老一辈基本插不上手,坐一边热烈地讨论着是今年的猪肥还是去年的肥,孩子们被自家大人明令禁止靠近杀猪场地,只能跟着爷爷奶奶在这边疯跑疯玩。
村里的年轻一辈,除去抬猪和摁猪的五六个固定人员,其他人在四个大队长的带领下,搭灶、担水、搬柴、绑绳……所有人都是一脸欢喜,有说有笑。
周湘云牵着小苗苗,笑盈盈地打杀猪场地路过,完全没有停下帮忙的意思,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老人队伍,甚至给自己找了一张小马扎坐。
曾六爷给曾六婶递眼神:这丫头来这么晚也不去帮忙?合着白吃白喝来了?跟她妈一个德行!
老爷子因为车钱那事,心里还怨着李春花,连带看周湘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曾六爷一直这样,啥啥看不惯,但绝不自己出头,就拱自己老伴的火,曾六婶冲锋陷阵,他摘得清清白白。
“小云不去帮忙?”曾六婶立马问周湘云,踩一捧一,“你看你二嫂子多积极,天不见亮开始忙活,到这会也没坐一下,你怎么才来就坐下了?”
周湘云扭头瞧了眼,黑压压的那么多妇人,她也不认识哪个是她二嫂子,反正笑就对了,“我怎么能跟我家二嫂比呢?她男人是大队长。”
“周湘华还是你二哥,你这啥不干的,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先前李春花要笋子,周湘云不作为的态度,曾六婶对她的好印象破灭得一干二净。
“抹黑就抹黑吧,总比连累大家伙得好。”牺牲小我成全大家,就算被误会,她也不在意,多善良多有心一姑娘。
城里不杀大肥猪,周湘云没经验,只会帮倒忙,到时候杀猪菜不好吃,亦或者坏了猪肉品质,谁来担这个责?
更何况已经够多人帮忙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何必吃饱了撑得慌没事找事干。
“小云,别听你六婶子撺掇,你呀,就安心在这坐着,给咱讲讲你们城里的有趣事儿。”最后发话的是曾大老爷子,这位在村里辈分最高,就连曾六爷都得叫他一声大爷爷,小苗苗他们喊他老祖宗。
曾老爷子一发话,曾六婶老俩口屁不敢再放一个。
为感激,周湘云凭着原主的记忆,从中拣了两件城里事说,声情并茂,无不夸张,不过没人计较,本就图个新鲜热闹,谁管你几句真几句假。
周湘云随便一句话,哄得老一辈眉开眼笑,年轻一辈想让周湘云帮忙也不敢开这个口,如此一来,周湘云乐得轻松自在,动动嘴皮子就能捞到杀猪菜吃。
杀猪场地那边,一米多的大铁锅已经支好,火也越烧越旺,锅里的水很快冒起了热气,周战山穿着战袍,筒靴和皮围裙,眉头紧皱地蹲边上抽着纸烟,吞烟吐雾间,看到锅里的热水煮开了,再看看肉架也搭好,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扔进火堆,拍手站起,中气十足地发号施令:“抅猪!”
周湘华拿着大喇叭大喊村里专门负责养猪的郝知青,“郝岩年同志,要抅猪了,过来搭把手!”
周湘云惊讶地转过头,郝岩年?原主的初恋对象?他怎么也在这儿?
原主结婚前,处过一个对象,也叫郝岩年,两人一块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高中毕业后,郝岩年听从他妈安排进了棉纺厂的宣传科,原本跟原主商量好了,等他工作两年攒够钱就结婚,谁想半路杀出个顾何。
郝岩年接受不了初恋移情别恋,在原主跟顾何结婚那天离家出走,听说去了藏区支教,三年多没回过家,没跟家里人联系,他爹他妈都以为他出了事,对原主恨得牙痒痒,谁想到人家跑来曾家村喂大肥猪了!
周湘云探头,穿过人群,远远看到个男同志,气质明显不同于旁人,戴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从头到脚写着:我不是养猪的我是教书的。
郝岩年也看到了周湘云,一副大白天活见鬼不敢相信的表情,要不是旁边人推他,他可能会把眼镜摘下来擦擦重新看会儿。
周湘云继续跟老一辈唠家常,仿佛什么事儿没发生。
听到抅猪,跑远的孩子们呼啦啦地围过来,其中就有被李春花强行送回去的周宇,周宇看到依偎在周湘云身边的小苗苗,激动地两眼冒泡,张开双手,边跑边喊:“苗苗!”
“小五哥哥!”小苗苗热情回应,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朝周宇跑去。
兄妹俩成功会师,紧紧地抱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多久没见,其实昨儿个周宇才偷偷去他奶家给小苗苗送糖吃。
“苗苗想不想哥哥?”周宇大声问。
小苗苗有力点点脑袋,这些日子在周家吃得不错,小脸肉乎了一圈,婴儿肥微颤,看着好软超Q~
羡慕周宇有这么可爱软萌的妹妹,周宇骄傲地翘起小尾巴,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揪住他的后脖领,将他拎走。
事发突然,周宇没反应过来,小苗苗也是一脸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哥的位置就被一个笑得很欠揍的大哥哥占据了。
周伟身高腿长,蹲地上跟小苗苗打招呼:“小豆芽,好久不见,想死大表哥了,快让大表哥抱抱。”
小豆芽?小苗苗想起来了,是那个她没答应就摸她小揪揪的坏雀雀,坏雀雀还喊她小鳖孙!
小苗苗小手一揣,别过脸去,气鼓鼓道:“苗苗才不要喊你。”
“不要喊我什么?”周伟套路她。
小苗苗实诚,“大表哥!”
周伟欢天喜地唉了声,脸上骤然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小苗苗这才回过味来,气得小脸通红,转身朝周宇跑去,周伟伸手将人拦腰抱起,举高高。
小身子突然腾空,失重感带来的刺激,让小苗苗把自己还在生气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周伟乘胜追击,将小苗苗往上抛了两下,小苗苗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小姑,我带苗苗去那边玩了。”周伟哄好小苗苗,将人放到肩头,跟周湘云打了声招呼,架着小苗苗往杀猪场地走。
周伟作为孩子王,不管去哪儿做什么,身后免不了小弟一堆,小苗苗扶住周伟的脑袋坐稳后,回头望了眼,大眼睛眨巴眨巴,抬起了小脑袋,一股子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看得出来周伟真心喜欢小苗苗,将闺女交给他,周湘云没什么不放心,最主要的是,她懒,不想自己带小苗苗过去挤着看杀猪。
抅猪很危险,小孩们一围上来,大人们就开始呵斥,让他们离远点,嗓子都喊哑了也无济于事,孩子们笑着闹着穷追不舍。
今年的大肥猪养得格外好,长到了快三百斤重,皮毛油光水滑,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转了圈,好像看出了什么,顿时躁动不安,一阵狂奔乱跳,凶神恶煞,要不是围它的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小年轻,怕不得直接吓尿才怪。
郝岩年第一次给生产队喂猪,要不是跟大肥猪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就眼前这阵仗,还不得吓腿软了,强忍怯意,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嘴里发出“噜噜噜”安抚大肥猪的情绪。
大肥猪认出郝岩年的声音,慢慢地平静下来,周战山见机行事,眼疾手快,一钩子抅下去,刺进大肥猪的下颚处,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天际。
那猪通人性似的,眼眶猩红地瞪向郝岩年,神情复杂:怨恨、愤怒、不甘……最后仰天一声长啸,闷头朝郝岩年拱过去。
那猪力气大,速度快,小年轻们根本拉不住,有两个甚至被拖走,看热闹的孩子们和女同志们吓得尖叫连连,场面瞬间鸡飞狗跳。
郝岩年本能纵身躲向一边,好巧不巧,围在他后面没来得及跑开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伟以及坐他肩头上的小苗苗,就这样成了大肥猪愤怒报复的新靶子,危险一触即发,如同大铁锅里沸腾的开水下一秒就冒出来。
周伟终究只有十二岁,半大的孩子,哪儿碰到过这阵仗,吓傻了眼,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即便这样了,他也下意识地扶稳肩上的小苗苗,她坐得高,大肥猪拱不到,只要确保她不被甩出去就可以了。
而,他等着挨受这一下。
就在这时,一双软乎乎的带着奶香味的小手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他就听到了他爷爷一声震耳高呵:“拉猪!”
小年轻们重振旗鼓,撸起袖子扑过去,有的帮忙提耳朵,有的帮忙抬后腿,还有帮忙提尾巴,周战山大喊一二三,一股劲,将大肥猪拉到了临时搭建的杀猪场,最后像抬花轿一样,几人合力将猪摁倒杀猪桌上。
周战山速战速决,拿出一把明晃晃杀猪刀,杀猪桌前,李春花已经放好大瓷盆,盆底撒了盐巴和调料面,用来准备接猪血。
到了杀猪环节,所有人围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大人们不让孩子们看,孩子们就躲在背后偷着看。
周伟抬头看了眼,心中酸涩: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周湘云搂住小苗苗,上上下下急切打量,“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痛痛?”
围着转圈圈的周宇停下来,鹦鹉学舌地跟着他小姑问:“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痛痛?”
小苗苗摇摇头,看了看她妈和她哥,目光落到了周伟身上,小小声地回答:“苗苗很好。”
确认闺女没事儿后,周湘云浑身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将小苗苗往自个儿怀里带了带,下巴搁在小团子的发顶,万千情绪心中过。
既有失而复得的欢喜,也有得而复失的害怕。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周湘云说实话从未有过,哪怕上辈子有过不少恋情。
时间回到十五分钟前,周湘云坐大爷大妈堆里就像进了养老院,提前安享晚年,曾六婶突然一惊一乍喊道:“哎呀,不得了了,那猪疯了!把自己当牛拱人呢!”
周湘云暗自庆幸自个儿没去凑热闹,不然被暴走大肥猪误伤岂不是很衰。
曾六婶站到高板凳上播报战况,“那猪朝郝知青冲过去了,郝知青小心,郝知青躲开了!”
听到郝岩年被猪拱,周湘云心中毫无波澜,可见原主对初恋感情不深,所有心思都在男主顾何身上。
“天老爷,那不是周老大家的大娃吗?他怎么跑那儿去?!”曾六婶惊恐地捂住嘴巴,她经常跟李春花干仗,但孩子是无辜的。
周老大家的大娃不就是周伟吗?小苗苗还骑他肩膀上!周湘云理清其中要害关系,心瞬间沉了下去,急急跑向杀猪场地,围观的人太多,周湘云往里挤的时候,心拧成一团,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让她这么紧张过。
手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抖得厉害,周湘云低低地骂了一声该死,等她挤进去,大肥猪已经被控制住拖走。
小苗苗看到周湘云,迷茫的小脸顿时委屈起来,张开小手要妈妈抱抱。
眼前没了遮挡物,周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腿一软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人们随着周战山一窝蜂地涌向杀猪桌,周湘云逆流而上,费了牛鼻子老劲儿,才没被挤走,冲过去架住小苗苗的胳肢窝,将她从周伟肩头上抱下来,一把搂进自己怀里。
周湘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把小苗苗当作攻略周家人的金手指,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周湘云眼尾微微发红,似乎还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暗暗发誓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崽。
小苗苗乖乖窝在妈妈怀里,等妈妈的情绪平复下来了,才手脚并用地滑下去,转身,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坐在旁边地上的周伟,奶声奶气地宽慰道:“不怕不怕,苗苗在。”
周伟浑身僵住,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淌入心间。
周家老大,也就是周湘国二十岁入伍,这么多年一直在部队,结婚生子都得抽空,周伟长这么大,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妈,张翠萍眼里只有钱,对俩儿子不管不问,为引起关注,周伟跟人打架,没想到这招挺管用,他一打架,他妈回家打他,虽说受了些皮肉之苦,但精神上得到了满足,直到他弟琢磨出更厉害的招式,从那以后,不管他怎么打架,他妈很少理会,反而去哪儿都把他弟带身边,这不,都小年了,他妈跟他弟还住在姥姥家。
总的来说,周伟这孩子不是天生熊,而是太缺爱了。
周湘云搂住周伟,轻拍他的手臂,温温柔柔地安抚道:“小伟,没事儿了。”
周伟抬起头,眼角有点湿,自责道:“都是因为我。”
“不是!”小苗苗看到了,猪猪生气拱过来的时候,坏雀雀想要保护她。
“跟你没关系,是猪的问题。”周湘云也安慰,果然只是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思敏感得很。
“真的吗?”周伟不敢确定,又问。
周湘云和小苗苗同时点头。
周伟如释重负,突然想到什么,故作萎靡,“难受,想苗苗喊大表哥。”
小苗苗条件反射地捂住脑袋,战术性地往后退,“坏雀雀!”
“哈哈哈哈哈……”周伟捞起小苗苗,重新放到自己肩上,嬉笑着招呼道,“走咯,去抢猪尿泡了。”
周湘云:“……”
刚刚他那么忧愁,是怕抢不到猪尿泡?
熊孩子的心思海底针,不好猜哦。
“苗苗,小五哥哥一定帮你抢到猪尿泡。”周宇一副势在必得,想用猪尿泡弥补妹妹受到惊吓的小心灵。
却不知,真正受到惊吓的根本不是小苗苗,而是大肥猪本猪,不然处于暴走状态的大肥猪怎么可能突然停下来,乖乖地任由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