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琅州
抵达琅州之时, 已经将近日暮。
此番来这里,元蘅并未告知琅州知州,如若不然许多事都不方便再查下去。
到这里之后, 她发觉琅州的水害的确是最轻的。过往的琅州也是以农田为主,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农田荒废许多, 桑蚕兴盛起来, 因此并不能供应过多的粮食。
直到真正进入琅州城,元蘅也没想通究竟是何种原由导致的流民激增。
在一家客栈落脚暂歇, 元蘅一袭不惹眼的男衣, 加之漱玉随身携佩刀, 店家小厮半点都不敢轻慢, 见着就忙不迭地准备好了上房和茶食。
还没往房中走去, 元蘅正与漱玉低声说话, 擦肩却走过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
那妇人约摸比元蘅要年长十来岁, 风华丝毫不减,色如春日桃花, 举止也甚是得体。她大概是这家店的掌柜,不徐不疾地从帘后走出, 倚在柜台边上翻看账簿, 而那小厮颇为恭敬地唤了一声“梁夫人”。
实在没忍住多留心看了几眼, 元蘅总觉得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梁夫人。
分明是素未谋面之人,可那种熟悉感却翻涌而来。走到自己房门口, 漱玉推了她一把,元蘅才真正回过神来。她将遮挡的帘布掀开一条缝, 再次看向那位梁夫人, 依旧没想通自己在何处见过。
入了夜,元蘅并不饿, 却换回了女衣,簪好发,朝着客栈正堂中走去了。
那位梁夫人还没歇下,在柜后执笔蘸墨算着账,另一只手微动,将算珠拨得发出一阵脆响。大抵是感觉到来了人,她将账簿合上看向元蘅,半点笑意也无:“怎么?”
“讨水喝。”
梁夫人这才弯了唇,说话时声音不算温柔,但是清越:“吩咐小厮送房中去就行,怎好劳烦客人亲自来讨?”
话虽如此说,梁夫人却起了身,给元蘅备好了一壶茶水,正准备亲自送去她的房中,元蘅却拦了下:“就在堂中饮一碗就好,不必劳烦夫人送回房中。”
梁夫人也不推辞,放下茶水后应声:“好。”
讨水只是推辞,房中多的是准备好的茶水。元蘅从未来过琅州,但也知道眼下的琅州流民众多是因为绝了生路,沿路上歇脚的店家都是一副忧愁模样。
这位梁夫人却不同,店中虽客人极少,她见了来人却依然不甚热情,连元蘅从男装变成女衣也不惊讶,只是冷淡地做自己的事。
好似这生意做与不做也没什么所谓。
“夫人是独自撑起的这家店么?”
元蘅试着搭话。
梁夫人一怔,停了笔抬眸:“当家的早年病死了,我的孩子也病死了,自然是我一人撑着。”
她的坦率令元蘅一惊,这才觉得自己问话冒犯了,忙道:“对不住,是我不该问。”
“这没什么,乱世里讨生活,就是这样的。”
算盘珠劈啪作响,梁夫人却轻淡地继续闲聊,“一个人谋生不算苦,前些年被大将军强娶做续弦才叫苦。我们这些市井中人,无权无势,还不是被人拿捏么?后来眼泪都熬干了,才谋得一封和离书,如此才能做些小生意,倒也清闲……”
“大将军?”
梁夫人笑答:“他已死了,不必再提。”
琅州已死的将军,还能有谁,自然是当年被元蘅亲手所杀的柳全。
元蘅倒是从不知道柳全还做过这样强娶的混蛋事。但他人已经死了,梁夫人看着也不像沉溺于过去的不够洒脱之人,确实没必要再说下去。
饮尽碗中的水,元蘅正准备告辞去歇息,却被梁夫人叫住了。她起身绕出柜台,走近元蘅,看着她发间的玉簪,若有所思道:“姑娘这簪子是何处得来的?”
元蘅随手簪上的,也没顾上瞧是哪一支。她抚摸了下,明白这是当日她从闻澈的发间取下的那支。
她随口敷衍:“家中郎君给的。”
闻言,梁夫人的神色微变。
本要碰到的手骤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元蘅的身上,许久才道:“那郎君是启都人氏?”
这下换成元蘅吃了一惊。
方才她只以为梁夫人是觉得簪子好看,才多问了一句的,可是能说出启都,便足够证明她认得这支簪子,也认得闻澈。
明白自己多话了,梁夫人忙解释道:“上等玉石,雕工精致,寻常地方不好找。郎君应当是达官贵人罢?此行怎么没有与你同来?”
就算梁夫人再找补圆话,元蘅也确信她就是认得闻澈了。
寻常人认得熟人,从不会连人头上的簪子都看得清楚,可知是格外熟悉,或者这发簪与她有何种牵扯。
距离近了,元蘅并不遮掩对梁夫人的注视。就是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认得闻澈,她也见过。
又能是何人呢?
“是了,他有要事忙,便没有同行。”
元蘅说罢,将瓷碗放回原处,笑着点头示意。上楼之时她微微侧目,便瞧见梁夫人一直在看她,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帘布落下,隔断了这束目光,元蘅才恍然想起了什么。
就是见过。
在一副画像上。
那副画像上所绘的女子正值茂龄,与如今的梁夫人差别不小,所以元蘅才一时无法想起。
可是那女子在记载中已经死了。
翌日晨起,元蘅醒得早,她出了房门时正好瞧见了梁夫人。她与昨日的盛装不同,长发披散在肩上,虽随意亦可见仪容之端正。她还在拨算珠填补账簿,看着倦容面满,显然是昨夜没能睡好。
元蘅也没睡好。
她临出门,梁夫人叫住她多交待了一句:“小心行事,如今琅州挺乱的。”
元蘅转身看过来,笑道:“琅州之丝帛天下闻名,我等也是慕名而来,想采买一些回去。若是夫人不忙,能否邀夫人同行?”
没想到她会忽然邀约,梁夫人的笑意凝在面上,看了她片刻,道:“好。”
梁夫人换衣挽发就费去了小半柱香,之后便与元蘅同行挑选丝帛。两人各怀心事,说话都是彼此的试探。
丝帛选好,她又去给元蘅瞧制衣之绸布。她将元蘅手中正在抚摸的青黛色绸布搁了回去,柔声道:“这等颜色太沉,上面的花纹更是多此一举,若是换成凤纹,那才叫华贵漂亮。”
“凤纹……”
元蘅反问,“琅州丝帛供官宦不供后妃,夫人见过皇后的凤纹么?”
梁夫人的手一僵,将布料捏紧了几分,眼角细纹因笑意更明显了起来:“没见过。”
“没见过怎知漂亮?”
梁夫人的笑隐去了:“猜的。”
元蘅道:“猜得好,我见过。皇后娘娘解禁足参加春赏宴之时,我有幸见过一面。凤纹穿在娘娘的身上是真的好看极了。”
说这番话时,元蘅一直在看她的神色。而梁夫人却不似方才的紧绷,抚摸着一旁的布料,温声岔开了话:“这个颜色好看,我瞧着适合你这个年纪。”
她仿佛知道元蘅心中所想了。
重新回街巷中时,两人并肩走着。梁夫人丝毫不再提凤纹之事,反而看着阴沉不见日光的天色,沉沉地叹了气。
走出好远了,梁夫人漫不经心般随口提起:“若姑娘只是来琅州买丝帛的,那买完就快些走罢。琅州此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若我不是来买丝帛的呢?”
梁夫人止步,回眸看着元蘅:“那就多留些时日,什么都会明白的。”
夜里起了风,窗外的枝桠被风吹得乱颤,琅州城中分外空寂,除了呼啸声,旁的什么都听不到。
才饮了药,漱玉看着元蘅手中多出的丝帛,不明白元蘅这一大早就跟着梁夫人出门,究竟去了何处,竟连她也不许跟着。
“昨个你还说这个梁夫人不对劲,今日怎的就这般放心与她一同出门去?你若是在琅州出点什么事,我也不必回去了。”
元蘅抬眼看着面前正闹情绪的漱玉,轻声笑了,将丝帛推给她看:“下不为例嘛。我今日出门收获颇丰,我就说了这个梁夫人绝非客栈掌柜这么简单。如今我终于明白琅州为何灾情不重,却又生出那么些流民了。从徐融还是知州之时,琅州官府便多了一道命令,要琅州丝帛。”
“琅州供丝帛不是应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朝廷要丝帛,数额巨大,除了正常的朝贡,朝廷每年支出买丝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若是徐融看中了这一点,想要转从桑蚕是常理,农田不被重视也是常理。可偏不是这个原由。今日我才知晓,当日的徐融偷天换日做下了何等的冤孽。”
梁夫人带着她没走多久,便推脱头疼症犯了,回了客栈中休息。
而元蘅就独自在街巷中闲走,遇见了些家底还算殷实,不必奔走他乡的桑农,元蘅才从只言片语间窥见当年的残酷。
“那时的琅州尚且重农,琅州米粮足以供给衍俞琅三州。后来朝廷下了要丝帛的令,徐融想投巧,而那时的琅州丝帛数量并不算多。徐融便逼迫百姓折粮为银,再折银为丝,从农户中征收大量的丝,交不上者都要遭殃。那时粮贱丝贵,这生意做下来就是要命的。而他就从中牟利,还借此向朝廷卖了面子。国库是充盈了,琅州人是没甚活路了……”
听罢这些话,漱玉的嘴唇被咬得发白,恨恨道:“徐融竟是这种人?亏我当年还觉得他不与柳全为伍,也算守正之人呢!不过他死了几年了,与今时琅州流民有何干系?”
乍一看这种人死了是为琅州除了祸,但其实并不然。
元蘅道:“他这么做之后,名利双收。后来者可不是要效仿么?”
只不过有一事她没想通。
徐融能在琅州作威作福,定然在朝中有人撑腰。既然此事牟利甚多,他又为何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在启都?
漱玉问:“这些都是那个梁夫人告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将手畔的丝都收好,道:“她可不是什么梁夫人,得叫一声梁大人呢。”
“梁,梁大人?”
漱玉怔愣许久,“那个梁大人?”
“就是她。”
传闻中那个谋逆案的始作俑者,按理说早就被处死了的,越权辅政的尚仪梁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