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灭门
从元蘅看到她的第一眼, 心中就生了隐隐的怀疑,那支闻澈的簪子更加笃定了元蘅的看法。所以她才会在次日清晨主动邀她同行。
果然不出元蘅所料,她就是梁兰清。
她问元蘅来琅州是否意在丝帛, 便证明她也猜出了元蘅的身份。
不过也是,曾经在内廷之中跟随太后做事, 一步步走到朝堂, 传闻中行事干净利落且狠绝的梁兰清,又怎会是愚钝之辈?
内廷女官一生最难碰到前朝政事, 尤其她姓梁, 生来就与陆家对立, 而她偏就成了陆太后最信赖之人。
在太后垂帘听政的这些年, 梁兰清的帮助功不可没。只是后来太后自戕, 传闻中的这位女官也被扬灰, 从此再无人提及。
可在距离启都的千里之外, 她竟隐藏身份好好地活着,连她的亲人都不知晓。
听她透露的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生了一身傲骨的前女官,就算是离开了家族的荫蔽, 离开了那些滔天的权力, 她依旧让自己在乱糟糟的琅州活了下去。单是这一点, 就足够让元蘅钦佩。
“若真与你所说的那般,她既已活了下来, 这些年梁晋将军和殿下就在俞州,她为何不去投奔?哪怕隐姓埋名, 待在家人身边不比什么都强么?”
元蘅许久没说话。
梁兰清不知是为何活了下来, 或许是被人暗中相救,亦或许是皇帝心软。至于她为何不肯回到家人的身边, 元蘅不确定,但却想起一些传闻来。
在启都世家之中,闺阁中的女子入内廷做女官的是少数。毕竟好的姻缘便能一劳永逸,他们更倾向于将女儿送入宫中做后妃,或者许配好的人家。
当时皇帝已然及冠,太后依旧不放心还政于他。皇帝意欲临政却不能,便在气头上拒绝了迎娶陆氏女,转而立了梁氏女为皇后,也就是闻澈的母后。
而那时的梁兰清,是梁皇后的胞妹,明明可以倚靠姐姐议一桩好亲事,但她却入了宫中做了女官。两姐妹都在宫中,相护照拂。闻澈在年幼之时也甚至依赖于梁兰清。
后来不知为何,连宫中之人都不知缘由,梁兰清与皇后逐渐疏远。
再然后她便留在了太后身边做事。
在极长的时日之中,她都将宫规视若无物,接手许多前朝的政事。她在那时执意于兴办女子官学,太后也格外听从她的话,不顾众臣反对,兴办女学。甚至梁兰清还提出了让女子科考,只不过被朝臣驳回了,从此这桩事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在太后死后,女学也被废止了。
这样的女子,在史官笔下就是祸害朝堂的妖女。
史书上记——梁氏次女兰清,蠹政害民,后凌迟。
所有的事,都被一笔带过,只有茶余饭后,偶有人提及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从中可窥得她当年风采。就连元蘅也不知孰真孰假。
元蘅猜测,她那般骄傲,顶着如此恶名,只怕是不想再回家去的。就因为她,整个梁家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可能不想再“祸害”下去。
这位昔日女官,眼下就在楼下拨着算珠,记着这家小客栈的银两开销。梁氏兰清已死,窗外乱世与否和琅州梁夫人实在没什么干系。她的所有从容淡定,未尝不是一种心死。
而只在元蘅的追问试探之下,她才展露一星半点的心软,引元蘅去看琅州的桑农,去看那些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的人。待元蘅看过了,知道了,梁夫人又换回自己的素衣,坐回小客栈的角落中,继续她的水深火热。
所以她才会在街边与元蘅分别之时说了那一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试试呢?”
元蘅的动作一滞,看向漱玉,道:“梁夫人之事暂且不说,毕竟仅靠猜测来下定论着实太片面。不过今日出门时,我瞧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他怎么会在琅州啊……”
或许是认错了,但那抹身影着实是太过于熟悉了。她是想追上去的,但是被身旁的小孩撞了一下,待她再看过去时,什么都不见了。
“谁?”
元蘅攥紧了手边的丝帛,蹙眉:“闻澈。”
***
如今琅州知州是姓许的,但等元蘅赶去许府之时,却发觉朱门微开,缝隙之中可窥见里面的树木。元蘅依礼叩了几下门,却无人应,那扇门竟因她施力而敞开了。
若不是看着那个酷似闻澈身影之人过了小巷往这边来,元蘅或许不会在深夜不眠之时,与漱玉一同夜探许府。
层层浓云将月色尽数遮挡,夜色如墨汁倾洒。这样的许府着实太过于诡异,漱玉心中不安,将右手握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而元蘅则用力将两扇门用力推开。
也是在那一瞬,元蘅看到了满院横躺的尸身。
漱玉最先转过身去不看。
她并非是害怕。
这样的场景与当年姜家被灭实在是太过于相像。
元蘅轻轻拢了漱玉的双肩,安抚道:“别看,在外面等我。”
正松了手往里面走,漱玉却抓紧了她的手腕,努力地顺了气道:“我不能让你独自进去,太危险了!你抓着我,我不怕。”
元蘅回握了她的衣袖角,两人一同往庭院中走。
院中横躺的尸身尚有余温,元蘅伸手沾了点淌于地上的鲜血,还未凝固。这桩灭门惨案只怕才发生不到两个时辰。若是白日元蘅就跟过来,大概许府就不会遭此横祸。
“怎么会……”
元蘅胸腔之中的跃动很剧烈,这样浓重的血腥味也让人一阵恶寒。
再如何说这里是知州府,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竟然敢做下此事。而且不偏不倚地发生在今日,在元蘅抵达琅州,尚未来得及见过许知州的时候。
太巧了。
与当年她急着去见徐融,结果徐融也先她到达前便被人杀了一样。只是眼下更惨烈一些,是府中几十人皆遭了此难。
元蘅再迟钝也明白了,是有人提前知道了她的行踪,并且赶在她之前做下这件事,好似生怕她会知道些什么。如今朝中一团乱,就算元蘅查到什么也无济于事,皇帝根本没有做主的能力。可这些人还是怕她,这种怕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跟着往里走,曲回的游廊之上都可见被杀的人的尸身,都是同样的死法,喉间挨了干脆利落的一刀,然后一击毙命。
后院中忽然起了浓烟,不多时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元蘅惊觉此事,扯着漱玉的衣角便往回跑,道:“这里还有人!他们还没走!”
只是还没跑出两步,便见利箭如风般擦过她脖颈间的肌肤,然后正中身后的红柱。紧接着便见更多的箭矢朝她们二人射来。漱玉抽刀格挡箭雨,却无奈敌暗我明,实在难以提前预知何处会有人躲着。
这些人根本不是冲漱玉来的。
每支箭都直指元蘅的咽喉。
他们不仅针对元蘅,还清晰地知道她没什么武功傍身。
若非熟悉,绝不能做下此事。
忽地,房梁之上灵巧地跳下一个黑影,避开箭矢,迅速地朝元蘅奔来。只觉一个天旋地转,她被此人护进了怀里。他手中执剑,剑上已经染了许多血渍。
熟悉的气息让元蘅有些发晕。
微仰面,果真是闻澈。
他根本顾不上与她说话,只将她在臂间抱稳了,与漱玉一同往墙后躲去。
正此时,府外传来急促的一阵脚步声,可知来人甚多。大抵那些暗处之人也听到了,箭骤然停了,匆匆地翻墙离开。
墙后的闻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咬着牙闭眸倒吸了一口气,痛得面容毫无血色。
元蘅此刻才发觉他不知是何时受了刀伤,手臂上的刀口极深,血水渗出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袍。
所有的质问在此刻都说不出口了,她慌促地撕了自己的袍摆,缠紧他的手臂止血。尽管痛得说不出话,闻澈仍旧分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拥紧了元蘅,按着她的后脑使得她贴近自己的胸口。
他喘着气,感受到怀中之人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回来。
元蘅从他怀里挣出,声音都在发抖:“你不是在江朔?”
闻澈睁开眼来看她,却说不出话。
此事的确是瞒了她。
元蘅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捏碎了,眼前此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出现在这里,都确确实实将自己伤得手臂快要废掉了。
“你说过不会骗我了。”
元蘅冷笑:“凌王殿下就是能耐了,下官怎配知道您的行踪?”
“元蘅……”
话还没说出口,外面那队人已经入了府中来。
来人正是琅州通判,身后跟着的是一队亲兵。
见着府中场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元蘅稳了声息走向他,在通判尚未开口之前,将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令牌从袖中取出了。
看清楚上面的字后,此人慌忙跪地:“琅州通判方易之,拜见巡抚大人,拜见凌王殿下。”
琅州与俞州毗邻,方易之自然是见过闻澈的。万没想到在有人禀报知州府出了血案之后,他竟会在此同时见到元蘅和凌王。
惊惧交加之下,方易之连头也不敢抬,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的乌纱帽就丢在今日了。
“今日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元蘅问。
方易之答:“是殿下知会。实属下官失察,竟在琅州城内出现此等……此等事,下官,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果然是闻澈叫来的人。
元蘅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封锁城门了么?”
“尚,尚未……”
方易之直起身子回头看向那队亲兵,大声道:“没听到元大人的话么?封锁城门!必得将此案凶徒捉拿归案,不然你们提头来见!”
抬起了头,方易之看到了闻澈苍白的面色以及手臂上的伤,忙起身又吩咐人传医师来。
这里发生灭门惨案,方易之不敢怠慢,单单是派人查证和清查安放尸身都费去了一整夜的功夫。
天破晓时,还没那些人的音讯。
“你随本官去刑房。”
元蘅叫住了忙碌不止的方易之。
方易之点头称是,然后便向才包扎好伤口,此刻正闭目不言的闻澈抱拳告辞。
闻澈睁开眼,便见元蘅也冷冷地向他施了礼,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转身就随方易之一同离开了。
元蘅一整夜都不理他。
此刻又向他施礼。
闻澈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烦躁,他明白,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