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钥匙与锁
王府给李忘舒安排的屋子, 自然是极好的,比他们“逃难”路上住的那些客栈,自开阔舒适许多。
屋内燃着灯, 亮堂如同白昼,也将桌上那一桌好菜, 映得格外让人垂涎欲滴。
展萧小心走进屋内,站在门口,视线却是落在厅堂内的圆桌上:“殿下这是……”
李忘舒在那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 我知道民间谈事情喜欢边吃边谈, 这是我准备的, 只是这个时辰了,王府也没有什么热饭了, 都是些冷脍, 你若不喜欢,也再没有别的了。”
“属下不敢。”展萧低头。
他以前的日子,莫说热饭,就今日中午给言旷那干硬的饼子,能够充饥,已是不错了。
多的是埋伏林中, 水米难进, 只能靠司内的果腹丸续命杀人的日子。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我虽恢复身份,可永安朝中的帝王一日在位, 我便一日还是个‘逃犯’,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
展萧却道:“殿下终究是公主, 就算逃婚, 也是福微公主。”
李忘舒摇头:“什么福微公主, 福气微薄所以才叫福微公主,你以为是什么好名字吗?我让你坐,你坐下就是。”
展萧有些愕然。
他见李忘舒目光灼灼望着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季飞章说的话,由是回身将门关好,走到李忘舒对面,坐了下来。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李忘舒看着他,忽觉这人收拾收拾打扮打扮,相貌气度倒不输京城那些世家子弟,还多了几分沉稳,实在难得。
她突然有了一种给展萧挑几件好衣裳的冲动,只是思及目今形势,倒是没说出来。
转而开口道:“帝令此物,你知晓多少?或者,李炎告诉了你多少?”
虽对她直呼帝王姓名仍有几分不习惯,但展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答:“并不知晓太多,只知是先帝传下之物,流落舒家,后到蕙妃手中,如今又在殿下手里出现。”
“那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吗?”
“传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属下妄自揣测,当与帝王功业有关。或是锦囊妙计,或是起势倚仗,总归应当是有大功用之物,牵扯甚广。”
李忘舒点点头:“看来李炎是个小心眼,还防着你们,也没告诉你太多事,和我所知也差不了多少。”
展萧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起帝令?”
李忘舒于是压低声音:“如今我手中没有得用之人,算是赌在你身上,也算是如我方才所说拉个垫背的。”
展萧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事,眼神微微变化:“可是殿下就不怕我骗你吗?”
“你会吗?”李忘舒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回,反倒是她胸有成竹。
“我……”
“你就算骗我也无所谓。”李忘舒忽然笑了。
展萧怔了一下。
“叔父固然爱护我,可他也有他的打算,若不是身上有帝令,你以为我能获得如今优待?”李忘舒笑得有些凉薄,不知怎么,展萧觉得自己竟有种难言的心疼感觉。
他微微皱眉。
李忘舒瞧见他的反应,却以为他是不信她的分析,于是道:“今日用午膳的时候,叔父也曾试探过我对帝令知晓多少,也许是因我第一日来,他倒没有逼得太紧,但是交出帝令,显然迫在眉睫。”
“可展萧,”她忽然倾身靠近了些,“我不想就这么交出来。”
“那殿下是想……”
“我来锦州,不光是因为代王叔父在锦州,更重要的是,”李忘舒起身,走到展萧身边,俯身靠近他耳边。
展萧只觉浑身都绷紧了,连呼吸好像都已经不记得了。
她缓缓开口,吐气如兰:“帝令宝藏,就在锦州境内。”
展萧蓦地瞪大了眼睛,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李忘舒:“帝令宝藏?”
“李炎一定以为帝令是一块令牌吧,所以才让你从我身上将帝令找出来,带回去。可帝令其实是一把钥匙,开启宝藏的钥匙。”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但是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在展萧心上敲了一下。
他只觉眼前的李忘舒,似乎比他所想更要胆大,更要疯狂。
他只以为李忘舒是要投奔代王,借代王之势回到永安,改变和亲结局,可如今看来,她确实是要借代王之势,可却根本不能称作“投奔”,更应该叫“合作”才对。
“所以,”她起身,又在展萧身边的位置坐下,“不管你是骗我的,还是真心赶走那个关大人,想要从此倒戈到我这一边,你都已经上了一条贼船。单凭我自己要做这件事太冒险了,但你不一样,你有计谋,又有武力,一般人还真奈何不了你。”
“所以殿下从离开永安,从拿银子收买我的那天晚上,就已在筹谋了吗?”
李忘舒微惊,旋即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原本只是想让你放我走的,谁知兜兜转转真是你护送我到了锦州。我虽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结局,但总要随机应变一些,不是吗?”
前世她就是太笃定一条路,才会被赫连同盛牢牢锁在手里。今生自然要多利用些能利用的,否则,又怎能从必死之局里杀出一条生路呢?
“是我低估了殿下,输得彻底。”
李忘舒却摇头:“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若非你临阵倒戈,我现在应该在被押回永安的路上。虽然不知道是哪件事让你改变了看法,但展萧,我今日当真庆幸过,你站在我这一边。”
是哪件事呢?
展萧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是永安城外她忽然抛出帝令诱饵时的出乎意料;
也许是并州城外她被家人所骗,崩溃大哭;
也许是到兖州,她偏偏要救那些可怜姑娘时的坚定;
又也许,只是重逢后,她终于在他面前卸下了伪装。
有很多事情都是在点点滴滴中改变的。
离开永安时,他心里想的是,完成了这个任务,司长答应他可以休息三天,他便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喝上一顿好酒。
但到达锦州时,他心里却想的是,总要看看那位代王殿下到底是什么人,李忘舒若投奔他,到底会不会被用心对待。
展萧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作为一个曾经的暗探,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极为危险。
可诚如他走入这间屋子时,脑海里蹦出的那四个字一般。
他实在,甘之如饴。
“所以展大人,想好了吗?”李忘舒支着下巴,开口问他。
展萧的视线落在她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殿下有命,莫敢不从。”
李忘舒笑了一下:“今日过后,你可就真的再没有后悔的机会,说不定将来哪一日,你还会站在鉴察司的对立面,那样你也不会动摇吗?”
“鉴察司是为鉴清明而设,若殿下所行之事,是为了大宁百姓能安居乐业,不为战争所累,不必流离失所,那属下,就不是站在鉴察司的对立面。”
李忘舒的目光微微变化,她倒未曾想到,展萧这样身份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杀人的时候,可根本不像是个会企盼四海清平的人。”
“软剑出鞘,当有锋刃。但殿下,属下也是有血肉之人。”
“不像。”李忘舒笑了一下,“在永安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个贪得无厌、见利忘义之辈,收了我的银子不说,还要收福乐的。”
“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罢了。”
可展萧心里清楚,他那时到底算不算个有血肉的人呢?也许若当时问他,并没有像如今这么笃定的回答。
“好。”李忘舒坐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壶,郑重地在两个酒盏之中都倒满了酒。
“这是今日午间我从叔父那里讨来的好酒,今日话已至此,我便与你饮酒为盟,今后你在我左右,我也不会亏待你半分。”
展萧瞧着她倒酒,微微抿了抿唇,想要开口,终归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一时又捉摸不透。
唯恐再如午间时惹得李忘舒不快,干脆由着她“胡作非为”。
李忘舒端起两个酒盏,将其中一个举到他面前。
“饮进这一杯,我就将我此生最大的凭借交到你手中,今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别想逃脱。”
展萧失笑,从她手中接过酒盏。
她分明是个极为聪明之人,还要说什么“最大的凭借”,倒是听起来,格外豪迈。
叮!
酒盏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那酒香随着震起的一丝波纹扩散开去,倒好像还未饮,就已经先醉了。
明亮的灯火中,烈酒的滋味焚心灼腑,一口下去,倒好像满屋明灯跳动的火苗,要从外头烧进内里一般。
似乎浑身血液要在此刻沸腾起来,恨不能下一刻就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来。
展萧放下酒盏,看着眼前的李忘舒,只觉一股股热浪在涌上他的大脑。
他未曾有过如此失去思考能力的时候,竟不自觉将手攥得极紧。
李忘舒含着几分笑意,此刻才抬手,竟是从衣裳里拽出了那块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锁来。
“好看吗?”她拿着那锁,举到展萧面前,就像醉了似地问他。
展萧身体紧绷,僵硬地点了点头。
李忘舒垂眸,一下一下拨弄着那银锁与项链的连接处,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口酒灌得太猛,好一会才把那银锁取了下来。
小小一把银锁,样子秀气,躺在她白皙的手中,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把它摘下来?”
“公主贴身之物,当妥善保存。”
李忘舒又起身,坐得离他更近了些。
她倾身,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了那让展萧骤然清醒的几个字。
“这就是,帝令。”
*
夜色已深,望月轩西边的耳房内,季飞章与言旷终于酒足饭饱,此时靠在椅子上,东拉西扯聊些没用东西。
听珠和几个侍女坐在厢房内,正点了一盏灯研究花样,有人困了,便已铺开了床。
李忘舒今日交代了不必服侍她,更不要打扰她,是以众人也不敢再入正屋院内。
不过那正屋此时倒却还亮着灯。
屋内,李忘舒已有些醉了。
她撑着下巴,看着旁边的展萧,伸出另一只手就又要倒酒,却让展萧轻巧地将酒壶先拿走了。
“殿下,不能再喝了。”
李忘舒摇头:“你不懂,本宫许久未曾这般痛快过了。”
展萧将那酒壶放远了些,看着她:“殿下如今算得了一半自由,日后不必像从前那样被禁锢宫中,自然有更多痛快日子,又何必偏要留恋今日。”
李忘舒又是摇头:“本宫说了,你不懂,你不懂的,没人能懂。”
她眼中雾气蒙蒙,分明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但却让人觉得满是痛苦与哀愁。
今日听她说了许多关于帝令的计划,原本便已多有震惊,如今瞧见她这喝多了的模样,展萧倒觉得,比帝令的事带给他的惊讶更大。
他觉得此时的李忘舒,不像李忘舒,准确的说,应该是不像这个年纪的李忘舒。
她虽因不受宠耽搁了许久,但说到底不过十□□的姑娘,先帝的姐姐成央长公主廿二岁方寻得驸马,有这样的前辈在,李忘舒的年纪在大宁实则算不了太大。
不过是那些言官,因她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就顺承圣上指摘她不够贤良,这才把和亲的大锅扣到她的身上。
便是她再成熟,自幼长在皇宫里,姜皇后贤德并不苛待她,怎会有这般,仿佛是历经沧桑之人才会有的怅然?
展萧总觉得,他似乎是忽略了什么,所以才无法拼凑出这位福微公主的完整模样。
反而因为想要探究对方,让自己暴露无遗,越陷越深。
“展萧,本宫今日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李忘舒忽然倾身过来,扯住他的袖子。
展萧瞧着她的模样,总觉得她明天醒了,只怕要全忘个干净。可还是很认真地道:“属下都记住了。”
李忘舒这才点点头:“记住了就好,这么冒险的事我也是第一回 做,要是失败了,你得跟我一起死。”
她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笑,反而让眼中盈聚的泪水,凝成珠子掉了下来。
可能是感觉到自己落泪了,李忘舒直起身子,如孩童般抬起胳膊将眼泪擦掉。
“我没事,不用管我。是不是天黑了,天黑了就该睡觉了,睡觉……”
李忘舒说着,竟然自己起身,要往屏风后的床铺走去。
可她喝了大半壶的酒,又是代王府里上好的烈酒,这会酒意上头,倒连路都走不稳。
展萧视线跟随着她,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她方才谈事情的时候一本正经,条条算计精准细致,连他在鉴察司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谋算,都要称一声有城府。
可如今事情谈完,贪了几杯酒,倒是什么也忘了,路也不会走。
也不知她到底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这屋里拢共就他们两个人,难道就不担心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有些歪门心思吗?
展萧轻叹一声,笑了一下,才要跟着她起身,忽见那摇摇摆摆的公主殿下,也不知是怎么就自己绊了自己,身子一歪,竟是看着要摔倒了。
展萧立时发力,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捞”了起来。
“公主,早些睡吧。”
李忘舒自他怀里抬起头来:“本宫是公主,你凭什么管着本宫?”
“殿下险些摔倒了,当心磕碰。”
“本宫才不会摔倒呢。”李忘舒轻哼了一声,却是一把抓住展萧的胳膊,竟是将他当了拐杖。
展萧实在无奈极了,这位殿下白日里还百般挑他的错,连口饭都不赏他们吃,如今倒是一点没拿他当外人。
姑娘家的心思,果真看不透,好在他并非较真之人,否则倒是要平添许多苦恼。
“本宫走得稳当着呢。”李忘舒扶着他,倒是当真稳稳当当走到了自己的床铺边,一歪身子就倒进柔软的被子里了。
展萧低头看她缩在那里一团,鞋也不脱,无奈地摇摇头。
他本是该给这位殿下当侍卫的,如今倒是干起侍女该干的活来。
他小心翼翼将李忘舒扶到**躺好,又给她脱了鞋子,这才将那锦被拉过来,给她好生盖上。
衣服自然是没换,展萧到底不想再逾矩,为她平添困扰,见她似睡了,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走到外间。
他去而复返时,手里多了那把小银锁。
圣上与司长费尽心思布局,为的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他们都以为那是块令牌,却不曾想,不过是他们眼中,一个姑娘们常常会戴着的手饰。
若他此刻拿着这个东西离开,回到永安后自然锦衣玉食半生无忧。
可他终归将那银锁好好地放进李忘舒手中,这才如同一阵清风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夜色正浓,展萧走出院中,回身将门关好,如同自己从前最为不理解的那种人一样,对着门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她喝了不少酒,想必应当能睡一个好觉了。
虽说日后照样要面对不少未知困难,可不必如从前那般朝不保夕,总归也算是苦尽甘来。
展萧转身,就在那门前的石阶上坐下,如同他从前暗中埋伏的每一个夜晚一般,缓缓闭上眼睛。
他没有深睡,也不会深睡。
只是从前是等破绽和漏洞,如今则是不留破绽与漏洞,护那屋内之人一夜平安。
卧房内,李忘舒睁开眼睛,看着手中安静躺着的银锁。
她此刻目光清澈,又哪有方才那醉眼迷离的半分模样?
她自幼在宫中如履薄冰,年纪大了些,见了酒,第一件事便是自己试探自己到底能有多少酒量,到底会怎么醉。
可也不知这算不算天赋,那夜嬷嬷守着她,足足灌了十壶酒,她都神思清明,只有头疼恶心。
从那之后,李忘舒只有装醉,再没醉过。
前世是在西岐王廷,靠着装醉,也听到过不少本不该听到的事。
如今,却不想是用在了展萧身上。
骗人有些可耻,但不知怎么,展萧将银锁放回她手中的时候,李忘舒只觉得欢喜。
她盯着那银锁笑了一下,而后才将银锁收入怀中,闭上眼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在很多人的记忆里都平静而美好,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已然掀起无法平静的波澜。
*
四月十二。
永安,鉴察司明心堂。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燃了一夜的灯也来不及处理,律蹇泽才将案卷放下,揉了揉眉心,忽然门开了,闯进一个人来,并着有些不好闻的血腥气息。
“你受伤了?”律蹇泽抬头,已然皱眉。
关默将门关上,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怎么受伤的?谁能打伤你?”律蹇泽连忙起身,疾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见他后背和胳膊上已殷出血迹,语气不免重了些。
“你既受了伤,传信回来就是,何苦自己亲自跑回来,昼夜兼程,换马又不换人,你这样,倘若这条胳膊废了,你日后怎么办?”
关默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先喝了口水才能开口。
“展萧背叛了鉴察司。”
律蹇泽神色变了变,可他到底久居鉴察司司长之位,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只沉默了一下,便又开口:“他如今就算死了,又与鉴察司有什么关系?倒是你,这么多年,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司长,何出此言?”
“锦州回京,快马都要跑六七日,你两个昼夜就回来了,你走的是什么路?中间可曾停下休息用膳?”
“你不吃不喝回来,连命都不要,就为了一个叛徒吗?还是你心里信不过我,觉得我知道这件事,若没有你拦着,定会直接将他杀了永除后患?”
关默摇头:“我看着他长大……”
“我又何尝不是!”
律蹇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旋即又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形。
“他是我亲自从流民堆里带回来的,我给他梳头,我给了他第一身衣裳。关默,你知道他是一把好剑,我就不知道吗?”
“是一把好剑,可他执迷不悟。”
“你才是执迷不悟!”律蹇泽故意声音冷硬,“他不过是年轻没经过事,与福微公主朝夕相处,就贪恋那些虚假的温柔,你我在鉴察司几十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你死了更麻烦,还是他死了更麻烦?”
关默垂着头不说话,他此刻倒不像个鉴察司的高手,倒好像一个落魄老人。
尤其是昼夜兼程赶回来,他浑身污泥血迹,头发乱糟糟一团,更显得落寞至极。
律蹇泽长叹了一口气:“我让上官给你好好瞧瞧,你安心养病吧。那小子出手没有轻重,怕是给你下了狠药。”
“那圣上……”关默抬起头。
律蹇泽转身往外走去:“我是鉴察司司长,天踏下来我也顶着,况且以我猜测,他们现在进了代王府对吧?”
关默点头:“一步之遥,他不会再失败的。”
律蹇泽便道:“既进了代王府,便还有时间,还有回转的机会。”
他说完,抬脚便往外走去,却在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停了下来。
“关默,给他禁军身份时,你是不是问过我会不会后悔?”
关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外头的天光透进来,他的身影变成辨不分明的黑色,又好像要融入光明之中。
“福微公主,不是寻常女子。”关默开口。
律蹇泽轻声道:“我后悔了。”
他“砰”地一声将明心堂的大门推开,外面天光乍亮,关默只觉得晃眼。
*
天色不是很好,灰白的云布满整个永安城的上空,分明该是明朗的春日,如今倒隐隐好像有了寒意似的。
律蹇泽来到养心殿时,宁帝李炎正为西岐王赫连同盛不日就要到达永安的事情愁眉不展。
礼部几位大人拟定了迎接赫连同盛的宴会及仪程,只是李炎瞧着,哪哪都是错处,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将人赶了出来。
律蹇泽看见王得福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位大人送出来,心思微沉,这才整了整自己的袍服,走上前去。
王得福见了他就跟见了救星似的,连忙迎上来:“律大人可来了,圣上已经生了一早晨的气,如今还没消呢。圣上信任大人,还请大人能给圣上出出主意,给圣上分忧啊。”
律蹇泽苦笑,他的消息,只怕非但不能分忧,倒要更惹帝王恼怒。
只不过他倒没有同王得福说什么,只是敛衽走入养心殿中。
“臣律蹇泽,见过圣上。”
李炎正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听见他的声音这才起身:“律爱卿你可来了,朕就说,这事还得看你才是。可是福微有消息了?”
律蹇泽撩起袍服,跪在李炎面前:“微臣御下不力,致使福微公主进入锦州,如今已至代王府,且折损精锐,辜负了圣上的信任,请圣上责罚。”
李炎愣了一下,转身走回去,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对,遂又回来,要把人拉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上次你不是已经同朕说过了吗?朕就当那展萧是死了,如今当务之急,是你上次所说的那一计,如今到底还管用不管用!”
律蹇泽听闻此言,心内才放心些许,只是他脸上仍旧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展萧犯下此欺君之罪,实是微臣管教不严,虽有补偿之法,但微臣有错在先,请圣上降罪。”
李炎此人,最擅玩弄人心,正因如此,律蹇泽才要先行请罪,把罪责说得越重越好。
伴君多年,律蹇泽深谙宁帝脾气,他崇尚制衡之法,事事总想着中庸,以此打磨与臣子的关系,令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是以此刻退一分,反而是进一分。
他将罪责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反而让李炎为了能继续利用他,而作出一定的让步,表面让他“吃到甜头”。
这般斗法,最耗心智,可面对李炎,却又最为有用。
李炎将律蹇泽拉起来,此刻倒是一副贴心帝王的模样:“朕已说过了,如今当务之急是你上次所说那借力打力之法,那展萧自寻死路,朕何必与他一个蝼蚁计较。”
周旋几回,这才终于步入正题。
律蹇泽由是顺着帝王的话开口:“他们如今已入代王府,可见代王也是同意公主逃婚的。依臣此前之见,便是将这件事,搬到明面上来说。”
李炎想想道:“你的意思是,朕就告诉赫连同盛,福微就在代王府?”
“不只如此。”律蹇泽开口,却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倘若展萧听到他此时的话,会否后悔帮了那位胆大包天的公主。
“圣上若是想斩草除根,就要告诉那西岐王,不是公主自己要逃的,是代王的主意。”
李炎微眯了一下眼睛。
赫连同盛敢到大宁来,实则在他意料之外。那年轻的西岐王敢在这个时候离开西岐,可见西岐王廷已经被他彻底收服。
他如今到来,假借着寻找公主的理由,实则不知是要试探什么。
如今此人野心勃勃,若能让他与李烁起了冲突,倒好像确实能有坐收渔利的可能。
只是那赫连同盛当真会那么傻吗?
律蹇泽似乎看透了李炎在犹豫什么,便又开口道:“西岐王年轻有为,父亲还在世就已大权在握,可见是杀伐果断之人,只是他年纪尚轻,到底血气方刚,圣上若是怕他不出手,微臣还有一计。”
“什么计策?”
“示弱。”律蹇泽缓缓开口,吐出两个李炎怎么都没想到的字来。
那位一向自诩精于算计的帝王,稍一思考,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他最信任的鉴察司司长,到底可怕在什么地方。
“王得福。”他大手一挥,将王得福喊了进来。
“圣上,老奴在。”王得福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去和那几个人说,就按他们说得办,越隆重越好。”
王得福心里一惊,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律蹇泽,终归不敢说什么,应道:“是。”
方才圣上还嫌弃那几位大人拟定的仪式太过复杂,如今这律司长几句话就改了主意,怪不得朝中上下人人听见鉴察司就退避三尺。
实在是难以捉摸。
李炎瞧着王得福出去,这会才终于笑了一下。
*
此时尚在代王府中的李忘舒,尚不知她那位以玩弄人心为荣的父皇,不惜“与虎谋皮”,也要把帝令抢回手中。
她在代王府里熟悉了两日,正为三日后前往瑶山做准备。
那把打开帝令的银锁,其实里面有个精巧的机关,锁中存放着的,是一张巴掌大小的地图,地图上画着什么看不懂,但却用小字写了“瑶山”二字。
她这两日与代王叔父研究过,瑶山应该说的就是锦州城南的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小山。
帝令所指的宝藏应该就藏在山中,但具体是什么方位,只怕要到山中找了才能知晓。
也是这两日里,她才知道为何当初乘船南下时,在船上总听到百姓夸赞代王殿下。原来他这位叔父是当真勤勉。
每日天不亮便起床,要么在府中处理公务,要么就到锦州的府衙,与一众官员探讨公事,若是听闻哪里出现了紧急情况,有时还会亲自带着人前往,忙碌至极。
由此李忘舒也不打算再添麻烦,那些进山里要用到的东西,她与展萧商量过,便得了李烁的同意,由秦嬷嬷领着自去王府的库房中寻找。
代王府甚大,这府库自然也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可比。
足足三层的小楼,全用来存放东西,连一向纨绔的季飞章看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自认为在并州建的那小楼是个中翘楚,如今见了代王府的这些房子,才知不过是坐井观天。
“府库重地,平素也是领了王爷给的对牌才能开门进入,殿下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老奴,老奴会记录在册,今日晚些着人送到望月轩。”秦管事站下府库门前,还没开门,倒是先开口。
既来了代王府,自然要守王府的规矩,李忘舒不觉得有什么,便道:“多谢嬷嬷。”
只是秦管事却还是没开门,倒是站在那里,看向跟在李忘舒身后的展萧三人。
“府库内多有藏品,其中又有许多珍贵之物,王爷只允殿下进入,其他人……恐怕要在外稍候。”
李忘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神色各异,想想这既是代王府内,又不会出什么事情,他们又是就在门口等着,想必无虞,于是也同意了秦嬷嬷所说。
只是她刚要开口,旁边却忽然“冒”出个人来。
“臣等护卫公主殿下,不敢稍离。”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着展萧,欲言又止:“这是代王府里……”
展萧却丝毫不管旁边还有个代王府的管事秦嬷嬷。
“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不能掉以轻心。”
李忘舒有些尴尬地看向秦嬷嬷,笑了一下道:“秦嬷嬷,我这侍卫一路跟随前来,我也习惯他侍奉左右,不如就让他一人跟随我前去。若我有遗漏,也好有人提醒。”
秦嬷嬷打量了一下这位其实有些“失礼”的展侍卫,思及这几日,这人确实是跟在福微公主身边,左右不离,于是道:“那只许他一人进入,另外两个可是不能了。”
李忘舒便道:“这是自然。”
站在不远处的言旷戳戳季飞章,小声问:“为什么不让咱俩进啊?”
季飞章微笑看着站在库房门口的展萧和李忘舒:“你有展萧厉害吗?”
言旷摇头:“那怎么可能?”
季飞章看向他:“那不就得了?当个摆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怎么还给自己加上戏了呢?”
言旷好生无语,瞧见展萧和李忘舒已跟着秦嬷嬷进了那好气派的库房里,遂也懒得与季飞章计较,自到一边坐着去了。
说起库房这样的地方,总是让人觉得该是物品驳杂,又有厚厚的灰尘。
但代王府的府库却不是这样。
推门进去,但见箱笼柜架,摆放整齐,上头一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
李忘舒倒有些意外,望着这么多的东西,不知该往哪去了。
“殿下请随老奴前来。”秦嬷嬷将门关上,引着李忘舒与展萧二人,倒好似是沿着某条隐约的路线前进。
展萧的视线从这偌大府库中扫过,稍微计算,便已发现此处是被专人设计过穿行的线路,因此才显得井井有条。
“王府的府库一共三层,里面是自王爷在永安时就积累下来的东西。听闻殿下需要一些衣物和金银器物,这里种类齐全,可以随便挑选。”
秦嬷嬷打开一个箱子,里头都是女子所穿的箭袖劲装,虽然不是新制的,但保存得当,瞧着倒是簇新。
李忘舒从里头挑了一件喜欢的,披在身上试穿时才发现这衣裳竟然还暗藏机关,里头有个隐秘的夹层,可以放细小暗器。
她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几件衣服都要放到这样的府库里,想来那一个箱子的衣裳也是“大有文章”。
展萧倒是对这些见惯不怪,鉴察司里什么奇怪玩意都有,他倒可以说是几乎就是研究这些长大的。
又挑了几样东西,秦嬷嬷都一一记下,见这一层已走完了,便引着他二人又登上了二层。
那木制的阶梯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走上去总有吱呀吱呀的声音,显示出这三层府库,实则已有些年头。
才一登上二楼,便觉面前开阔许多,这里并没有存放多少东西,是因为李忘舒想找一把好用□□,秦嬷嬷才带着她过来。
谁知还不等秦嬷嬷开口,李忘舒倒是看着那正对楼梯悬挂着的一幅画愣住了。
那画上画着的,是一个坐在梨花树下的女子。花树繁茂,落英缤纷,那女子独坐花下,一身绛蓝衣裙,眉眼含笑。
“这是……”
李忘舒盯着那幅画缓缓走上前,只觉得画里的人有种格外熟悉的感觉,那画中人似与她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给人感觉更柔和些。
就好像——是照顾她长大的嬷嬷口中的她的母妃!
作者有话说:
酒后展萧: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却想跟我拜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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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章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