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故人有情
“这是王爷所绘, 挂在这很久了。”秦嬷嬷见李忘舒站在那里不说话,于是开口道。
李忘舒尚未能从那般震惊中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叔父果真与我母妃熟识吗?”
第一日到代王府的时候, 她就听李烁提起过自己的母妃。只是那时她觉得,当时母妃与叔父、圣上同在京城, 又年龄相近,相识也不足为奇。
可如今看到这幅画,她倒觉得有些事情仿佛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什么人会给一个仅是相识的女子画像呢?
她自见到叔父,便觉得他身上有股温厚如玉的气质, 不像是那般见色起意的狂妄之辈, 那他又给母妃画像……
秦嬷嬷似想起了什么往事, 目光中有一丝怅然。
“王爷与蕙妃娘娘,又何止熟识……”
李忘舒转过头看向秦嬷嬷:“所以这画上的, 当真是我母妃?”
秦嬷嬷似乎此时自知失言, 连忙低下头:“老奴不敢妄议。”
李忘舒走过去,拉住秦嬷嬷的手:“嬷嬷,我幼时母妃就离开了,我对她的记忆,都是从宫人口中而来,可她到底是什么模样, 却总是模糊。今日在叔父这里见到这幅画, 我才好像见到母妃当年的样子。秦嬷嬷,我是母妃的女儿, 我想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秦管事见这位福微公主目光盈盈,好似一个无助的小姑娘一般, 原本严厉的脸上, 也多了些柔和。
“殿下……”
“嬷嬷,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她是福微公主,可她也是个从小就没了亲娘的可怜孩子。
秦嬷嬷自己也是母亲,平素管着王府上下,一向铁面无私,可面对一个不过是想多知道自己母亲些的孩子,她又怎能与平常一般毫无所动呢?
她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幅画:“蕙妃娘娘,当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李忘舒随着她的视线,又重新看向那画中人,耳边则是秦管事有如涓涓细流般的声音。
“当年在永安,舒家是大族,舒老太爷那是战场上的大功臣,先帝都赞叹有加,也信任有加。蕙妃娘娘是舒家的嫡出女儿,从小便得先帝喜欢,将她召入宫中,为公主伴读。”
“老奴当年,不过如公主现下这般年岁,刚到王爷身份服侍,因不知规矩,不小心弄脏了蕙妃娘娘,也就是那时的舒家小姐一本书,王爷便要将老奴打杀了,还是蕙妃娘娘替老奴求情。”
“宫人都说,母妃是温柔贤淑之人,又有才名,是永安城当时颇有盛名的才女,当真如此吗?”
秦管事难得笑了笑:“这是自然,当年娘娘才华卓著,否则也不会引得各家才俊登门求娶。”
李忘舒苦笑:“母妃才情一世,我这做女儿的,倒是个草包。”
“公主过谦了。老奴见殿下字迹娟秀工整,却又有筋骨其内,实有娘娘当年风范。”
李忘舒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小无人管教,若非皇后娘娘宽容教导,只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今虽也跟着福乐妹妹一起念了书,听了大儒们讲学,可若论“才女”二字,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断然配不上的。
“那后来呢?怎么叔父还为我母妃画了这样一幅画。”
“当年娘娘做公主伴读,是与圣上、王爷一处长大,朝夕相处,自然难免生情。”
“那怎么……”李忘舒想问,那怎么母妃是入了宫,可又不知这话怎么开口才不算唐突,倒是自己卡住了。
秦管事历经几十年风雨,最擅识人,又哪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于是便道:“这是娘娘与圣上、王爷之间的事,老奴不过是个下人,哪能得知?只是记得当初王爷与圣上为这件事险些大打出手,还是先帝阻拦,才没有酿成大祸。”
“后来王爷到了锦州,圣上继承大统,娘娘便被封为蕙妃。只是王爷,也再没有娶妻了。”
“不曾娶妻?”李忘舒有些惊讶。
到了王府之后,不曾见过代王妃,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但她自己思索,也只是猜测兴许代王妃这几日不在,又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叔父未曾另娶,却不想,自己这位叔父是干脆就没有成过亲。
秦管事眼中好像有些难言的沧桑:“王爷从来了锦州,就一心扑在政事上,要么就是领兵到北江去打水匪,这么些年,不少人都想攀上代王府这门亲,可王爷却是一个都没有看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展萧忽然开口,倒让李忘舒有些惊讶。
秦管事瞧了他一眼,点点头:“是啊,蕙妃娘娘那样的人,老奴见过了,尚且难以忘怀,更何况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王爷呢。”
秦管事说着,朝那画走得更近,似乎想要和李忘舒一样看清那蕙妃娘娘的模样。
“还记得舒府上有棵梨花树,老奴那年随着王爷一道去给蕙妃娘娘送生辰礼物,就是见她站在梨花树下,阳光就透过瓣瓣梨花照在她身上,她果真是如九天上的仙女一般,笑起来,让人觉得眼前都明亮了。”
“那时老奴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人才配得上做她的郎君呀。”
李忘舒听着秦管事的话,又瞧着那画上浅笑的姑娘,不知怎么,就好像自己也到了秦管事所说的那梨树下一般。
她其实对舒府没有太多印象,自她懂事不久,舒府就因她母妃之死败落,舒家存活的人便举家离开了永安,甚至世人也不怎么敢提起舒家当年旧事。
她想着想着,竟觉得鼻子酸酸的,眼里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母妃既是这样好的人,又怎会在深宫之中,自戕而亡呢?
那李炎到底是做出了怎样的事,才逼得她母妃不得不用性命相挟?
“殿下。”
耳边传来展萧的声音,李忘舒回神朝他看去,但见他举着手,手中是一块雪白的帕子。
“娘娘不会想见到你哭的。”
他开口,将那帕子举到她面前。
李忘舒看看他,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才有些抱歉地看向秦管事。
“嬷嬷,是我有些失态了。”
秦管事摇头:“是老奴一时情不自禁,说了太多,还请殿下见谅。”
“不不,是我自己要听的,我想知道我母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离开的时候,我太小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画面,能知道她也曾开心快乐过,我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秦管事看向李忘舒的目光都好像和蔼许多:“殿下和娘娘真的很像,长得一样好看,也一样坚强。”
李忘舒回身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像:“我若真像母妃一样坚强就好了。”
倘若她前世也有母妃自戕时那般勇气,想来也不会委曲求全到西岐和亲,更不会明知赫连同盛野心勃勃,还妄想着对他好能改变他。
她也曾尽心尽力想做一个好王后,既是帮西岐的百姓,也是帮大宁的百姓。
可最后,她不过成了一个笑话,既是西岐的笑话,也是大宁的笑话。
“我们还是赶紧找东西吧。”李忘舒将视线从那幅画上移开,“想来,代王叔父也不想有人打扰了这画的清净。”
秦管事点点头:“殿下请随我来。”
代王府上的手/弩,自然要比外头卖的更要精致。
展萧拿起几个瞧了瞧,也甚是肯定,虽说尚不如鉴察司里的专业,但是给李忘舒用却够了。
她初学这些,倘若使用太精巧的,反而容易伤了自己,就是这样简单好操控的,反而适合她。
展萧从那些弩中挑了一个小巧轻便的,朝李忘舒的胳膊上比了比,便拿给秦管事记下。
“如今这些可都是殿下需要的?还有其他不曾找到的吗?”秦管事将她记好的册子拿给李忘舒看。
李忘舒一一扫过去,又与展萧核对,再无遗漏,这才交还给秦管事点了点头。
“既然都已经找到了,那老奴这就遣人送到望月轩,这库房就先锁了。”
李忘舒点点头:“多谢秦嬷嬷,有劳了。”
展萧却是看着另一边的阶梯问道:“还有一个三楼,不知上面放着什么,还有这样弩吗?”
秦管事思量他是想给自己也寻一个,便笑道:“所有的都在这了,三楼放着的都是王爷的贵重东西,没有殿下需要的,一般就不另开门了。”
李忘舒瞧着展萧一直朝阶梯那看,便道:“我们借住叔父这里,已是打扰,就不要偏去看叔父的东西了。”
展萧与她相视一眼,便道:“是属下唐突了。”
从府库出来时,已是日上中天,言旷和季飞章正坐在府库外的大树下乘凉,两人就那么席地而坐,瞧着倒是格外惬意。
展萧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李忘舒在宫中时就不爱约束宫内的下人,如今亦是如此。只不过秦管事就不一样了。
她是宫廷出身,又是从从前宫中最严厉的嬷嬷手底下训练出来,对那些规矩礼仪烂熟于心不说,规束下人也以严厉出名。
她一眼瞧见季飞章与言旷的模样,便已冷了脸。
“殿下尚且在做事,你们身为殿下护卫,倒是轻松。”
季飞章和言旷原本昏昏欲睡,听见这声音立时站了起来,看向说话的秦管事不明就里。
秦管事走到他二人跟前,虽说没有那两个年轻人个子高,但却气势十足。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规矩,但如今在代王府里,就要有代王府的规矩。公主年轻脾气好,不拘束你们,我可不一样。既是殿下的侍卫,就要有侍卫的样子,整日懒散,不如早些发卖了,代王府可不养闲人。”
季飞章和言旷互相看看,也不敢说什么,“乖巧”地低下头去。
他们的身份本来就不好被人知道,自然是越没有存在感越好。
“站好了。”秦管事冷声训斥。
季飞章和言旷一下站直了,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秦管事这才转身朝李忘舒行礼:“殿下,这些侍卫许是在外面野惯了,倘若殿下不好开口,只管告诉老奴就是,万不能让他们耽误了殿下。”
李忘舒笑得有些尴尬,可秦管事说得其实没错。
她不了解季飞章和言旷从前在鉴察司里是做什么的,可他们如今跟着她,日后免不了抛头露面,倒确实该装装样子,否则被人寻了错处,倒是害了他们自己。
“多谢秦嬷嬷。”
秦管事这才行礼,带着自己的几个侍从,从府库离开,去拿对牌,收拾方才李忘舒挑好的东西。
待人走了,言旷才长出了一口气:“这秦嬷嬷,怎么比律司长还吓人……”
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用气声同季飞章道。
季飞章扭头看那秦嬷嬷走远了,方开口:“最不要惹的,一是女人,二,是老了的女人,你不知道吗?”
“女人又怎么了呢?”李忘舒走到他二人面前,刚好听到季飞章的话。
季飞章一愣:“殿下自然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
李忘舒看着他,缓缓开口:“这世间女子,倘若是善良知礼,自然都是一样的,不论身份、年纪,季飞章,我知你以往是个纨绔子弟,但有件事你需明白。这世上的女子,也和男子一样,是个人,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若有不满,自可以说出来,但却不该用‘女人’、‘老了的女人’来一以概之,倘若我说,世间男人大抵庸俗,你又作何感想呢?”
季飞章有些意外,他从未想过,自己原本打趣的一句话,还能引申出这么多意思来。
他求助似地看向展萧,却见展萧望着李忘舒,竟好像是与有荣焉?
“殿下所言甚是。”展萧开口,终于舍得将眼神从李忘舒身上离开。
季飞章看着他那样子,只觉得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好像是与他“渐行渐远”了……
李忘舒看向展萧,笑了一下方道:“秦嬷嬷说的话你们可记住了?既如今你们随我入了代王府,不管当初打的是什么主意,现在大家都拴在一条绳上。不留把柄,是救你们自己,也是救我们。”
李忘舒说完,便抬脚往望月轩的方向而去,展萧自然跟着她。
徒留季飞章和言旷两个站在原处。
言旷瞧了瞧公主离开的方向,似懂非懂地道:“殿下可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季飞章深深看了一眼离开那两个人的背影,终于正经说了句话:“难不难琢磨也不是你该琢磨的,还不赶快跟上!”
*
大摆宴席迎接西岐王的消息,只用了半日就传遍了前朝后宫。
对于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但宁帝的决定,大臣们都知晓难以改变,所以那些话也都咽进肚子里。
偶有几个有骨气的言官要进谏,可惜人被拦在宫外,连李炎的面都见不上,也只能羞愤痛哭,最后被小太监送回家中去。
只是这件事背后透露出的信息,却如同今日永安上空的阴云一般,笼罩在皇后姜梧的心头。
她已经在桌案前坐了许久了,久到一向有眼力的她身边的女官应书都忍不住开口。
“娘娘,久坐伤身,要不奴婢陪娘娘去花园里走走?”
姜梧抬起头来,看向外头有些惨白的天色:“本宫坐了很久了吗?”
“都快一个时辰了。”应书有些心疼地开口。
“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一个办法来,从前父亲说我愚笨,本宫还不信。”
“娘娘聪慧识大体,连圣上都夸赞。”
姜梧摇头:“你可知,圣上下令要大摆宴席为西岐王接风洗尘,是说明了什么?”
应书身为后宫女官,自与一般侍婢不同,她虽总陪侍在姜梧身边,但却是读过许多书的。
朝堂之事,她未必懂得有那些大人多,但却也知道不少。
她微微皱了眉,小心地开口:“好不容易有如今的太平日子,圣上定然不想再起争端,如今福微公主殿下尚在锦州,圣上这是要行安抚之计,以免西岐王冲动开战。”
姜梧无奈的笑笑:“你尚且知这是安抚之计,那西岐王又如何会不知?”
“娘娘的意思是……”
“倘若他偏要以和亲公主未到西岐为由发难,以圣上的脾性,做出今日之决定,只怕已连后路都铺好了。”
“后路?娘娘是觉得……”
应书不敢说出来,她怎么都觉得圣上不该这般无情。
姜梧却叹息:“福乐业已及笄,又是如今宫中唯一的公主,福微不在,你说倘若那西岐王刻意刁难,圣上会不会以大局为重呢?”
应书垂下视线:“这……”
姜梧扶着桌案站起来:“那丫头自幼在宫里,多受宠爱,没有经过风雨,福微有主意逃,她却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她既对那方小将军心动,如今便也只能就是这武威将军了。”
“娘娘,这般决定,会否太快了些。”
“如今岂是能拖延的时候?那方靖扬虽冒失,到底是在永安,在本宫眼皮底下,倘若真要顶替福微嫁到西岐,本宫就算再有本事,如何保得住她?更衣,本宫要去养心殿,面见圣上。”
*
天色已暮,永安城阴了一日,却没有下出一场雨来。
日头西落,宫城内更显晦暗,养心殿里早早上了灯。王得福站在殿门前,瞧着外头天色,只觉今日怕是要有一场夜雨来。
李炎坐在案前,对着眼前鉴察司的奏报有些发愁。
那西岐王一行,自过了天阙关后就再不着急,显然明着是为和亲一事前来,实则四处摸索大宁消息。
他自然不想让人知道如今大宁亟需修养生息,尤其是对手,但现下越是催促,越是显出心虚。是以那西岐王游山玩水,不着急入永安,李炎倒也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正在他为此事思索之际,原本站在殿门前的王得福走了进来:“圣上,皇后娘娘来了。”
李炎抬手将面前鉴察司的奏报扣过去,这才抬起头问道:“她来做什么?”
王得福回禀:“娘娘说,今春的笋极为鲜嫩,亲自给圣上炖了春笋骨汤,请圣上尝尝。”
李炎倒有些意外:“她许久不沾阳春水,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请娘娘进来吧。”
“是。”王得福应声,又回头去外头传召。
姜梧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日头都落山了,圣上也该休息休息,保重龙体。”
李炎抬头看她:“你许久不来养心殿了,今日怎么想起到这来?”
姜梧将那食盒放在小桌上,轻轻打开,又将里头的汤盅拿出来,还没揭开盖子,屋里便能闻到一股鲜香气息。
李炎起身,走到这小桌案边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朕说?”
姜梧揭开汤盅的盖子,看向李炎:“养心殿是圣上处理政务的地方,臣妾妇道人家,若是常来,终究不合适。今日瞧见春笋,甚觉新鲜,又听闻圣上这几日烦闷,不曾好好用膳,便想着,能让圣上有些胃口。”
李炎笑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思。朕有时想,这养心殿内甚是无趣,想去找你,又怕你想休息,觉得朕烦。”
“臣妾哪敢?臣妾只怕是圣上厌弃了臣妾。后宫之中姐妹众多,总有能解圣上忧心之人,臣妾一向嘴笨,最是不敢造次。”
“哪有?你一向识大体,知进退,你还没说,今日是为什么事而来呢。”
李炎由着姜梧将那汤盅端起,舀了一勺汤喂到他嘴边,才听姜梧开口。
“果然有什么事都瞒不过圣上。”姜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开口,“臣妾想着,福乐那丫头也大了,既过了及笄的年岁,不知圣上心里可有中意的驸马人选。”
李炎倒没想到姜梧是提起这件事,他有些意外,将那口汤咽下了,方问:“怎么突然想起给福乐择婿?”
姜梧笑笑:“就是前几日福乐在臣妾跟前说话,见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由是才想起这件事。”
李炎倒好像不怎么在意:“当初成央公主廿二岁才嫁人,福乐是公主,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何必如此着急?”
姜梧轻叹了一口气,见李炎喝过几口汤,似乎有些乏累,于是搁下汤碗,又为他按起额头来。
“臣妾为人母亲,也没有经验,多有担心,让圣上见笑了。只是那日与福乐说话,听她言语之
中,倒是多提起那个方小将军,臣妾也不知前朝事务,所以这才想问问圣上,那少年人如何?”
李炎便道:“朕记得,你应该见过他吧?”
“确实见过,之前查福微的案子,也是那方小将军跟着审问。只是他那时办公务,臣妾倒是没看出此人如何。”
“一个愣头青罢了,相貌倒是不错,据闻也有不少贵女想招他为婿。”李炎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他坐直身子,看向姜梧:“皇后忽然问这件事,该不会是因为西岐王要来了吧?”
姜梧动作一僵,脸上的笑也微微有些尴尬:“臣妾哪知道那些,只是瞧着福乐好似喜欢,便想问问圣上。”
谁知李炎脸色一变:“她喜欢?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懂什么?”
“是啊,这公主的亲事,也是圣上做主。只是臣妾身为她的母后,终归是有些担心。”
李炎看着姜梧,眼中倒闪过一丝轻蔑:“朕说你怎么忽然今日前来,还炖了汤,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臣妾哪敢打什么主意……”
“你是不是想着,赶在这些日子把福乐与那方靖扬的亲事定下来,待西岐王来了,就算西岐王又看上了福乐,那你的宝贝女儿也不用出嫁?”
姜梧面色大变,连忙起身跪在地上:“圣上,福乐是臣妾的女儿,也是圣上的女儿呀……”
李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朕就知道,你才舍不得你的孩子受苦。当初让福微和亲的时候,朕也没见你如此哀求。怎么,你的女儿是女儿,舒月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吗?”
“臣妾没有这样的意思。”姜梧大惊,“臣妾待蕙妃妹妹的女儿,也是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若不是情非得已,臣妾又哪里舍得让福微远嫁?”
“情非得已,你的意思还是朕的错了?”
“臣妾不敢。”姜梧说着,已是眼眶微红。
她知道李炎这些年忘不了舒月,就算他厌弃李忘舒这个女儿,可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放不下当年旧人。
她不愿与李炎在舒月的事情上争论什么,更唯恐李炎又将对舒月的恨意发泄到她的身上,于是连忙扯开话题。
“臣妾只是瞧着福乐对方小将军动了心,才不忍见女儿受苦。况且那方小将军也曾立下功劳,也是年少有为,臣妾想着,若是成就他们这对有情人,也是给儿女留下福气……”
“够了!”李炎忽然大喝一声,厉声打断姜梧的话。
姜梧愣了一下:“圣上……”
李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福乐是你的女儿,是朕的女儿,可她也是大宁的公主!如今福微逃婚,那西岐王又步步紧逼,你现在让福乐与方靖扬定亲,不就是告诉西岐王,大宁没给他留后路吗!你是想让整个大宁都给你女儿陪葬吗!”
姜梧万万没有想到李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抬起头看着这位帝王,她曾经的枕边人,只觉陌生、震惊,甚至连一句话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圣上,怎么能……”
“朕怎么了?朕告诉你,福乐是朕的女儿,朕也心疼,可她既是大宁的公主,就不该逃避!倘若当真需要她的时候,就算她是朕宠着长大的,也要登上那和亲的马车!”
哗啦啦——
屋外,忽然传来雨水落地的声音。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转瞬之间已掀起一片水雾。
姜梧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垂下视线去。
外人见她贵为皇后,以为她执掌后宫,风光无限,可谁又知晓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她当年满心满意以为嫁给了自己喜欢之人,便可以举案余生,后来才发现郎君早有心悦之人,偏偏那人还是整个永安都闻名的才女,她只能自愧不如。
如今听闻女儿已与那方小将军私下交换了信物,虽有违礼法,可她心里到底是庆幸女儿能得两情相悦的郎君,比她幸运不少。
只是那感情,倒是还没开始,就已经要结束了。
“王得福。”李炎走回自己的书案旁,抬头朝着外头朗声大喊。
王得福急急忙忙跑进来,身上还带着才过雨的水气:“圣上,老奴在。”
“着人将皇后扶回寝宫吧。皇后需要好好休息了。”李炎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姜皇后一眼,而后便坐回书案前,不再理会姜梧了。
王得福虽不完全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可帝后争执厉害,他却也在外头听见了几句话,由是猜个大概,见姜皇后的模样,他便轻叹了一口气,命人送皇后回宫了。
只是外头雨大,姜皇后这一路回去,便是打着伞,也怕要湿了衣裳。
王得福不敢多话,只在瞧着宫人扶着皇后离开时,心里有股不知名的悲凉。
他们这位圣上,对权术人心一向执着,偏偏对着那些为他好的人时,也是一样猜疑。虽说自古帝王无情,可这无情帝王,当真就能护好天下人吗?
*
“你说李炎、我娘、叔父,他们当初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夜色渐深,李忘舒却坐在望月轩的小凉亭里不愿回去休息。
展萧站在她身后,回答道:“前尘往事,如今难追,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后日就要到瑶山去了,想必到那里又要耗费不少体力。”
李忘舒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见了那画像,我总觉得心内难安,好像要出什么事一般。”
她回头看向展萧:“展萧,你坐下,同我说说话呗。”
“属下……”
“你别属下属下的,白日里在秦嬷嬷面前要装装样子就算了,如今天都黑了,又没人到望月轩来。之前在路上也没见你多敬重我呀。”
展萧垂眸:“此前毕竟不同。”
“是,此前你是个卧底,是打入我身边获得信任的。如今是不是卧底倒不知道,明面上总得当个侍卫对吧?”
展萧不说话。
李忘舒兀自笑笑:“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展萧不知她所说的“挺有意思”指的是什么,也不敢回话,只是抬起视线静静看着她。
李忘舒抬手指来一下旁边的石凳:“本宫命你坐下,这回可行?”
展萧想想,他其实没给这种贵人当过侍卫。
这几日在代王府,他只有一个感觉,这些王公贵族的家中果然规矩多。
他从前潜藏办案,虽也伪装,但大多不过是个把时辰,有个样子能骗过人就是,只有这般深入其中,方知那规矩繁多不是虚言。
如今他倒不知李忘舒让他坐,他是该坐还是不该坐了。
李忘舒无奈起身,扯过他的衣裳:“你怎么了?我都让你坐下了,你倒是摆起谱了。”
展萧被她“按”在那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李忘舒也懒得管这人又是哪里不对劲,反正他从到了代王府就时常不对劲。只是兀自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说起话来。
“按秦嬷嬷所说,倒是叔父当时喜欢我母妃,可叔父既喜欢,怎么不去舒家提亲呢?他那时候应该也是皇子。”
“或许是有事情为难呢?”展萧开口。
李忘舒却摇头:“不应该呀。若按秦嬷嬷所说,母妃当年都能入宫伴读,可见皇祖父也是欣赏母妃的。我最不明白的事情,其实是,倘若母妃也心悦李炎,那李炎也喜欢母妃,那为何我母妃只是蕙妃,皇后却是如今的姜皇后呢?”
李忘舒看向展萧:“你们鉴察司,就没有这种事情的传闻吗?”
“鉴察司的卷宗大都是关于舒家的,关于圣上的,并无多少,而且我也没有权力翻阅。”
“你不应该深得那位司长的信任吗?”
“再得信任也有规矩,涉及皇室的密辛,一般不会外泄。我若不是接了任务,也不会看到关于蕙妃娘娘的那些事。”
李忘舒有些丧气:“虽然皇后娘娘待我也很好,可我还是很好奇,母妃若果真如秦嬷嬷所说,当年又怎么会甘心做个妃子呢?她不像是会沉沦后宫之人啊。”
“也许到了瑶山,就能知道答案呢?”
“那是帝令到答案,又不是我母妃的。”
“殿下的帝令应该也是出自蕙妃娘娘手中吧。娘娘当年自刎宫中,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那是尚是孩童的殿下,娘娘既心思谋划远胜男子,又怎会不提前布局呢?”
李忘舒想想,展萧所言好似也有道理。
若按秦嬷嬷所说,她母妃可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帝令这么重要的东西,敢留给她,还让李炎都不知道一点消息,可见确有很大可能,是有过什么计划。
只是思及此,她自己又忽然愣了一下。
既然母妃当时自戕,可见与李炎之间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怎么都不像是会将帝令的消息告诉他,那李炎是怎么知道帝令在她身上,还派展萧来接近她的呢?
此前她一直忙于逃亡,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如今细细想来,她是在永安城外才抛出帝令的消息,为来让李炎和西岐人先打起来,可展萧却是在那之前就被安排到她身边的,展萧既是为帝令而来,那李炎是什么时候知道帝令下落的呢?
她想到这里,忽觉脊背一阵凉意,看向展萧的视线也变了变。
展萧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只是刚要开口,便见李忘舒已然起身。
“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嗯,殿下早些休息吧。”展萧应声,跟着她起来,一直到她走进屋子,才关好门,停在院子当中。
夜风吹过,带来春日里充满生机的泥土气味。
盏茶功夫后,季飞章和言旷几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你真的要去吗?倘若被王府的人发现,恐怕会连累公主。”季飞章开口,一双桃花眼里有种不符合他气质的担忧。
展萧却道:“我不会被发现。”
“这么冒险何必呢?”季飞章不解,“那是代王的秘密,你非要去探究,公主又不知道你为她付出这么多,还不是会怀疑你。”
“我总要确保她安全。”
“展萧,你做些她看不见的事,她不知道就不会感谢你,你这些事岂不都白做了?”
“我只想她安稳,不是想得到什么感谢。”
季飞章有些无语:“你现在倒是不计得失了,怎么以前做个任务都要精打细算,一个时辰都不愿耽搁?”
夜风从几人间穿过,只有新长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良久,才听见展萧开口。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这不是任务,她不一样,离开潜浪城的那天,我就意识到了。”
季飞章轻叹了一口气:“终归人家是公主,我们呢,原本见不得光亮,如今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已是不易,展萧,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季飞章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李忘舒屋子的那紧闭的大门:“飞蛾扑火,注定没有结局。”
展萧却没有再回答,他转身向望月轩外走去:“有没有结局,也要扑过了才知道。”
季飞章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言旷的肩:“看好公主。”
言旷尚在思索那两人话里的意思,还没反应过来了,已见两道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开口,声音发出一半来又戛然而止。
最后自顾自地小声嘟囔:“又不带上我,亏我来往并州兖州,传递了那么多消息。”
*
代王府府库,此时已隐没进一片漆黑之中,除了府中巡逻的侍卫,此处再没有其他人。
但代王府在锦州是什么存在?那是比锦州府衙还要安全的地方,几乎没有不长眼不要命的人跑到代王府来犯事,所以那些侍卫倒是例行公事,也并没有如皇宫之中的侍卫那么上心。
对于出自鉴察司的展萧和季飞章来说,这样的防守不能说是有破绽,只能说全是破绽。
两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就已经出现在了府库的屋顶上,从屋顶翻下,落在阁楼的一截露台上,如同猫儿一般轻巧,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季飞章轻轻撬动机关,很快就打开了一扇窗。展萧飞身入内,季飞章则留在外面盯着四下动静。
这一番动作一气呵成,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无,却配合默契,显然并非一日之功。
此刻屋内的展萧已经点燃了火折子,以手罩着朝四周看去。
只是他才行了一步,便被眼前的场景彻底震撼住。
那秦管事未曾领他们登上的府库三层之内,竟然全是女子的用物!
垂挂在衣架上的精致宫装,搁在桌台上的胭脂首饰,设计精巧的笔墨纸砚,甚至还有比二楼更多的挂画、字幅。
那画上,无论春夏秋冬的景致,却都只有一个人,赫然是李忘舒的母妃,那位被称作才女的蕙妃娘娘!
展萧做暗探多年,却还从没有见过哪个人会用这么多的东西去怀念一个故人。
他不知该用怎样的语句来形容面前所见的场景,只觉备受震惊,却又有种难言的可怕。
正在他想将这楼中诸物看得更清楚明白些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大喝。
“什么人在那里!有刺客,有刺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不好意思!停了一天的电,稿子都在电脑里,电脑打不开,属实是太惨了,还好来电赶上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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