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七章 5

望着母亲依然千瘦的背影,我知道,母亲至今都不肯原谅她。趁着母亲的离开,我开始开父亲的玩笑。我说:“爸,你大概不会忘记梅阿姨吧?”

已经七老八十的父亲一点都不糊涂,他警惧性很高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你这说的什么话?像话吗?”

我历来就不怕我的父亲,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不怕,现在就更不怕了。我嬉皮笑脸地逗他:“爸,都什么年代了,害什么臊!一个人一生中有个把情人和相好的不丢人!”

父亲气得要从沙发上站起来离开,我忙七去按住他,搂着他的脖子说:“看看,看看,真没劲!一说真格的,你吓得就要溜,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父亲果然吃了我这一套,他把身子坐舒服了,摆开了要跟我说清楚的架势。我乐了。

我笑眯眯地说:“爸,说别的咱是道听途说,那一年中秋节你在她家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可是我亲眼所见。”

父亲红了老脸,像个孩子似的“哎呀,哎呀”地直叫。说:“哎呀,哎呀,太冤枉了!哪的事呀!那次她给我打电话,叫我到她家去一趟,我也没多想,就去了。我去了以后,她躺在**不舒服,见到我,说起了你许放叔叔,说着说着就抓住我的手哭了起来。你说,她抓我的手哭,我总不能抽出来吧?再说,大白天的,又敞着个门,能干什么坏事呢?你说说,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做女儿的不知道吗?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父亲老小孩一般,越说越激动,把脸都激动红了,像我害了他的清白一样。

见父亲这样,我觉得有趣。同时,我也的确想知道一些事。于是,我就故意不配合,说:“爸,您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确说不好了,谁让我看见那幅情景呢?说真的,爸您说真话,当初您对梅阿姨难道没有一点意思?”

坐在我对面的父亲一口否定:“没有!没有一点意思!”我不再问他什么,只是不错眼睛地盯着他看。父亲在我的注视下慢慢不自然起来,他费力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边离开我,边嘟囔:“这孩子,没大没小的!”

我不信。我不信当初年富力强的父亲对来自上海的梅亚莉会没有感觉。即便他有刚开始那种内疚和慈怀为本,但慢慢地,难免不会产生别的什么东西。我敢说,没有哪个男人面对漂亮的、无助的、气质高的梅亚莉会做到不动声色。即便他是我的父亲。我在感情上希望他不会,但理智告诉我,他不可能不会。事实也证明,他的确不可能不会。

我不知道当年的母亲是如何原谅父亲的。也许母亲压根就没有原谅,也不肯原谅。但母亲似乎是在死过一次后,把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给想通了。要不,母亲也不会与父亲相安无事地过到今天。那么,梅亚莉呢?

有人在退潮的海边捡到一颗刻着洋的水雷,这颗洋玩意被我父亲指示送到了警通营。警通营里有个工兵连,工兵排地雷是连会下棋的小孩都知道的常识。等我父亲带着参谋许放赶到工兵连的时候,那颗锈迹斑斑的水雷正在工兵排长手上。工兵排长是个特别自负的湘西人,他一口咬定那是颗死雷,并指着洋中的一九四二的字样嘲笑离得远远的别人是胆小鬼。大家听了他的活,放下心地围上来,因为他是工兵连惟一的正牌学校毕业的,似乎应该箅个货真价实的权威。他拿了一套工具蹲在那儿敲敲打打说是要看看里边的西洋景。随我父亲赶来的参谋许放不同意他的敲打,说是有危险。工兵排长指着一九四二的字样笑着用很重的湖南口音说:“有危险早就危险了,还能等到今天?”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连我背着双手官气十足的父亲也笑了。我父亲背着双手站在工兵排长身后一脸的尽职尽责。站了一会儿,他的双腿来来回回地转换重心。一旁的参谋许放就劝他到连部休息一会儿,说他一人呆在这儿就行了。我父亲看也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点头说好,然后竹着双手朝连部走去。父亲的屁股还没挨着工兵连的椅子,那颗至今不明国籍的一九四二年产的水雷就被湘西的工兵排长鼓捣得炸上了天。同时上天的,除了工兵排长,还有许放参谋以及围观的战士甲战士乙战士丙若干人。

正如当时的传言,许放他们的确是像花瓣一样,从空中缓缓地飘落下来……

你在哪里等我

从青岛到北京的26次特快终于靠稳在第六站台上,车门被打开,硬卧车厢的旅客们背着大包小包从狭窄的铁门挤了出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始终不见艾楠的影子。

上尉参谋黄海涛尝到了望眼欲穿的滋味。心想,没坐这趟车?又想,不对呀,她是拿到火车票后打来的电话,临时有变也会打电话来的。若是在这趟车上,人都快下光了,怎么还不见她的鬼影子?这不符合她的争先恐后的劲头嘛。

正着着急,艾楠露头了,而且几乎是头挨着头,又露出一个来: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的头,这不能不让艾楠的男朋友黄海涛上尉心里“格登”一下。

那男人,噢不,准确点应该说是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跟艾楠一同挤下了火车,头几乎紧贴着不说,一只胳膊竟然还插在艾楠的胳膊里。黄海涛的头“嗡”的一声,那感觉像是头顶上盘舞若千万只蜇人的毒蜂,好久没有知觉。直到艾楠喊他,他才定下神来,步履有点艰难地朝艾楠和手插在女朋友胳膊里的年轻男人移动。“哎,你傻了?!”艾楠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上尉黄参谋看了眼手依然插在女朋友胳膊里的年轻男人,并在那衬衣挽在半截的赤臂上停留了两三秒钟。黄参谋英俊的脸上挤不出一丝的笑来,这种威严刚毅跟他一杠三花的一身戎装倒很般配。他问:“怎么才下车?”那口气,也很符合上尉对中尉训话的军中伦理。

“我早得了吗?”艾楠中尉的大嗓门一点也不把对面板着脸的上尉放在眼里,说着,还仲出一只脚丫子晃了晃。黄海涛低头一看,见上边横七竖八地缠了些白绷带。

“怎么搞的?!”其实黄海涛一见那白绷带心里很急,但不知为什么问出的话来却表达不出那份“急”,倒像是埋怨什么。

“烫的,刚开的开水烫的。”艾楠说着,嘴里向里吸着冷气,像滚开的开水正浇在脚上。

手一直插在艾楠胳膊里的年轻男人插上话说:“走吧,人都走光了。”普通话,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

黄上尉的眼睛移到年轻男人的脸上。这张脸很清秀,也很白,白得细賦光滑,有点令人可惜:如果这种白净细賦给了女人那该多好。黄上尉发觉自己有点走神,正待将眼睛收兵,却发现,那白净面孔上的宽边眼镜后边,一双眼睛正很有些意思地盯住自己,颇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黄上尉被这意味深长搞得心里很烦,就莫名其妙地朝艾楠发脾气,说她:“脚烫了还走什么走,续两天假不就得了!”

艾捕傍住了,搞不懂黄海涛这种嘴脸从何而来。她盯住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将手一甩,像个任性的小姑娘,大声冲黄海涛说:“走吧!走吧!你不愿来接就箅了,谁求你接了?”甩掉了年轻男人的搀扶,一个人一蹦三跳地朝站台外走去。

指导员张伟健推开宿舍门,见艾楠躺在**,一只胳膊搭在脑门上傍神。就奇怪地问:“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艾楠没好气地回她:“到假了,我不回来,你不吃了我?!”张伟健说:“我说的是你今天这么早回来干吗,怎么不在黄海涛的单身宿舍里缠绵一会儿?”“我累了,我想睡觉。”“在那睡也一样啊。”

“别不要脸啊,你这像是政工干部说的话吗?”艾楠气愤得坐起身来。

“哎,哎,”张伟健笑着点着艾楠,说:“我说的在黄海涛那儿睡觉是单纯意义上的睡觉,而不是你想的那种睡觉。咱可得说清楚,是你不要脸,而不是我不要脸。”

艾楠气得直摆手,说:“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行了吧?”副连长艾楠跟指导员张伟健是一伙儿的,这在长话连可不是什么秘密。按理说,副连长应该跟连长住一个宿舍,值勤训练行管军事上那一摊子事商量起来方便,可艾楠却以连长孩子小不经常留营留宿,一个人睡有时候害怕为借口,硬是搬到指导员屋子里去。为这事,连长还生了好长一阵子的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