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6
张伟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边甩水珠子边问:“带什么好吃的了?知道你今天回来,吃了个半饱。“边说边蹲到艾楠的提包前,自己动手开包翻腾起来。
张伟健是嚼着周村烧饼发现情况的。她扑到艾楠床前,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脚怎么了?”听说是烫的,张伟健扔掉吃了一半的烧饼,坐到艾楠**,搬过她的脚丫子,不由分说就动手解绷带。边解边痛心疾首地说:“医盲!医盲!真是地地道道的医盲,烫伤能包起来吗?青岛的医生全都是赤脚医生吧?”
艾楠的烫脚丫子在张伟健的腿上很舒服地得到了解放。艾楠望着张伟健探得很低的脑袋,突然就哭了起来,先是泪流满面,继而就抽抽搭搭起来。
张伟健大吃一惊地望着哭成泪人儿一样的艾楠,皱着眉头说她:“哎,哎,我说,你至于这样吗?不是痛的吧?也不是感动的吧?为什么?”
张伟健比艾楠大四岁,早当兵三年,好朋友归好朋友,但张伟健在新老兵的辈分上是一点也不肯乱的。经常对艾楠指手画脚地不客气,并且经常地直奔主题地让艾楠躲闪不及。
艾楠本不想说,觉得挺无聊挺没意思挺说不出口的,但在张伟健不依不饶的瞳孔里,她看出不说并且不说实话恐怕是过不去的。于是就把火车站第六站台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艾楠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单单隐瞒下那人搀扶自己的细节不说。这细节很重要,艾楠知道,但艾楠没说。
张伟健听了缺少关键情节的事情经过,竟然能毫不费力地下结论。她不以为然地一晃脑袋,说:“嗨!恋爱中的儿科。黄海涛醋还喝不过来呢,哪还有心思关心你的脚丫子!”“他吃的哪门子醋?不就坐了一次火车吗?”
“哎,这你就不懂了。凡是一切在你身边出现的未婚的、有一定实力的青年男子,都应该警惕地视作情敌,进入敌情。这点黄海涛没错。”
张伟健点明主题,又不贪恋主题,张口就直奔另一个主题的要害:“那人是哪的?”
艾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明明能张口就答出来,却偏偏要装着想一想,还含含糊糊地不能肯定:“好像,好像是什么研究院的。”
“干什么的?”“研究员吧。”“研究什么?”
“嗯……嗎,好像是什么比较学。”“嗬!你这一路还是蛮有收获的嘛,还知道了个比较学。”“别瞎说,我是听他跟别人说的。”“管他是跟谁说的,反正你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是个化人,有点另眼相待他,对不对?”见艾楠要辩解什么,张伟健忙抢着说:“换我我也这样。咱们这些圈在兵营里的人,对知识分子对化人好像有一种天然的钦慕,也许是我们这些人想成为知识分子又没成得了的缘故?其实,我们钦慕他们什么呢?研究院这样的牌子?研究员这样的职称?比较学这样的知识?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哎呀,这样说来真该吓咱们一跳啤,艾楠,莫不是咱们钦慕的是一种陌生?难道陌生的都该令我们钦慕?”
“不对吧?”艾楠忘了刚才的烦恼,坏兮兮地笑着说,“工人农民咱们也不熟悉呀,咱们怎么就不钦慕他们呢?”
“是这么四事呀,咱们怎么就不对工人农民兄弟们动动感情呢?”
“谁动感情了?”艾楠**地问。
“我也没说你动感情呀,你神经什么?”张伟健机敏地反驳。正说笑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张伟健抓起来“哎”了一声。
“请问您找哪位?”
“……”
“请问您是哪里?”
“……”
艾楠对张伟健这副公事公办的话务腔调习以为常,这几乎应该算是一个老话务员的职业通病,艾楠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艾楠的朋友们都提到过这个问题:“你们连的人怎么那样?接个电话像审贼似的,不说还不给叫人!”
张伟健的眼睛停在艾楠的脸上,艾楠知道电话是找她的,但不知道是谁这么快就知道了她探家回来的消息。正纳闷着,听张伟健重复着:“研究院?”
艾楠的脸没来由地一下子烧了起来。她能想象得出此刻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就很生自己的气,搞不懂自己红的哪门子脸。
张伟健用手捂着送话器,审査似的望着艾楠的红脸,不客气地问:“你脸红什么?”
不等艾楠回答,张伟健又说:“这下我知道我们钦慕知识分子什么了。”
“什么?”艾楠心虚地问。
张伟健咧嘴一笑,说:“钦慕他们穆罕默德式的先知先觉。说他们,他们就到,比曹操还灵哩。”
张伟健回来时,艾楠的电话早已挂七了。张伟健看出艾楠的不好意思,就扬了扬尹里的瓶子,说:“我从炊事班要了瓶红花油,你抹上试试。”
艾楠把烫脚往后缩了缩,期期艾艾地说:“不用了,他说明天送一种治烫伤的特效药来,说是治烧伤烫伤特别管用,而且不留疤痕。”
“谁呀,你说谁呀没名没姓的?”张伟健敏着眉头明知故问。“就那个人嘛!”“哪个人?”
“哎呀,火车上那个,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嘛!”张伟健把手里的红花油往桌子上一扔,说:“毕竟是知识分子,是化人,我的腿哪儿赶得上人家的嘴呢?看样子,要有戏看喽。”
“别胡说八道,送点药你也大惊小怪的。”张伟健走到艾楠身边,拍着艾楠的肩膀,故意地语重心长:“艾楠同志,我以政治指导员的身份严肃地提醒你:要树立正确的婚姻恋爱观,要学习古代劳动妇女们从一而终的高尚品质,工作上要干一行爱一行,生活中却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自觉抵制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在新的征途上,争做社会主义的四有新人。”
艾楠让张伟健一本正经的一通胡说逗得抱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张伟健自己也憋不住“咯咯咯”地笑个没完,两人正笑作一团,电活铃又响了起来。
张伟健抓起电话听了一下,笑着对电话那头说:“醋海涛,我正在给艾楠补她探家期间落下的政治课呢,你也一块来听听,受受教育。哎,你别不服气,我的课保证比你们机关的协理员讲的好,起码普通话比他说的好。你过来吧,艾副连长的气早消了。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正在给她补课,生动活泼,立竿见影着呢!你就放心大胆地来道歉吧。哎,我说,醋海涛’顺便带两瓶啤酒来,这有德州扒鸡。”
放下电话艾楠问张伟健:“你叫黄海涛什么?”“醋海涛啊,怎么,不对吗?你难道没有体会吗?”张伟健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样子。
艾楠用那只好脚踢了她一下,笑骂:“讨厌!”
黄海涛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真带了两瓶啤酒,并带了一张板着的青面孔。
张伟健一见他这个样子就乐了,跟他开玩笑说:“哟,醋海涛,你那是提着两瓶什么?不是山西老陈醋吧?”正好外边有人喊“指导员”,张伟健就掩着嘴巴跑了出去。“她叫我什么?”黄海涛阴养脸问艾楠。艾楠也捂着嘴乐,乐够了才说:“她叫你醋海涛,说你是山西老陈醋。”
黄海涛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什么都跟她说?”“跟她说又怎么了?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那也得分什么事,咱俩的事你以后少跟她说!”“喃!听你这口气像是下命令似的,咱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跟她说怕什么,我偏跟她说。”
“我发现你这伶牙俐齿越来越像政工干部了,真是近墨者黑呀。”
“沾点墨水有什么不好?那叫有化!伶牙俐齿有什么不好?免得将来受某些人的气,还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黄海涛叹了口气,主动休战。他拉了把椅子坐到艾楠床边,看着艾楠的烫脚问:“你怎么把绷带解了?”
艾楠学着张伟健的口气,说:“医盲!烫伤能包起来吗?”黄海涛探过身子仔细看艾楠的伤脚,问:“就这么晾着不用管它?”
艾楠迟疑了一下,说:“我抹红花油了,喏,在那儿。”黄海涛扭头看见桌子上的红花油,拿过来看上边的说明,边看边问:“不会留下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