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七章 4

别看我母亲是个什么也不干的家属,但她说起这类原则性的大活来,一点也不比对面的政治委员差。再说,自从我母亲有了那次视死如归的举动,不但在我们家中有影响,好像在整个岛上都挺有影响的。孟政委说不过我的母亲,似乎也是不怎么敢跟她较真地说,因此就挺没意思地挺着个胖肚子讪讪地走了。

离我小哥庀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母亲手里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其实,我们家刚走了两个参军的孩子,也没见我母亲怎么张罗、他俩几乎就是穿上逛逛荡荡的军装空手走的。因为我父亲说:“部队什么都发,什么都不要给他们带,东西多了影响不好。”这次我父亲也重复了同样的话,但我母亲这次却置之不理了。不要看我母亲上的是私塾学堂,但她对学习英语的理解一点都不比梅亚莉差。我小哥这次的人生远航,简直就是装载了我母亲的人生希望,母亲的忙碌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天是个礼拜天,外边的瓢泼大雨使我安静地呆在家中。我百无聊赖地站在母亲身边,看她在缝纫机上为小哥做一一条白色的人造棉睡裤。

我听到有人“嗒嗒”地敲门,我母亲也听到了这敲门声。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睛里也是搞不懂这种天气有谁会登门的疑惑。

我跑去开门,却被门外的人搞愣了。我站在门里,让她进来不是不让她进来也不是地难受。

台阶上,站着打了一把黄布油伞的久不登门的梅亚莉。梅亚莉走到缝纫机前,站在我坐着的母亲跟前~言不发。我母亲看见她先是傍了一下,脸马上忽地一下燃烧起来,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一如她当初站在梅亚莉家看到那幅情景时的样子。

母亲脚下的缝纫机继续响起来,那“嗒嗒嗒”的接连不断的声音,掩盖了两个女人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呼吸。这两种呼吸曾经饱经沧桑,差那么一点就被她们自己掐断。今天,在屋外“哗哗”的飘汝大雨中,两种呼吸又合二为一了。

我站在梅亚莉的身后,望着她湿成一片的后背替她难为情。我想不出她会怎样开口,同时也想不明白这么个西尊自爱的女人怎么会站在这里?

这种局面不知过了多久,我不够成熟的注意力开始分散。我的眼睛从她精湿的后背移到了流泪的玻璃窗上。这样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咕咚”一声响,忙移过眼睛,我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梅亚莉。

梅亚莉双膝跪在我母亲面前,头很深地垂在自已的胸前,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看见了她曾经乌黑发亮的头发已经生出了根根白发。她老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问得自己怪难受的。

母亲先是很吃惊地望着下跪的梅亚莉,上身动了动,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形成连续的动作,也没发出任何的声响。母亲盯着跪在地上的梅亚莉,看了一会,突然又埋下头去,“嗒嗒嗒”地踩起缝纫机来,像眼前没有这个跪着的人一样。我盯住母亲手上的白人造棉睡裤,看见针头已经走到了尽头,母亲脚下的机器却不知道停下来地依然“嗒嗒嗒”地空响着……

读“四书”和“五经”,懂得“仁、义、礼、智、信”的母亲,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种双膝着地的大礼,也比任何一个人都在意这种大礼。母亲可以不理会眼前这个叫梅亚莉的上海女人,母亲却不可能不理会眼前这种叫传统的中华大礼。母亲在这个行如此大礼的女人面前,比看见自己的丈夫与她偷情都要进退两难……

终于,母亲停住了双脚,那“嗒嗒嗒”的声音戛然而止。母亲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一般,脸色苍白地对跪着的梅亚莉说:“算了!算了!我们不去了!你快起来吧!”

事情的变化令人猝不及防。由此看来,人的命运其实是比较偶然的,有的时候跟个人的奋斗没有多大的关系。

许萌萌顶替我的小哥欢天喜地地到南京城学abc去了;而我的小哥却在几年后的上山下乡的**中被敲锣打鼓的人们欢送到一个叫井沟的生产队学种庄稼去了。

小哥坐船走的那一天,码头上聚集了许多送行的人。除了敲锣打鼓当政治任务完成的当兵的,还来了许多的亲朋好友和同学。小哥堆在码头上的行李中,有一样极其惹人眼目,那是用鲜红的大绸布捆“ii在一起的三种农具:铁锨、锄头和粑子。这三样崭新的东西是部队党委送给社会主义新农民的礼物,意义大概比较接近新人伍的战士从他们手中接过钢枪。

我的母亲神情暗淡地盯住那三样武器,心中大概在想象着许萌萌带走的随身行李。许萌萌离开这个小岛的时候,我的母亲自然不可能去送行,因此对许萌萌的行李我母亲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的母亲肯定是知道的,那就是许萌萌肯定不会扛着这三样东西上路。那天梅亚莉也来到码头给我小哥送行,但她迟迟没有靠过来。她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副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样子。船拉第二遍催客的笛声了,那堆有用红绸子捆扎的农具的行李早被人送上船去了,小哥的手被一双双别人的手传递着。到了梅亚莉这儿,小哥想把伸出来的手缩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只命运不济的手已经被来自上海的柔若无骨的手紧紧攥住了。

梅亚莉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有着“军事学院”标志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小哥。她用那种著名的方言对我小哥说——

“小兵,别生阿姨的气,也别生萌萌弟弟的气,行不行?这是你许放叔叔留下的一块英纳格表,本来想留给萌萌的。阿姨替许放叔叔送给你,就箅许放叔叔谢谢你,好不好,小兵?”

我小哥的双手在向身后挣脱,但梅亚莉却怎么也不肯放开,她的睡眠不足的双眸中有恳求。面对着这双盛满恳求的双眸,我的小哥无言地妥协了。

载着小哥的轮船慢慢驶离了码头,小哥站在船般边向我们挥手告别。我母亲挤在码头的最前边,扬起了冰凉的手。母亲的手在半空中摇着摇着,突然收了下来,梧在自己的嘴上,把一种哽咽,挡在了颤抖不止的咽喉的深处。

我也哭了,我向船舷边上的小哥招手,我希望他能注意到我频率很快的手,钽他没有。透过泪眼模糊的双眼,我看见小哥从口袋里掏出梅亚莉给他的那个牛皮信封,倒出那块许放叔叔遗留下的手表,托在手心里看。然后,他扬起了年少的手臂,像以往他捡起一块石头、一片乩块向大海里投掷那样,把那块名贵的瑞士英纳格,投进了一望无边的蔚蓝色的大海。

我**地回过头去,看到一直盯着我小哥的梅亚莉哭了。滚滚的热泪,顺着她苍白无血的脸頰滚滚而落。

把梅亚莉当小说人物写出来以后,我才发现: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她,但在内心深处,我却一直没有忘掉她。直到现在,我也极想知道她的下落,但打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1985年百万大裁军的时候,岛上的驻军潮水一般速度很快地撤走了。偌大的一个军营里,只留下一个连驻守。

后来我听人说,连司令员家的房子里都被岛上的渔民们养上貂了,据说那小玩意能卖大价钱。昔日生龙活虎的军营今天已经成了臊气熏天的貂的天下了。

军人们都撤离了,军人们带去的家属们自然没有留在岛上的道理。当往岛外搬家的大型登陆艇口夜来回穿梭的时候,梅亚莉的家却不在其中。虽然她当初也是跟随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上的这个岛,但这个男人早已长眠在这个岛的南山坡上了。作为遗属,她巳经没有地方撤离了。再说,她也不是个一般的遗属,她还是国家公职人员,她是这个偏僻小岛上简陋学校里少数几个公办教师中的一个。她想离开这里,牵扯的方方面面就多了。一个建制单位的团队说撤离令行禁止马上就撤了,她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说撤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后来,我父亲离休进了一个著名的旅游城市,住进干休所的老人们的消息是越来越闭塞了。关于梅亚莉的消息就这样一点点地断掉了。她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回家休探亲假的时候,我把想写梅亚莉的打箅告诉了我的父母。本来稳稳坐在沙发上的母亲马上从沙发上抬起屁股,边向外走边不悦地嘟囔:“她有什么好写的?吃饱饭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