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1940年秋天开镰前的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圆也格外的皎洁,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那天晚上的月光,把鲁西北这个叫南于的村庄清洗得格外十净。准备秋收的人们早早地睡下,没有人注意这不同寻常的月光。
但是,这天晚上,我父亲的二哥却注意到了这种不同寻常。他荡着两只同样清秀的手在村口游荡。他注视着这一地细碎的月光,在这种清澈静谧中,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一个叫于丑的本家兄弟,突然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叫着父亲二哥的大名,这有点奇怪。村子里的人是不大习惯称呼彼此的大名的,一般都是按照辈分亲连亲地叫,差不多大小的同辈兄弟们就不那么讲究,不是呼小名就是喊外号。农村人的大名基本上是个摆设,一辈子也派不上几次用场。但是今天,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月光下,于丑很顺口地叫着父亲二哥的大名,而父亲的二哥竟一点不觉诧异地答应着。因此,月光下的两个人就显得有点郑重其事。于丑有点激动地对父亲的二哥说:
“于有庆,小斧子家今晚有场子,你去不?”父亲的二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像一晚上都在等人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大名,指点他什么似的。于是,父亲的二哥像枝上了满弦的箭,在那天晚上清澈如水的月光下,射向庄西头小斧子的家,射中了那段很不祥且很让人费解的分崩离析的命运。
1974年的中秋之夜,对我们家来说是个真正意义的团圆节。我的当兵的大哥、工农兵大学生的姐姐、上山下乡当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小哥,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突然一股脑儿地拥进了家门。这种有预谋的突然袭击对我父母和上初中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喜悦。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次突然袭击的主谋是我的在山东大学中系当工农兵学员的姐姐。那时的工农兵大学生,还不像现在这样灰溜溜地不受待见。那时候,人们在嘴上对知识不屑一顾,但内心深处,却情不自禁地对化人肃然起敬。大学生啊!好家伙!你甭管他是怎么进去的,也甭管他考试的时候交的卷子是怎样的一尘不染,反正他们是大学生!一个个自我感觉先硬邦邦地戳在那儿。
我的姐姐基本上是这个样子,但还不完全是这个样子。别看她头上顶了块“工农兵”的牌?,但我知道那纯粹是挂着羊头的拘肉。她浑身就找不出哪怕一丁点工农兵的味道来。叫我看,她简直就是生错了年代,天生就是块资产阶级的料,把她搁回旧社会,那才算是鸟进了树林鱼人了水哩。可惜的是,她长在了红旗下。
我的姐姐是个讲究浪漫的人。这一点,她完整地甚至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地继承了我的母亲。这次突然袭击的探家方式,很符合她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假如有一天,她背着个伞包,突然地从天而降,我一点都不会奇怪,更不要说吃惊了。
1974年的中秋之夜,我家的院子被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布置得很像舞台上一幕即将开演的场景。一切都那么精致,那么有序,加上天上那轮皎洁的月,地下那层细碎的光,我坐在搭着桌布的圆桌前,简直不知手脚往哪放才好。
我的在部队当干部干事的大哥对这一切是无所谓的。他嘴里叼着母亲的牡丹牌带过滤嘴的香烟,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我姐姐的团团乱转,很不以为然地说,嗬!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姐姐警觉地问,像什么回事?大哥吐了口烟,说,像真事!
我故意很响地笑,笑声嘎嘎的肯定不好听。我的母亲端着苹果正好出来,马上制止我,于青!你那是怎么笑的!我止住这种笑,椅子下的双腿又不由自主地来回摇晃。母亲又制止我,于青!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吗?!我又停止了腿的晃动,将黑眼珠子挤到一边,把大部分的眼白倾海到母亲的背上。大哥看见了我这样子,走过来,掏出那只闲手,在我的脑袋上拍了拍,箅是对我的声援。
姐姐同大哥比起来,我比较喜欢大哿。但大哥同小哥比起来,我连比较也不用地喜欢我的这个上山下乡当了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小哥。可能是我俩年龄比较接近,在家里磨合的时间最长,彼此有许多的相似和默契,连毛病也像得比较厉害。
他用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从屋里出来,找了半天擦手的东西没找着,就把两只湿手在屁股上来回蹭了蹭。
这个举动令我倍感亲切,我就是经常这样干的。但这样干时是一定要背着母亲的,母亲是绝不允许我们有如此粗鲁的行为举止的。母亲把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东丙统称为粗鲁并坚决加以封杀。怛我发现,此刻,我的母亲就站在我的小哥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粗鲁而没有任何举措。母亲对农民历来是无奈的,这是父亲家乡的亲人们给予她的馈赠。我想不通的是,难道母亲真的把下乡一年多的小哥当成了农民?虽然小哥经常把“咱是农民,咱不讲究”这句话挂在嘴边,但瞎子都能感觉出来,他不是个农民,起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农民。
父亲挺着个胖肚子出来了。父亲同母亲比起来,我是旗帜鲜明地喜欢父亲。父亲对我的疼爱是放在心里搁在脸上的,不像我的母亲,生怕我长大了成不了淑女,对我成天一副嬷嬷相。加上家里的孩子就剩下我一个了,她把原来教育四个人的话统统语重心长地搁在我一个人身上。
父亲…屁股坐到我旁边的藤椅里,把藤椅压得嘎吱嘎吱响,我咯咯笑了起来。
父亲问我,你笑什么?我说,爸,你把藤椅压疼了,它直叫唤。父亲听了我的话,把屁股特别地拧动了一番,藤椅在他肥硕的屁股下更加疯狂地呻吟起来,父亲笑着说,我再使使劲,把它压哭。
我们全家都笑了起来。我的母亲像话剧里的贤妻良母那样,睥睨着曾经漂亮过的眼睛,噴怪着我的父亲:瞧瞧!瞧瞧!你哪有个当爸爸的样儿。
1974年中秋之夜的月亮真的好极了,连我这个从不为日月星辰所动的初中生都有点若有所思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远的山,近的树,连地上的一棵小草都在月光下楚楚动人。我从没有在夜晚这么清晰这么仔细地看这个世界,我发现,月光下的世界比阳光下的世界让人亲切和舒服,起码不剌激我的眼睛。在这么好的月光下放眼望去,眼睛都变得亮丽干净起来。
“多好哇,这月光!”话从我姐姐嘴里说出来。她的声音在月光下很迷人地响着,但我的汗毛还是被她的迷人给弄得林立起来。
幸亏没人迎合她。我的父亲不会,我的大哥也不会,我的小哥更不会,甚至连我的母亲都无动于衷。这点,你要感谢岁月,岁月能使一部分女人稍微地聪明起来。
院子里一片肃静,我的家人围坐在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丰盛的圆桌四周沉默着。这种月光下的沉默显得我的家人们很有化也很有质量。
突然,我的小哥破坏了这种很化和很质量的氛围,他说,他很突兀地说,操!真没劲!
他说的那个字吓了我一跳。应该说,我对这个字不是没有抵抗能力的。我的问班同学们,包括相当一部分女同学,这个字在他们的嘴里很随便很亲切地进进出出,如履平地。但一旦这个字从我的家人嘴里出来,还是大大地吓了我一跳。本能的,我急忙看我们的母亲。果然,母亲的脸不出所料地泛着一层晚秋的寒霜。
大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他问,什么没劲?你干什么有劲?小哥回答,什么都没劲!干什么都没劲!大哥的问话使大家的注意力从教养问题转向了颓废的问题上。我松了口气,感谢大哥!
大哥说,于兵,你可不对呀。小哥说,咱是农民,咱不是部队,你才是部队呢!小哥插队那儿的老红姓把当兵的叫做部队,小哥的活学活用把我们给惹笑了。
笑过之后,我们发现我们的父亲没笑,他望着地上清澈如水的月光在很深地想着什么。显然,小哥的教养问题和颓废问题他一概没有注意,否则,他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他可能放过子女偶尔的教养问题但决不可能放过子女的颜废问题。在我父亲看来,年轻人的颓废是件严肃的事情,是不能忽视的。这是件可能会要命的事情,会要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命的大事情。我父亲对这种事情是不会熟视无睹的。显然:父亲此刻脑海中的东西跟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无关。这就奇怪了,在我忠诚的正统的父亲的脑袋里,有什么比这些更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