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三章 3

我们有些不放心地注视着沉思中的父亲,父亲很快地感受到了几双眼睛齐刷刷的力量。他抬起头来,冲着我们比较勉强地一笑,然后,父亲叹了口气,说,今晚的月亮真好哇。

你可以想象我们的惊讶。这哪是我父亲这种人的语言!对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我父亲的态度跟上初中的我基本上是一致的,只不过那时的我对它们是混沌,而我的父亲则对它们是不屑,彻底地不屑。

我们有些担心了。不知道父亲这种反常的感慨从何而来。我们不可能不替父亲担心。那个年代,大家对政治异常的**,连我们做孩子的都异常的早熟。我们不可能对父亲的政治生命不动声色,那是跟我们一切的一切息息相关的啊。在我们不箅长的生活阅历中,惟有这种事情使我们饱经沧桑。

谢大谢地!父亲那天晚上对我们吐露的是别的事情,一些距我们久远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我们听得很轻松,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我的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又让我母亲讨厌地在椅子下边摇晃起来。我开始了东张西望,我对父亲的讲述不感兴趣。虽然父亲在叙述过程中,好像还动了点感情,但父亲的这种感情打动不了我。

1974年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父亲有点动感情地回忆起了1940年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月光跟这个晚上很相似,清澈如水的月光启动了父亲记忆的闸门。

父亲讲了他的大哥,又讲了他的二哥。父亲讲他的大哥时,情感比较明显也比较突出;在讲他的二哥时,父亲的口吻便犹豫起来,感情也复杂起来。给我的感受是,父亲同他的大哥是同父同母,而跟他的二哥则是同父异母或者是同母异父,反正是隔了层什么。但我知道,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没有享受两个女人的福气;同理,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也一样。

但我的父亲的的确确跟他的同父同母的二哥隔了层什么。这点连我这个初中生尚且能感觉出来,别说我的大学生的姐姐了。

姐姐插了一个父亲喝茶的空儿,冷不丁地问父亲:爸,这么说,咱们家是让二大爷给败的?

父亲咽下嘴里的茶,不容置疑地说,不是他是谁?姐姐问:你恨他吗?

父亲停住了。不知什么意思地刻意看了看我的竖着耳朵在听的大哥和小哥。父亲迟疑着,犹豫地说,兄弟间,谈不上恨不恨。姐姐又问:那你想他吗?

父亲还是迟疑,还是犹豫着说,人都死了几十年了,无所谓想不想了。

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这不是父亲对他二哥的真实的感情。父亲的迟疑和犹豫加深了我的这种感觉。我觉得父亲在回答对同胞兄弟的爱和恨的问题时,是有顾虑的,这顾虑来自在场的两个同胞兄弟。父亲对他二哥的关于爱和恨的闪烁其词,既想避免什么,又想印证什么,但他的迟疑犹豫和闪烁其词,既破坏了他的避免也破坏了他的印证。

我想,我的在场的两兄弟的大哥和小哥,是会跟我有同感的,甚至比我的感觉更背叛父亲的初衷。

那大爷呢?你想不想大爷?我姐姐在替我们乘胜追击。父亲似乎被追赶得精疲力竭。父亲深叹出一口气来,很压抑地说,失去联系这么多年了,想又有什么用?

1974年的这个有着清澈如水的月光的八月十五的晚上,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大概也包括我们的母亲,第一次惊骇地发现,在我们父亲的内心深处,三十多年来,始终藏匿着一个人。同时,我们知道了,这个不知生死不知去向的人,三十多年来,阴影般地一直若隐若现地尾随着父亲的政治生涯。父亲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父亲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他令父亲处境馗她。

1940年秋天那个有着清澈如水的月光的夜晚,我的小名叫秋收的二大爷拉着一个叫于丑的本家兄弟,箭一般地向庄西头的小斧子家射去。在光亮如昼的乡间土路上,我的二大爷肯定跑得满心欢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张像读书人似的白净的面孔上的笑容。

命运有时就是这个样子,它常常让你满心欢喜地去赶赴一个灭顶之灾。

小斧子在南于这一带是个家喻户晓的无赖。他爹娘死得早,他自生自长无师自通地长成了个无赖。用南于一带上了点年纪的人的说:“那小子生下来就是块无赖坯子!”

小斧子在庄西头的那个脏家是懒汉和无赖们的好去处,我的二大爷不可能不经常地出入那个脏家。二大爷跟小斧子他们在骨子里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別,惟一不同的是外貌。小斧子他们天生了一副无赖相,而我的二大爷那张酷似读书人的白净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无赖联系起来。再就是小斧子他们一目了然地惹南于一带人的嫌,而我的二大爷则不,他的长相和他的和善迷惑了人们,尤其迷惑了大一点的闺女和小一点的媳妇们。

二大爷和于丑喘着粗气撞开小斧子家那扇破门板时,小斧子他们正在残缺不全的破坑上赌得热火朝天。小斧子一见我的二大爷,高兴得献着满口的黄牙直乐。他扬着垢手,招呼说,上炕,上炕!他们他娘的不行,你来,你来。

那天晚上,无赖小斧子那双污垢不堪的手简直神了,怎么着怎么行,赌什么赢什么。钱、烟,无赖们身上的破褂子破裤子甚至系裤子的破绳子,什么都行,什么都要。我的二大爷挤到炕上时,小斧子屁股下已经塞得满满的了。

二大爷很快地把身上能输的东西都输掉了,及至他下身仍穿宥的那条干干净净的土布裤子。他跟别的无赖区别也在这些地方显露出来:他没有当场把裤子脱下来,他答应明天送过来。

别的无赖们都在“日怪!日怪!”地惊叹,我的二大爷却多了个心眼儿。他退出那张破坑桌,坐在煤油灯照不到的暗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小斧子那只污塘不堪的脏手。只一会儿的工夫,二大爷就盯出了蛛丝马迹。等小斧子又一次如法炮制时,我的二大爷眼疾手快地摁住了那只作弊的脏手。

山东人的直肠子在搞阴谋诡计上是个缺憾,因此,山东人对阴谋和诡计就格外地深恶和痛绝。正经的山东人是这样,山东的无赖们基本上也是这样。

小斧子家那一炕的南于无赖们马上就义愤填膺起来,他们伸出树林一般的指头在小斧子的脑瓜子上指指点点,义正词严的正经话从无赖们嘴里員出来格外地有力量。

小斧子那张无耻惯了的脸在煤油灯下浮出一堆的羞愧。他很少饱尝这种滋味,这种滋味令他非常地难受。突然,他扬起粗壮有力的手臂,朝灯影深处的我的二大爷那张白净如读书人的脸上狠狠地掴去,那清脆无比的声音马上将一屋子的嘈杂清除得一干二净。

据说,我的二大爷先抚着自己的白脸愣了一会儿,但只是一会儿。他在暗处马上呼地一下跪起来,抄起炕桌上那盡不知被小斧子家用了几辈子的油灯,没命地朝小斧子那颗被剃头刀子刮得铁青的头上夯去。

据说,小斧子仰面倒下时连哼都没哼,那“咕咚”的一声骤响,吓了南于的无赖们一大跳。

油灯自然是灭掉了,但别忘了那天外边的月亮出奇地好。小斧子家破炕上的无赖们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眉毛甚至是睫毛。他们伸长了脖子去看倒下的小斧子,小斧子的身子在可怜地蠕动着,顺着小斧子糖动的身子往上看,他们看见了血,看见了小斧子光头上呼呼向外喷涌的血!

无赖们一下子炸了窝,不知谁喊了声:“了不得,出人命了!”长长短短的无赖腿就争先恐后地往地上蹦。

我的二大爷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沾了小斧子血的凶器跪在那儿发呆。有人捅了他一下,说,憨子!还不快跑!留在这儿找死呀!

二大爷丢了那灯,一个高蹿下炕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踪影。

我的二大爷杀人的时候,我父亲的一家在自家的土坑上睡得正番。他们一点预感没有地熟睡着,甚至连个牵强附会的梦都没做。

二大爷闯了弥天大祸逃得无影无踪。小斧子虽然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姐妹,但他有同祖同宗的族人。一个家族的兴师问罪,加上这个罪的确是滔天大罪,我父亲家只能理屈词穷地按照人家的意志办事。等到这事彻底了结的时候,我父亲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就没有力量跟任何人家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