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三章 1

我住的是筒子楼的两间房。父亲洗了把脸就开始熟悉周围环境了。他从堆满了煤气灶具厨房用具空纸箱子烂床板子破桌椅板凳的狭窄的走道里倒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从这头往那头溜达的时候,那气派的后背,把我的邻居们都给搞糊涂了,以为是哪个大首长下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现场办公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来了。

父亲回到我们屋子,对我们发表观后感,他说,你们说,这北京哪好?啊?人挤人人摞人的,你看这住的房子,那头放屁,这头闻臭味。你说怪不?还都愿往北京跑,北京有什么好?老七,你说。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王海洋说,你们这公用厕所不行,蹲坑,我恐怕不习惯,搏不下,也蹲不住。

王海洋眼珠子转了半天,讨好地说,爸,你看这样行不行:外边有卖便桶式木椅的,买一把您凑合一下。父亲想了想,点头同意,说,好吧,就凑合一下。

我的母亲马上开始检査我的产前准备工作。她指着王海洋买的一次性婴儿纸巾批评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图省事,这个给孩子夹在腿里能舒服吗?将来不就成了罗圈腿了?洗几块尿布能累着你们?她从提箱里拿出一摞旧内衣内裤扯成的布片,说,还是这个好,又软和又吸水。

海洋,母亲在叫王海洋时,那声调慈祥得不得了,像叫我的一个哥哥她的一个儿子,像她对他从没有“癩蛤蟆”和“酸狐狸”的前嫌一样。是母亲老态得对往事一概记不得了,还是母亲老到了对旧事一概既往不咎?

母亲说,海洋,老七生了以后,你跟你爸睡那屋去,月子里我跟她娘儿俩睡。月孩子闹得很哩。你也不用清假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耽误了工作。

母亲略显卑椅的手整理着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东小西,嘴里絮絮叨叨些家长里短,那样子,真像个妈样子,像别人家的慈祥的妈妈一个样于。

我跟丈夫王海洋对望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如出一辙,莫名其妙得厉害。

晚上躺在**,我问丈夫王海洋,我妈说话时你老看我干吗?丈夫王海洋答,你不老看我怎么知道我老看你?

在舌头上,我永远不是北大中系研究生毕业的丈夫的对手。我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单刀直插主题。哎,怎么回事?你说我妈这是怎么回事?王海洋平时老爱在我面前摆北大学子的谱,对我送上门的虚心讨教自然是不肯放过的。但这次他显得很慎重,足见他对这个问题也颇感兴趣。他抚着我隆起的肚子,像一个慈祥而负责任的父亲,深沉得可以。他想了好长时间,才说,这大概是一种角色互换吧。

我注意到了王海洋用“大概”和“吧”这样一些很谨慎的词汇,这又足以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还有待于深入地思考和研究。

北大学者王海洋接着这样探讨说:你的父亲秦得福跟你的母亲安杰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就开始了相向而行的漫长的、艰苦的长途跋涉。他们各自向对方走去,各自向对方靠拢,他们走啊走啊,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胜利会师了,却来了个倒霉的擦肩而过。这样,你的乡下父亲秦得福走上了城市的柏油马路,而你的城市母亲安杰却走进了乡下的田间小道。

这是现象。我说,根据呢?你有理论根据吗?

王海洋很深人地看了我一跟,啧啧地夸赞道,到底是北大学者的老婆,跟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满足现象,还要探究理论。

我笑骂,别不要脸了,干什么都要捎带上你自己,别打忿,说理论根据。

这根据嘛,王海洋拖着长腔,显然在临场发挥。他想了半天,突然兴奋起来,道,啊,有了。你记得那句“润物细无声”的古诗吗?说的就是你爸你妈这样的现象。他们互相滋润着,也就是互相影响着,悄无声息,连他们自己也觉察不到。你父亲对你母亲是“引黄灌溉”,你母亲对你父亲是“引溁人津”。这样,你母亲就成了农村的土地,有了黄土的质朴;你父亲却在城市饮用水的处理中,成了有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

我疑惑地望着王海洋,怀疑说,是吗?见他如饿鸡啄米,暂且信了他的。

沉思了半天,我一声喟叹,唉!我妈怎么这么倒霉!这年头人家都在农转非从农村往城市挤,怎么就偏偏她一个人倒行逆施去上山下乡了呢?

王海洋嘿嘿嘿地直乐,说,我看你写小说吧,别看你的语言不太规范,但用同还是挺大胆别致的。现在小说不用规范语言了,要的就是你这种胡八道。

我用脚踹他,骂他,滚蛋!敢情不是你爹你妈,你躺着说话不腰疼!

王海洋用手拥着我,劝我,你还真替你妈难过啊?你妈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挺好的吗?絮絮叨叨随随和和的,活得多轻松。哪像她以前挺着个腰板紧着张脸的,多累?现在返璞归真是一种时尚,你懂不懂?要难过你该替你老爸难过,你看他现在变得这个毛病多,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上个厕所还蹲不下了,累不累呀!

见我还要开口,王海洋忙拉灭电灯,在黑暗中说,你省省吧,父母的爱情根本用不着我们做儿女的去评论。

不一会儿,王海洋的瘦嘴黾就打起了欢快的呼噜,我却没有一丝的睡意。我就想不明白,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擦肩而过的呢?

寻找大爷

1940年的秋天,我的老家,具体点说,是我父亲的老家,出了件事情。

这件事情引起了鲁西北一个叫南于的庄子里一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农民家庭里三个兄弟的分崩离析。这是这三兄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事情。

那年秋天,地里的光景令人喜悦。那年的风调雨顺加上土地的不薄加上三个硬邦邦的兄弟的齐心协力,庄稼长得格外的好。

我父亲的大哥在劳作了一天后撅着个瘦腚蹲在地头上望着玉米、豆子、高粱这些叫庄稼的绿油油的家伙们,久久不愿离去。父亲的大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他望着满地的绿色,那黑黑瘦瘦的脸上还是撑不住渗出了许多笑纹来。

在农村,据说爹死了,老大自然而然地就顶了爹的位置,当家主起事来,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当然,这里的老大指的是男老大,女老大是不行的。女的早早晚晚要成人家的人,弄个人家的人主自家的事,那是要惹人笑话的。我父亲的1940年秋天的家就是这种情况,父亲的爹早殒,父亲的大哥就在家里当家主事。

秋收在望的时候,父亲的大哥早早地把家里几把诱死的镰刀磨得飞快。我十五岁的父亲在他们家空旷的院子里把那儿把磨得飞快的镰刀舞得呼呼乱响。父亲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抚着那锋利无比的镰刀,喘肴粗气说,俺那娘哎,这玩意儿砍头可不费力气。

然而,那几把镰刀白白地被我父亲的大哥磨得飞快,在秋收的季节里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原因在我父亲的二哥身上。

父亲的二哥年龄不大,1940年的秋天刚满18岁,他的小名就叫秋收。

别看他小小的年纪,能耐却特别地大,吃喝嫖赌样样拿手样样精通,并且还都是无师自通。他长得乡下人少有的白净和清秀,走在路上质彬彬的,见了大人小孩一律地不笑不言语。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庄户人家少有的整齐的白牙,像极了一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虽然他也像庄户人一样,汉字摆在他眼前他也只知道那是个字却不知道那是个捨字。但这并不影响他读书人的形象。那时的农村,对化的要求并不清晰也不具体,见到字能说出它像个字,就够可以够不容易的了。

据说,当时南于一带大一点的闺女小一点的媳妇,几乎人人心里头掖着他。而他一般是来者不拒的,从不勉强,也不强求,没有什么庄里庄外之分,也没有什么亲戚里道的顾忌,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很有些农村里少见的爱情的味道。以至于后来那一带年轻一点的女人谁没跟他有点什么,反成了件很没面子的事。

这种广泛的爱情后来带给了南于这一带不太体面的灾害。几年后,一批眉清目秀彼此模样儿很接近的男孩女孩们引起了老人们的警觉,他们想起了那个死去很久的长得眉清目秀像个读书人的叫做秋收的男人。老人们拍打着一切能够拍打的东西,恨恨地骂:那个狗日的秋收!兔子还知不吃窝边草呢,畜牲不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