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两年后,当我的肚子即将挺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对生产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恐惧。我觉得,要把孩子生下来身边只有一个瘦猴似的丈夫实在是件挺吓人的事。
王海洋跟我也有同感,他也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热锅上蚂蚁一般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白着眼珠子答他,怎么办?让你妈来!
王海洋这时的妈已不是那时的妈了。那个亲生的病妈早在他初中没毕业时就不负责任地走掉了。这时的妈是他不再当司令的爸爸后续的。王海洋跟他的后妈互相不待见。他把脑袋摇得如风中疾草,对我的提议全盘否定。过了片刻,他突然来了灵感一般,大叫,对了,叫你妈来。
上帝!亏他想得出来!叫我妈来?我妈是伺候月子的人吗?到现在,我同我父母已将近三年没见面了。我嫁了王海洋后,好像有许多因素不便回娘家去了。我母亲那自不必细说,我父亲对王海洋“执绔”的印象也是铁案一桩了。最难堪的是我那几乎为他殉情的小姐亚琼。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但小姐见到他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把握不准:旧情难泯死灰复燃是我不愿看到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也不愿目睹。王海洋像王母娘娘划下的那道银河,把我同我娘家的往来隔断了。我同娘家的关系像前些年海峡两岸关系那样,只通邮,不通航。
在一切为了孩子、孩子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基本原则下,我们两口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拨通了干休所娘家的长途,嘴里抹上蜜,拐了半天弯,把我们的迫切愿望给捅了出来。
想不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十分干脆,说行啊,我们收拾收拾就去。
看着王海洋兴高采烈的德行,我提醒他,哎,你可別对我妈抱太大的希望,你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去。
王海洋忙说,那是,那是,你妈是什么人还用你说!我在你妈身上得到的教训比你多,我只是让他们来给我壮壮胆罢了。
我见到我父母那一瞬间,有一种喉头哽塞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我出来当兵早,独立性比较强,对父母的依赖比较少,对他们的感情好像没有人家孩子那样缠绵悱侧。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父母毕竟是父母,我实在跟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平时没有特别的注意和体会罢了。
父亲几乎没什么变化,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好得不得了,保养得极好的胖脸上竟有婴孩般的光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不显疲倦。父亲上下打量着我,用他那改不掉的山东鲁西北口音说我,好哇老七,你也要当妈了,真快呀。
我望着我的母亲,突然明白:我喉头的哽塞,我内心的那份伤感,全是因为母亲。
三年,有多久?母亲为何变得如此苍老?那笔挺的腰板呢?那一头的青丝呢?那光洁的额头呢?那炯炯的双眼呢?哦,我那年轻的、美貌的、高贵的青岛母亲呢?
我穿着摘掉领花肩章的黄军装,最后一颗扣子被硕大的肚子撑得紧紧的。母亲上前弯下腰,解开那颗扣子,说我,这不勒着孩子了吗?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想止也止不住。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说,瞧瞧!多大了,要当妈了,还动不动就哭。我看见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不再纤细,不再白皙,那上边有条条青色的血管,略显粗椅,像我见过的大部分的操持家务的母亲的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