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二章 6

父亲沉甸甸的脑子在想一他想,这事影响太大也太坏了。一个堂堂的政治委员,连自己丫头的脑袋瓜子都管不住,往后还怎么去说服教育全要塞那么多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脑袋呢?

想到这,父亲的情绪就很坏,他先气小姐不给他争气不给他作脸,气着气着又一想,不对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说不想活马上就去找死呢?这里总有个原因吧?把原因细细一想,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我母亲头上。

父亲很重地几乎是用脚踹开了家门。天色已近黄昏,发电厂还没送电,屋子里黑糊糊静悄悄的,父亲走进客厅,看见了被他怨了一路的母亲。

母亲裹了条军用毛毯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秋色渐近的空阔的院子。母亲生了七个孩子,身材依然苗条。母亲苗条的身材裹着那条深绿色的军毯站在暮色中,一种很浪漫的情调在她身后洋溢着。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气愤地望着这种浪漫,心里的反感令他怒发冲冠。父亲想,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家里出了这等大事,差一点亲手逼死了亲生女儿,她竟有心情在这儿汗清!父亲很重地咳嗽了一声,母亲果真就回过头来。母亲的正面令父亲吃惊不小。

这才几天?母亲竞衰老得如此迅速。井井有条了几十年的齐耳短发此刻披散得比任何一个农村随军家属都地道。原来精气神十足的眼睛像一夜之间散了光,有了点老眼昏花的味道。她在暮色中审视着父亲,一如当年在阳光灿烂的青岛公园里审视初次见面的父亲。只不过那时的审视很尖锐很刻薄目的性很强,此时的审视却堕落到了一种茫然,一种无助,一种无奈。

父亲酝酿准备了一路的激烈的词句全都哑火泡汤了。父亲觉得,还有什么比自己谴责自己更有力更深刻更有效果的呢?父亲很厚道地叹了口气,甚至走过去给母亲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现在父亲坐在藤椅上,母亲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人在更深的暮色中相对无言。父亲想,还是我先开口吧,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

父亲说,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好好吸取吧。母亲什么也没说。

父亲又说,孩子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心中要有点数才行,像你这样什么都要插手就不合适了。母亲又什么也没说。

父亲再说,你也是有化的人,男女青年感情上的事是容不得别人在旁边瞎搀和的,难道这个你还不懂吗?母亲再一次什么也没说。

父亲还说,你也是,老糊涂了?亚琼和那个人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俩怎么能成一对?

母亲这一次不再什么也不说了,母亲的突然爆发把黑暗中的父亲着实吓了一跳。

母亲说,不,对了,母亲不是说,是喊,是那种农村泼妇似的大喊大叫。

母亲叫着父亲的全称,粗粗俗俗地声嘶力竭地:秦得福!你也配说门当户对?三十年前你跟我门当户对吗?那时候你是什么?你不也跟那人一样是个农村人吗?农村人怎么啦?农村人就不是人?农村人就不该也不配娶个城市女人做老婆吗?!

父亲目瞪口呆,他简直想不透母亲的世界观是如何飞跃的。

我长到女孩子的黄金时节,被人像举接站的牌子那样接待了几个主题很突出的青年男子。实话说,还真有儿个挺像样的,但我心里老有那么一种感觉,认定这中间少了一道程序。我想,这大概是我母亲的一箱子“毐草”把我惯出的毛病。好朋友们眼睁挣地望着我往老姑娘的行列里大踏步地迈进,痛心疾首地问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玩意儿才肯罢休?

真应了那句古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家伙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冲我龇牙咧嘴地坏笑!噢,那种评然心跳面若桃花的感觉,真他妈的绝了!

问题是,他那种坏兮兮的笑有点儿麻烦。恐怕,我母亲那一关要过去是相当费事的。我实在怕我那严格要求严格把关的母亲,我知道这事百分之九十要黄在她身上。那样的话,我虽然不至于像小姐那样为他吞下一瓶子安定去医院的急诊室里洗胃,但长时间的闷闷不乐甚至终身不嫁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我也别指望能取得我那厚道慈祥的父亲的同情和支持,我认定我父亲对那坏兮兮的笑不感兴趣甚至会大倒胃口。

我想写信是解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的,弄不好我的母亲会赶到我的部队给我的同事和战友们搞出点茶余饭后的笑料来。我决定探家去,鼓起勇气面对面去争取我的幸福,迷救我的爱情。

二十天的假,张了十几天的嘴也没把顶在舌头尖上的他给抖搂出来。眼看假期告急,我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他都被烫过一回的,再拖出来烫一次吧。

我挑了个日丽阳高的好日子,瞅着母亲脸上的气象跟天气差不多,心一横,就说了。

妈,我有男朋友了。我说。

噢?母亲从她的宽边镜框后边看我,像奇怪我竟然也会有人稀罕一样。

这让我很生气,我换了口气很硬地说,这人你认识。噢?母亲又噢了一声,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一览无余地望着我。

噢什么,我不该有男朋友吗?我气愤地问。母亲不经意我的气愤,她望着我的眼睛问,是谁?王一海一一洋!我一如当年的小姐,胆略像,气概像,连吐出来的名字也像;不光是名字,其实我俩说的是一个人。

母亲有点奇怪,仅仅是奇怪!她问我,咦,你俩是怎么搞到一块的?

我被这不三不四的“搞”字搞得很恼火,我觉得母亲简直是在亵渎我的爱情!我火气很大地说,我俩怎么搞到一块去的你别管,你只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母亲一脸的轻描淡写,她说,你们都大了,这事该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们同意不同意都无关紧要。

热泪一下子涌满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满眶盈盈欲滴的眼泪弄得我异常地狼狈,我快步逃离了我的母亲,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的眼泪,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也不愿。

我躺在**,把胳膊盖在眼睛上,像是要阻止汹涌澎湃的流水,又像是要遮盖这份软弱。我心里说,我真他妈的倒霉,什么东西到我这儿都是凉的!生我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懒得给我起,胡乱叫我老七,把我叫得像个土匪。这一辈子的婚姻大事,管我上边的哥哥姐姐们管得带劲着呢,甚至差点管出条人命来,怎么到我这,连管一管的力气也没了?我真他妈的不招人待见!

父亲回来了,我听不清母亲在跟他说些什么,但一听那压低了的鬼头鬼脑的动静我就知道母亲一准是在说我和王海洋的事。

果真,父亲抬高了声音说,王海洋?哪个王海洋?母亲的啾啾声。父亲又髙着声说,王海洋?!那执绔子弟还想娶我们老七?父亲依然认定王海洋是纨跨子弟,并坚定不移地把纨绔叫做执绔。

此刻对我来说,纨绔和执绔都问题不大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这个纨绔或者执绔子弟是否能被通过。我从**一跃而起准备去做我父亲的思想工作。以我正在自学的那点电大中系的功力,我觉得对付一个农村出身的没啥化的经常念错字白字的父亲还是有把握的,别看他是个堂堂的政治委员。

我走到客厅门口,听见我母亲已抢先一步正在替我做。母亲的声音依然压着,但让站在门口的我听清是不成问题的。我听见我母亲劝我父亲说,你老糊涂了?你不知道这事是管不好也管不了的吗?弄得不好,黄鼠狼没打着,鸡也被拖跑了,你还要沾得一身臊。

听听,听听!这像是亲生母亲说的话吗?这分明是后娘在唆使亲爹!要不是我的面孔跟我母亲的相是一种版本,我到医院去验血查血型的心都会有了。

好在我的假期就要结束,让我把这一肚子气都撒在那猴子身上吧。

王海洋瘦得依然。我蓦然回首的时候,他北大研究牛毕业并留校当了老师。我说他,王海洋,你不适合讲现代学,你适合讲生物学,讲人从猴的进化过程和偶尔的返祖现象。

我跟王海洋结婚的时候,人没冋去,只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他们一声。我说我们要旅辩结婚没多少假期就不回家了。过了几天,一张五千元的汇款单到了我的手上。我父母在单子上除了写全了我的部队番号和姓名外,其他一字不提。不知是给我的陪嫁,还是鼓励我去热爱祖国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理解成后一种,把原先预定的旅游线路图扩充了一大半。我的丈夫王海洋深有感触地说,有钱真好,有钱就可以扩充疆域拓展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