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二章 5

母亲这次为小姐选中的目标充分显示了她的老谋深算。在选大姐夫二姐夫时,母亲还充分考虑了女儿的审美情趣和男方家庭的城市背景,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德、才、貌上。随着干部制度要年轻化的吵吵嚷嚷,母亲感到了父亲年龄上的危机。她不能不考虑在父亲下台之后谁来支撑这个家庭这个门户的大问题。靠大姐夫二姐夫那样的瞎参谋烂干事显然是杯水车薪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那个目标是在全要塞区召开的一次要求干部战士职工家厲都要参加的批林批孔大会上被母亲的慧眼捕捉到的。

这是个陕西塬上农村籍的五短身材的汉子,才二十八岁就从连队指导员直接提拔为团政治处主任,是那种三级跳远的火箭式干部。母亲的喜出望外是有充分理由的:现在能三级跳,谁能保证他将来不来它个五级七级跳?

陕西籍的政治处主任迈着坚强有力的大步走向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差点把他的军帽掀翻。他从容不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发言稿,把嘴凑近有点失真的麦克风前“东风劲吹红旗飘,战鼓齐鸣雷声扬”地大声吼叫起来。他一口一个“饿们!”“饿们!”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的大部分人还没有听清他揭露声讨了**和孔老二的一些什么罪行,就先被他惹得眼冒虚光肠子咕咕直叫唤。

三姐回家过星期天,母亲把她叫到院子当中,在头顶暧暖的太阳下,像当年那个穿双排扣列宁装的寇同志和盘托出我父亲那样,把那个“饿”主任和盘托给了我那位名叫亚琼的最小的姐姐。

小姐当场就愣在那儿,像当年的母亲怔怔地望着寇同志那样怔怔地望着母亲。此时的母亲把右手搭在小姐肩膀上,一脸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表情。

小姐看出母亲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像是党组织通知她让她上哪儿报到一样。于是小姐的蔫劲上来了,她先摇了摇肩膀,想把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七摇下来。但母亲像当年的寇同志那样,固执地不肯松手。小姐比当年的母亲多了一份勇敢,她抬起手把母亲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下来。小姐乜斜着眼睛问母亲,妈,你没发烧吧?

母亲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盯住小姐问,你这说的什么话?小姐一点也不惧母亲那张变长了的细脸,反问,你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冷着腔问,你没听明白?小姐也冷着声答,没听明白。母亲再冷腔问,你是白痴吗?

小姐又冷声答,是白痴。白痴就一定要找个白痴做丈夫吗?母亲直起眼珠子品着小姐的话,品了半天才品出味来,不禁生着气说,人家怎么成白痴了?人家年纪轻轻就进了团领导班子,啊,人家怎么白痴了?

小姐绕过母亲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他不是白痴我是白痴,我白痴配不上人家团领导。

母亲出师不利首战败北,她受到的打击单看那张一直吊到胸前的长脸就可以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给小姐打了个电话,让她晚饭回来吃饺子。听筒里母亲的声调轻松愉快,好像压根就没有昨天那场争吵。小姐想可能是母亲让步了,就很髙兴地跑回了家。但进了家门一看,小姐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那个“饿”主任正把双手乖乖地放在双膝上,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的藤椅里。

母亲很亲切地走过来,像介绍一个普通客人那样给他们两人做了介绍。

“饿”主任冲小姐点头微笑,小姐一看那被劣质水源侵烛了的黄门牙,眼珠子就翻到头顶上去了。

确实是吃饺子,但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间就是不出来。母亲笑眯眯地对“饿”主任说,这丫头还不好意思害臊呢,咱们先吃吧。

一个桌子上儿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就我父亲、母亲和“饿”主任三人吃。饭桌上除了母亲的客气声再就是上下嘴唇的“吧嗒”声。这毛病我父亲早就被他的乡下亲戚们给治过来了,我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这动静的,声源因此就很单纯也很明确了。我父亲停下筷子看了一眼“饿”主任的嘴,又把眼光落在母亲脸七。母亲神态安详见怪不怪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父亲就纳闷,想我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平易近人这样没毛病了?

“饿”主任走后,母亲推开小姐的房间发现她早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我父亲说我母亲,我看这事就算了吧,亚琼不乐意你就别再强迫她了,俗话说强拧的瓜不甜。再说我看他跟咱们亚琼也不般配,你听他吃饭那动静,吧塔吧嗒的听着难受。

嗬!母亲拖着长腔瞪起了眼睛,你这嘴才不吧嗒了几天?就嫌人家吧嗒嘴?什么强拧的瓜不甜?咱俩不甜吗?咱俩不是强拧的瓜吗?!父亲自然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小姐同母亲进人了冷战时期,索性连家也不问了。小姐不回家我母亲就隔三差五地往她的单身宿舍跑,一坐就是大半天,给小姐絮絮叨叨地添头疼。母亲绝对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古训。有一天小姐实在对母亲磨针的毅力忍无可忍了,她对母亲说,妈,你别再费这个心思了,告诉你吧,我有对象了。

母亲大吃一惊,怎么想也想不出小姐在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母亲疑疑惑惑地问,谁?

小姐像个大义凜然的女共党,一字一句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王——海——洋!

这个王海洋可不是个新鲜人物,我前边顺带着提到过他的,就是那个老翻我们家墙头的隔壁王司令的独生儿子,那个几乎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小瘦猴。他同我们家的七个孩子哪个都可以用青梅竹马这个词儿。

王海洋那时在岛上是个比较扎眼的人物,除了他是司令公子这条外,还有就是他二十好几了既不去当兵也不去参加工作,整天晃着一身的瘦骨头架子满处闲逛。那时岛上还没有待业青年这个词,但街头痞子这个词却是人人都知道的,岛七的人们一般都认为他跟这个词比较贴近。

我母亲自然是不会答应的,王海洋跟母亲的战略目标简直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就连父亲也不答应,他气愤地说,执绔子弟!简直是个执绮子弟嘛!父亲一激动,又念白了一个字。

这事把隔壁邻居也搅和进去,王海洋那个脾气暴躁的爹对传舌者说,操!有几个臭丫头就烧得他们不知姓什么了。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他们呢!

这话又被舌头们搬到一墙之隔的我的母亲耳朵里。我母亲一声冷笑,说了句完全可以贴到大门口当对联的相当对仗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狐狸吃不到甜葡萄。

王海洋被我母亲那个癞蛤蟆和狐狸的比喻伤了自尊心,小子一甩袖子跑到南京他姨家躲清静去了,把我小姐一人扔在紧急状态中孤军奋战。

第一个发现我小姐吃安眠药寻短见的是我的母亲。这天好久不登家门的小姐突然回来了,她见了母亲不理不睬的样子母亲倒没觉得怎么样。自从娘俩中间出现了那个“饿”主任,小姐就经常是这种目中无母的样子。倒是她的眼神把母亲搞得心惊胆战。小姐的眼神游游离离地老也固定不到一个地方,母亲因此就多了一个心眼。后来我们才认识到母亲这个心眼多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个心眼救了小姐一命。

母亲叫人来撞开小姐的房门时,小姐已经睡得很香很香了,她的两个鼻翼在均匀地出着气。若不是发现床头柜上一个空了的安定瓶子,小姐就会永远这样很香很香地睡下去了。

大家七手八脚抱着小姐向卫生所跑的时候,我的母亲披散着头发跟在后边大呼小叫。母亲的叫声同急救车上闪着蓝灯尖声鸣叫的喇叭的作用是一样的,我小姐还躺在手术台上冼贾,全岛的军民差不多都知道了政委家的千金自杀未遂。

当在军区开会的父亲昼夜兼程赶到小姐住的病房时,小姐已经能坐起来喝粥了。小姐一见气喘吁吁的父亲,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到手里捧着的碗里稀释着小米粥。

父亲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小姐,心中有一股很不好受的滋味在弥漫。父亲觉得简直没什么语言能够阐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听足了小姐凄怆的泣声,父亲走出住院部,挥挥手打发走了小车,一个人倒背着双手脑袋沉甸甸地往家走。天边一簇将落未落的晚霞,红得凄恻,一如刚才病**泪流满面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