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六十七章 意投情合

(六十七)意投情合

“阿鸾今日可还好?”

“有些发烫,吃过药睡下还算安稳,医师说不必担忧。我听玉娘说,你昨夜就在军营里散布娄清和的消息了?”

林翱点头:“是,姑父极为关切此事,当时知晓聂家背后所作所为,发了好大的脾气,直骂聂家无法无天。待传个两天,正好后日休沐,有的军户回村庄探亲,要不了多久整个巍州城就人人皆知。”

林翡盘算了下:“最早六月底便可将娄清和拎到台面上。”

“还有件事,姑父派阿峻入阿勒真密谈,我们这些人里通晓阿勒真语的也只有他。新王年纪不大,不到而立之年,他生母就死在九年前的疫病中。”

林翡蹙眉:“娄清和最多引疫入巍州,阿勒真才是源头,为何去找他们?”

“娄清和吐露出聂檀手下的人还勾结了阿勒真的头领之一,那人想借疫病颠覆王权,只是娄清和手里并无证据,阿峻此行也只敢私底下提醒。倘若新王查证后趁机灭了心腹大患,同时也替母报仇,自然会承我们这份情。”

林翡察觉到不对劲:“承情?与北狄外族谈什么交情?”

屋内只有安睡的阿鸾,林翱将窗户也关上,低声道:“从买卖番马起,我就发觉姑父似是有意与阿勒真来往。”

林翡想到他方才说阿峻习得阿勒真语,莫非也是姑父授意?

“阿勒真新王继位后虽未袭击过钦、巍两州,但也不代

表能抛却旧恨,与之友好往来。”巍州百姓屡次遭阿勒真劫掠,疫病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自己幼时也险些丧命于阿勒真人手里,林翡始终耿耿于怀。

“阿鹭,这几天我琢磨过当时阿勒真人掳劫你与阿鹤、阿鸾。原先认定他们是要以此要挟阿耶,好攻破巍州城。可按娄清和所说,阿勒真疫病蔓延也是故意为之,若是其中的蹊跷被人察觉……”

“娄清和当时在巍州!”林翡恍然大悟,“你是说,阿勒真发觉有人暗中勾结,并且查到了娄清和身上,疑心幕后主使是阿耶。”

“不错,恰好封城后你三人悄悄离开,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这猜想你可与阿耶说过?”

林翱摇头:“毫无根据,只是推测罢了。不过此次我叮嘱了阿峻打听此事,或许能有线索。”

刚说完这事,玉娘也来了,说军里有些事。林翱站着没动,直到玉娘又瞥了他两眼,他才意识到是在赶自己走。

“女军的事我听不得?!”他怕吵着阿鸾,压低了声音问。

玉娘抿着唇、鼓着腮,颇认真地点点头。

“阿兄,你先回去歇息。”林翡劝道。

玉娘背过身去,林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讪讪离开。

事情不大,但有几分棘手。

有个从前在暴室做洒扫的姊妹名叫吴青,与林翱手下的营兵罗三虎情意相投,但罗家长辈不情愿,婚事迟迟提不上日程。

前几日吴青发现有孕,催促罗

三虎说服家中耶娘。

谁知罗家老妇很是泼辣,认定吴青是以此要挟,本就瞧不上她无貌无才又不能侍奉家里,这下直接闹到女军军营来,詈骂吴青为无耻**妇,难怪与妓子为伍。

当日在值的是杨雪娘,命人将她撵出去。

那罗家老妇直道杨雪娘心虚,叉腰站在营门前,满口污言秽语,罗三虎只道“阿娘,莫说了,先回家”,不敢强拉老母离开。

吴青的好姊妹和做过妓子的四娘等人怒不可遏,抄起棍棒将那老妇连带罗三虎赶出老远,杨雪娘自然也不拦着。

雪娘是打算次日找林翡告状,请她与林翱将军说个分明,好生教训罗三虎。

可吴青气那老妇蛮横无理、罗三虎愚孝无能,立时要堕去腹中孩儿,与那罗家一刀两断。

原本最早宫婢出身的那批女军,虽看在林翡的面子上不曾明着打压排斥四娘等人,但来往甚少。

今日这事一出,见过不知多少腌臜人事的四娘等人,反骂罗老娘时那叫一个狠辣痛快!

于是吴青看她们也亲近起来,落胎一事她担心军中医师泄露出去,想着四娘她们较为了解,便先问起四娘来。

四娘年纪虽轻,也经过此事,皱着眉斟酌着说道:“楼里的鸨子哪管我们死活,也不舍得用好药,几碗灌下去也落不掉,有人气得拿拳头捶。还有个姊妹从两三人高的地方往下蹦,也未成,却把脚崴坏了,如今走起路来还跛着。

她说罢又挤出些笑来:“青姊,你早早跟随将军,这事她必会给你做主。你放心去问医师,熬些好汤好药,莫亏了身子。”

吴青听罢她的话,心里也冷静下来,去握住四娘的手:“这些话,亏得你愿告诉我,否则我稀里糊涂行事,不知要吃多少苦。”

四娘的手冷不丁被她攥住,有些受宠若惊。她们这类人向来是男子如蜂蝶缠扰,女子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入了军营,也忍受着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议论。

吴青这般动作,竟让她有些鼻酸。

她方才见吴青捂着小腹,似对孩子还有不舍,怕她一时心软走了回头路,于是小心翼翼地回握吴青的手。

“青姊,若是将军说合,这亲事未必不能成,不过这等人家真嫁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从前的姊妹也有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的,只是养得很苦。青姊你不同,军里发半年饷银,足够你生养孩儿。出了月子养好身体也可再回军营操练,只要找个乳母帮你照看便是。”

吴青听出她言辞恳切,叹了口气:“若真像你说的这般顺当,自是好事。一是军中只说有孕者离营归家,可没说过能回来操练。二来生下女孩倒也罢了,若是男孩,怕是要被罗家抢去添香火,反叫我母子分隔、无处诉苦。”

“青姊你莫怕,我看将军颇讲情理,你不妨将这两件事托人问问将军。”

玉娘冲林翡腼腆地笑笑:“这不

,她托给雪娘,雪娘又托给了我。”

“这头一条不难,原说有孕了离营,是因平常人家少说也要生二三个孩子,不必来来回回的,两头都难兼顾。吴青与那罗三虎又不来往了,生下腹中这一个再寻人照看,她自然能再回军营。”

林翡踱了几步:“第二条倒真不好说,罗家要闹到官府去,孩子真会判给他们,只能从户籍上下功夫。你先让罗青安下心来,不必训练。”

次日她见阿鸾精神好些了,吃得下粥水,便放心地交给阿娘照看,自己顾不上补眠就去府衙里寻阿耶。

可林济琅正在忙过麦的事,关系到屯田一年的收成。林翡看着周围忙得团团转的潘绍和几个小吏,也不好让他们回避,只能先告辞。

她出了府衙,忽然很想见阿适,或是太过疲倦,或是觉得他会有好主意,总之抬腿就往后院绕过去。

熹平大长公主也在,她让众人改口称她为“夫人”,林翡自然遵从。

“问夫人安。”她躬身行礼,“北地干燥,早晚天凉,夫人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熹平笑道:“都好。前日去瞧了你阿娘荐的三处宅子,已经定下,离你家不过几步路,改日叫阿适带你去看看。”

林翡颔首应道:“是。”

两人又闲话几句,晏如陶担心她是有急事,就岔开话头:“阿娘,难得阿鹭今日有空,我这就带她去瞧宅子。”

熹平见日头正升起来,刚想劝他们不

急在一时,但二人已互相使起眼色,她也就摆摆手:“叫人套辆马车。”

刚坐上马车,林翡就迫不及待将吴青的事如数告之,并说:“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事。若是能想个主意,让今后闹和离、丧夫的姊妹们都有退路便好了。虽是退出女军,我也不可置之不顾。”

“你去寻林大人,是想在军户之中分出‘女户’?”晏如陶猜测道。

见她点头,他接着说:“近年来也有过‘妇持门户’,可都是个例。倘若此事成真,恐怕巍州不少女子为着这‘女户’也要入女军,倒是个解救困境的法子,也能壮大女军。只是男子娶妻本就艰难,又不肯入赘,我担心巍州官员不会支持。”

“我军里的女户又不靠男子吃饭穿衣,也没人逼他们入赘。大不了像吴青这样生下孩子的姊妹,她们每月饷银扣出一部分来,我军里再贴补些,将这些婴孩养起来。”

林翡越说越觉得可行:“周围荒地多的是,扩出一块来,再招些附近庄子里的妇人做乳母,岂不是两全其美?”

晏如陶看她两眼发亮的兴奋模样,也笑起来:“我自是与你想在一处。”

他话外的意思也很明了,其他人未必如此作想。

“我去探探阿耶的口风。即便‘女户’之事成不了,另辟荒地做婴孩居所我总能做得了主。”

她心知不能急躁,贸然开口反倒会像四娘入女军那件事一样寸步难行,不

如徐徐图之,先让有吴青这样遭遇的姊妹不必冒险落胎,有处安身。

这宅子方方正正,坐落在长街的另一端,并不算很大。

“和京里的大长公主府比,这里真是委屈了你们。”

“此处离都督府和你家都近,今后来往方便,太过惹眼反倒不好。若真想住宽敞别致的园子,再在远些的地方置办,造些钓台曲沼、飞梁重阁。”

他牵着阿鹭的手,带她进到第二间院子:“以后我们住在这里,院里这两棵大香樟就不移了,再栽些其他的,银杏、玉兰和桂花树,你属意哪种?”

回首见她含笑不语,他红着脸颊还装作理直气壮:“你阿娘不曾同你讲过?她登门那日已说好了。虽则如今世道乱,平常人家顾不得‘六礼’,我阿娘还是想请都督夫人做媒人登门,等着宅子修缮好再正式迎亲。”

林翡手搭凉棚望望天:“这日头真毒,把我们阿适的耳朵根子都晒红了。”

晏如陶将她拽到了树荫下,熏风摇着枝叶,地上的影子如游鱼般起伏。

她拨弄着他的耳垂,笑道:“被我说中了,躲到阴凉地里来。”

晏如陶有些着恼:“同你讲这等要紧的事,你却只拿我说笑。”

林翡捧起他的脸,左右端详:“让我瞧瞧是不是换了个魂儿,脾性渐长呀!”

看他心焦的样子,知道再说下去他怕是真要羞恼,林翡轻啄他的唇,低声哄道:“认准了的事,我自然不

慌不怯,你又急什么?”

他仿佛成了碧波里的鱼,耀眼的辰光洒在他身上,一颗心清澈见底,呈在她面前。

她坦**又自然,赤诚且热烈,晏如陶想,巍州真好啊,能让她退去伪装、放下戒备,长成最恣意的模样。

他吻上她额头,将心中感叹说出。

林翡却轻笑问他:“为何觉得是在巍州的缘故?”

“京中人多眼杂,行事艰难,困在樊笼里,你如何畅快?”

“若未生宫变,仍在京里,我猜想不到今朝该是何等性子。”林翡再次亲吻他的唇,坚定地看着他,“我只知能让我这般对待的,唯有你一个。无论身在何处、发生何事,你才是我由衷欢喜的根源。”

她愿做参天之树保护麾下的姊妹,愿持长枪为正道与黎民浴血沙场,即便不曾得他并肩,这条艰险之路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走下去——此志此心,她自无悔。

可上天待她不薄,送来志同道合的知己,亦是意合情投的心上人。

与他每日相见,无论大小事情他都与自己同心,却又不盲从,坦率讲明他的见解分析。

这般的信任与默契,只他一个。

她注视着他:“阿适,无论有没有宅子,行不行‘六礼’,我都认定了你。”

在晏如陶心中,她值得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一切,他愿将所有双手奉上,包括他自身。

他曾告诫自己,成婚前言行止于亲昵,不可冒渎。

因此阿鹭敢恣意吻他,他却始终

忍了又忍,唯恐情难自抑惹恼了她。

可心里又怎会不痒痒?只好每回暗暗期盼她“一时兴起”。

直到她这番热烈直白的话,将他的理性克制一举击碎。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抵在樟树上亲吻。

她却为着枕在脑后的手掌轻笑出声,叹他此时还这般细腻周到。

在他听到笑声怔愣无措想要退离时,她钩住他的脖颈回吻,弯着笑眼毫不躲避他的眼神,反倒把他盯得闭上了眼。

她踮脚,吻上他颤动的睫毛,似白鹭的羽翼轻轻拂过,令他情醉。

蜜里调油的日子在阿适及冠后戛然而止。

他的冠礼办在修葺一新的宅子里,只请了李、林两家,由未来丈人林济琅做大宾。

“适之”二字本是由他小名阿适转称,读书时算作表字,如今正式及冠,熹平本想同林济琅和李宣威商议,换个深切着明的字。

只是晏如陶一再坚持,说“适之”是耶娘心愿,他珍而重之,不愿更换。

阿鹭送上一枚白玉鹿角簪,供他束发戴冠用。

玉娘瞧见,笑道:“这簪子颇有野趣,鹿角模样的簪子甚是少见。”

杨依想起菩提寺赏红梅时阿鹭穿的那件扎缬上袄,白底红花上的鹿纹与今日这鹿角对上了,打趣道:“我们阿鹭这是要居于头顶,要你好生供着。”

晏如陶双手捧起匣子:“好说,好说,簪子我日日佩戴,连匣子我都焚香摆花果供着,如何?”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此日

过后,风云突变,聂家倒台和俞恺自立为“雍州王”的消息一齐传到巍州,俞恺、陈逊的果决远超出李宣威等人的预期。

“怕是要趁此机会抢下钦州。”李宣威叹道,“咱们到底是跟着反,还是打着镇压叛军的由头去夺?”

李承说:“对军士而言,什么由头倒不要紧。眼下正对聂家磨牙切齿,那钦州是聂家的地盘,打过去正合众将士心意。”

“非也非也,师出无名可不利士气,也影响局势。”萧旻拈须道,“在下认为还是‘镇压叛军’更好,至少这样只有雍州军一个敌人,不会落入朝廷与叛军的两面夹击。再者,也算是‘正义之师’,眼下还未到该反的时候。”

林翱认同军师的话,只是还有顾虑:“若是我们先出手,朝廷难道不会坐山观虎斗?钦州南部有河与大峪河相通,水师能入境内,我巍州兵即便全数出击,也不敢夸口稳操胜券。”

李宣威大手一挥:“自然不能全数出动!巍州境内若无兵马,无论是北边的阿勒真还是南边的莱阳府,谁都能来吞吃。水师也不会轻易出雍州,是一个道理。”

“那……是要按兵不动,等朝廷先出手?”李承试探着问。

“雍州若拿下钦州,下一个就要冲我们来了。”林翡说,“俞恺不愿往东南攻莱阳府,就是怕被夹击,他这着棋一走,我们不得不出战。京中也看得分明,他们自然没有我

们巍州着急。”

最终商议的决定是林翱先领着两万人马赶赴钦州,林翡的两千女军和余下的一万人马留守巍州待命,李承再赴阿勒真劝说他们出兵相助。

“‘引狼入室’四个字都在口边了,我忍住没讲。”林翡低头缠玩着红绸,心中郁郁,“我瞧耶、兄的样子也是不放心,可兵力有限,姑父主意已定,实在没其他法子,只好先做此打算。”

晏如陶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都督心里应是有数,他不是也防着阿勒真偷袭巍州吗?想来也不是全然相信外族。”

“你也说是外族,原本还说打着‘镇压叛军’的正义名号,这下直接变成勾结阿勒真!”林翡气得将绸子一抛,在屋内不停地踱步。

晏如陶也觉得李宣威此举有些蹊跷,他拾起红绸放回桌上,看着她装饰一新的闺房,想起她曾说过的“行不行‘六礼’”也不要紧,苦笑道:“阿鹭,你阿兄还有阿岭、阿峻兄弟俩不日便要动身,咱们的婚事怕也要推迟了罢。”

林翡回过身看他:“又不是他们成婚,我还在巍州呢,为何要推迟?”

晏如陶原在惆怅,被她这话逗得笑出声来:“自然是我与你成婚,可这许多亲人都不在场,我怕你遗憾。”

林翡鼓着腮想了想:“那不如提前,反正我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晏如陶自是没意见,贺宁知晓后却是愁得唉声叹气:“哎哟,哪里就妥当

了?细数数不知还缺了多少!原本定的九月初六,这一下子要提早至七月末,不成,不成。”

林翡看看左边的阿耶、阿兄和右边的阿鹤、阿鸾,眼珠子骨碌转:“阿娘,七月末虽仓促了些,可阿兄能送我出家门。时局动**,再等一个多月不知我人在巍州还是在哪里,变数太大。”

“你可别胡说,到时真应验上了战场,怕是要愁死我!”贺宁揉着颞部直咬牙。

林济琅劝道:“‘六礼’也就差最后的‘亲迎’,至于嫁妆也不急这一时,缺了什么咱们日后再补给阿鹭,她又不会计较这些。”

林翡点头如捣蒜,贺宁挑眉道:“阿鹭是我头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嫁妆自然样样都要最好的,不能随意将就。”

林济琅小声嘀咕:“没说要将就,只是日后补上……”

“那也不行!人家女儿风风光光出嫁,我们阿鹭远胜她们千倍百倍,不能让她受此委屈。”

林翡上去搂住阿娘的脖子:“有耶娘这般疼我,哪里会委屈?阿适今日还说是他‘嫁’来巍州,要我们和姑父家日后多疼疼他。这话虽是玩笑,可也有理。再者说,大长公主和阿适身份特殊,除了我们几家相熟的,旁人也不敢邀请,嫁妆是丰是俭也不会有人议论。”

贺宁听完总算冷静下来,只无奈地说道:“阿适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有模有样,怎的同你私下里说的话这般叫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