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六十六章 豺狼现形

(六十六)豺狼现形

林翱看着大清早两手提着礼盒登门的晏如陶,似笑非笑:“豫安伯实在客气,昨夜宿醉,今晨还这么早就登门。”

贺宁将儿子搡到身后,迎上来:“我们原本打算今日前去拜访大长公主,哪知豫安伯先来了,快快请坐。”

林翱见阿耶和阿妹说着话过来,扬声道:“豫安伯登门了——”

后背上挨了阿娘一巴掌。

晏如陶微微弓腰,笑容满面:“我阿娘说离了京,封号和爵位一概不论,请夫人和将军称我的字便好。”

贺宁亲自给他盛粥:“好、好!适之快坐下,都是些巍州当地常吃的饼粥小菜,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晏如陶眼瞧着林济琅快到跟前,哪里敢先坐,恭恭敬敬道了声:“林大人安。”

说完又忍不住看了眼阿鹭,她像昨日一样梳起辫发束起皮弁,利落干练,一双长眉下眼如明星,正含笑看着自己。

林济琅已经认命了,就当没看见他的眼神去向,应声后说:“一起坐下用饭。”

林翱正想开口打趣他眼珠子掉进粥碗,被阿娘未卜先知地瞪了一眼,只好端起粟米粥饮了一大口。

玉娘和阿鹤兄妹俩也紧跟着进来,与晏如陶互相问了好。

阿鸾昨日已被姑母透露了阿姊与晏如陶的事,本来夜里想找阿姊细聊,谁知左等右等也没等回来她,只好先睡了。

这下一见晏如陶登门,她就忍不住笑道:“晏郎君瞒我这些

年,害我昨日被长岭表兄笑话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这事,他怕是要记恨到头发胡子都白了。”林翡无奈地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芥菜丝。

玉娘向来话少,每回吃饭她都静静听着林家人说话,觉得有趣的地方也跟着笑。

因阿鸾回来,晏如陶也正巧在,阿鹭坐在他们二人中间,阿鹤又紧贴着阿鸾坐,玉娘便坐到了阿鹤右手边,反倒与林翱挨着。

瞥见她捧着粥碗听几人说笑,林翱怕举家团圆和乐的情形惹她伤怀,再加上三月时她说的那一番话始终哽在他心头,他将一碟雪菜鸡子丁往她面前挪了挪,话倒是一句没说。

玉娘见他动作,微微一愣,倒是很领情,舀起一匙,嘴角挂着笑。

送阿鹭去军营的路上,晏如陶问起军妓的事情。

“京中已有传闻,我想其中经过必定曲折,周旋实在不易。”

她将缘由说与他听,叹道:“说是‘军妓’,其实细究起来并不很准确。四娘是城里的私娼,偶尔才到军中来。因此,只要说动了姑父,各衙司也不会横加阻拦,最多受些非议。”

“听你的口气像是不大好说动。”他想也想得到,沾了“妓”字,官场中人面上定是唯恐避之不及,她一个年轻女郎去向长辈、上官谈论此事,必会遇到重重困难。

果然,她苦笑着摇头:“我阿娘知道后怒不可遏,质问我还要不要嫁人。”

未出阁的小娘子做了女军头

领已是古今未有的奇事,贺宁心知她志向所在,这几年很是支持。可“妓子”入女军关系到所有人尤其是林翡的名声,她火冒三丈也是情理之中。

晏如陶只恨当时身在京中:“若我在,定会全力支持你,你阿娘知晓了我的态度,也不必担心你嫁人之事。”

马车摇摇晃晃,盛夏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落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林翡注视着他的双眼,喃喃道:“是呀,若是你在……”

若是他在,她就不会苦苦叩问自己,为何自己百般劝说,正直善良的耶娘亲人也不肯见一见四娘、听她分说,不愿体恤这类出身微贱、身陷苦海的女子?

至少还有一个他,能抛下成见,想她所想,她心里也会好受些。

好在后来她渐渐悟出来,在此事上无法指望他们垂怜施恩,唯有讲明利害,才有一线机会。

她搜肠刮肚,从四娘养母是巍州军户遗孀讲起。

巍州隔个几年就要动干戈,战亡将士背后的孤儿寡母多不胜数,其中不少人无依无靠,连同家中女儿一起沦落风尘。

若是开恩给这类妓子脱籍,一能避免军士们寒心,二是给她们一条从良的路径,也算行善积德,三来也让巍州百姓知晓官府的仁义。

林翡所说也是实情,加上林翱忽然转了口风,也支持起她来,姑父和阿耶才勉强松了口。阿娘那边她千哄万哄,见巍州这边没人敢明着议论,也安下心

来。

晏如陶听罢,捻起她鬓边几根碎发帮她别在耳后,轻叹一句:“女子不易。”

“你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林翡自嘲道,“更难的还在后头,晚上再同你细说,军营要到了。”

晏如陶在大营门口目送阿鹭进去,见不少女军笑着同她讲话,还有胆子大的远远指着他的方向,应是在打趣。

他打从心底里为她喜悦,这才是令她舒展自如的地方,即便肩上扛着重担、手头诸事烦扰,她亦是乐在其中。

倒是自己,像是又回归到从前的闲人一个,今日去都督府谈完正事,似乎也可暂时脱手。

在来巍州的路上,阿娘已提点过自己,巍州可不比京城,能任由他单打独斗、自在行事。说到底是来投奔,既是在人家屋檐下,就得摆正自己的身份,少拿主意。

他盘腿坐在马车里,想到当日阿娘一脸戏谑地说:“这一车的细软就是你的‘嫁妆’,我亲自送你远嫁,入赘巍州林家。”

端午前夕情急之下,阿娘立刻做了决断随他北上。从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变成徒有虚名但好在能享受富贵的大长公主,再到如今仓促离开自小长大的京城,前往陌生的北境度日,实在是委屈她。

他心知阿娘不是强要面子派头的人,说这些话也并非埋怨,只是想让他明白处境不同,不要随性而为,得罪了李、林两家。

实际上他想得更远,如今只有这巍州一块地盘,李

宣威是说一不二的都督,林济琅和小辈们全力辅佐他。若日后吞下更大的地方,林家该分到几杯羹,实在难说。

毕竟李宣威麾下最得力的干将是林翱,屯田度支关系到命脉的大事又是林济琅在操持,李宣威长子阿岭和阿鹭的军功相当,次子阿峻只经手过商贸的事,林家少说占了一半功劳。

林济琅和林翱他说不准,只知道阿鹭并非恋栈怀禄、野心勃勃之人,若真到那一步,希望她不会被裹挟。

晏如陶见多了被权欲迷住心神后亲不亲、友不友的例子,好在两家向来亲厚密切,他也期望他们能始终以诚相待,亲近如初。

白日里说完正事后,他更放心了些。

林济琅一言一行都在为疫病根源之事痛心疾首,丝毫未流露出趁机起兵南下的雄心,倒是李宣威说起此事,不过他身为巍州都督,也理应考虑。

娄清和交给都督府专人盘问,他告辞后回房与阿娘商议买屋置地的事情。

“人生地不熟,只能交托雪青费心。咱们也就带了几个贴身婢子和护卫来,用不着多大的院子,位置好些更要紧。”熹平说道。

晏如陶迟疑着说:“昨日阿鹭也说起此事,林夫人似是有意包揽,想来应是林家始终记着我上回来巍州留下的金银,有意偿还。”

熹平笑叹:“你这准丈母真是个实心人。换作别人家,绝口不提昧下这笔钱的大有人在,稍微有点良心的,放

在嫁妆带回来,我们也挑不出理。”

他埋头吃吃地笑,熹平拿指头戳他后脑勺:“就听见了‘准丈母’和‘嫁妆’这几个字?没出息的模样一点没变!罢了罢了,交由她操心,好生置宅置地,早些把你这‘赘婿’迎进门!”

林翡刚进家门就被阿鸾给堵住了:“阿姊,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讲,今夜要与你一起睡!”

她正想欣然应允,又想起早上答应阿适的话:“好。不过吃罢晚饭我出去消消食,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你等等我。”

阿鸾心里明镜似的,笑睨阿姊一眼,也不说破:“那可说好了,只半个时辰。”

她挽着阿姊往里走:“阿娘申时去拜访大长公主,这会儿还没回来。灶上的饭菜倒已备好,再等一刻钟得遣人去问了。”

林翡点点头:“阿兄今夜轮值不回来,阿耶忙起来极少在家用晚饭,我也经常没个准儿,饿了你与阿鹤就先吃。”

说罢又想着阿鹤整日读书,阿鸾回来倒无事可做:“你明日不妨去街上挑些布匹丝线,打发打发日子,待天气凉爽些,带你去东边那片草滩散心。”

“好,明日我叫婢子去采买。”

林翡扭头问她:“怎么?若是不想一个人出门,阿娘得闲定会陪你。”

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怕旁人知晓我回来。”

林翡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她想倾诉之事,索性趁现在先问明白。她把阿鸾带到房里,细细问起来

阿鸾托着腮,神情中带着怅惘:“阿姊,我是逃出来的。他为了脸面,应会宣称将我贬黜出宫,京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迟早会传来巍州。阿耶、阿兄和你都在外做事,不想因为我让你们面上无光,也不想让晏郎君再难堪。”

她今早同晏郎君说笑完就开始后悔,只为着阿姊高兴,忘了京里的流言。若是阿姊知晓后心中介怀,自己实难心安。

“傻阿鸾,巍州是姑父说了算,州内官员谁敢在我们两家面前嚼舌头?再者说,阿适和大长公主的身份也无人知晓,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早上你也见过他,哪里有半分放在心上的模样?”

林翡拉着她的手,又说:“你是我交托他悉心照看的,能把你平安送回来,我对他不知有多感激,怎会吃心?你们两个都是至真至诚的性子,那些流言一句我也不会信。”

阿鸾欣慰地笑笑,却又忆及流言中真实的那一小撮,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迎上阿姊温柔坚定的眼神,泪水忍不住沁出来:“阿姊,他不肯信我……”

待说完原委,林翡搂着泪如雨下的妹妹,一颗心又气又痛:“我就知道当年是他在阻拦!却不承想其中还有恁多曲折。”

“如今回想起来,我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忘恩负义之辈,我看这皇位他未必坐得稳当!”

到了五月末,林翡对这“忘恩负义之辈”有了更深刻

的认识。

晏如陶看她拿着信的手都在抖,连忙拍着背给她顺气:“好在阿鸾回来了,认清得不算晚,至于这信要不要拿给她看,你做主。”

“她该知晓,不必瞒着。我看她前日哭的模样,还在为此人疑心而伤怀。凌赫这人,字里行间跟他那面容心肠一样冷硬,看过信也正好让她彻底断了念头。”

晏如陶收了手,知趣地说:“那你早些回去,姊妹二人说说话。”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欲言又止:“阿鹭,有件旧事……”

林翡挟着愠风怒火直冲进阿鸾的房里,待婢子们退了出去,她把信纸往桌上一拍:“来瞧瞧。”

阿鸾猜到或许和那人有关,盯了那信纸半晌才敢拿起来看。

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怔怔出神。

林翡只坐在一旁,等她开口。

“最初的几年里我小心翼翼,但他时常关心维护,我都记在心里。尤其是宫变后,太后待我不如从前,若非他看顾,我的日子更加难挨。”

她抬头望着窗外的灯笼,夏夜的风透过开着的半页窗吹拂进来,跌宕的内心终于慢慢平静。

“一直以来我不敢开罪聂太后,不敢与旁人多说话,更不敢与他多来往,可当他险些病死在霁云宫时,我什么都不怕了,那是一条性命!”

“待他从鬼门关内逃了出来,我当时想,他是我费尽心力救活的,若是我一走了之,来日听见他的噩耗,定会悔不当初。”

“可如

今,竟等来了我自己的‘噩耗’……”

阿鸾一滴泪没落,闷声笑着。

“阿姊,我不出门是不是有先见之明?如今成了‘秽乱宫闱’后‘赐令自尽’的死人,无法辩驳、无处容身。他要娶沈家女为后,纳聂家女和孙家女为妃,自行其是便好,为何要践踏我?”

林翡摩挲着她颈后一撮细软的绒发:“想让世家放心罢了。凌赫写得这般直白,也是在催促我们尽快揭开聂家的罪行。”

“我走了,他索性拿我的名声、我的‘性命’向世家投诚?”她仰起头去看阿姊,却只在一片昏黄的灯影意识到自己双眼被泪水模糊,她不肯落泪,缓缓合上眼。

“是了,我还是‘叛臣’之女,他借此斩断同巍州寒门的最后一丝联系,再娶世家女坐稳他的帝位。阿姊,人心怎能这般易变?!”

林翡叹了口气:“或许他从未变过。你刚进宫几个月时,养的雪球被人虐杀,还放置在你床边,一直没查出端倪。从前没疑心过他,方才阿适说,可能……”

阿鸾双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他为何……”

“阿适说去探望淳筠时,听嘉王说起淳筠有孕后嗅觉极其灵敏,从前他因承祥宫里时有恶臭才求聂后允他在外建府。若是淳筠直接住进承祥宫,怕是要吐得昏天黑地。”

“再一细问,嘉王说是他居所内偶尔发现鼠虫尸体,皆是在连洒扫婢子都易漏掉的犄

角旮旯。宫内规矩森严,鲜少有人能随意接近他的居所,因此以为是风水引得鼠虫栖息,便匆匆搬离。”

阿鸾微张着口,震惊不已:“嘉王离宫时,他才七岁不到……”

若说以鼠虫逼离当时的五皇子出宫还算行事隐蔽,“雪球”之事可谓是明目张胆,况且留不留在承祥宫也由不得阿鸾做主,吓唬她有何用?难道是别有他意?

可一直身在承祥宫又有动机的也只有他。

“这只是阿适的猜想,并无实据。那人两面三刀、虚情假意你我已知晓,倘若背地里还有此虐杀行径,那你离京归家实在是逃过一劫。”

阿鸾回想着他年幼时孱弱的模样,背后冷汗涔涔,喃喃低语:“阿姊,入宫前你曾让我好好识人,眼下我只觉自己愚蠢至极……”

“恶鬼披上人面皮,谁能一眼洞悉?宫里个个都是人精,又有几个比你早认出?责怪自己心思纯净岂不是替他这等阴险之徒开脱?”林翡站起身揽住她的肩,狠狠骂道,“自小病得死去活来,阎罗都不敢收他,怕脏了阴曹地府。”

阿鸾觉得有些心慌眩晕,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伸手搂住阿姊的腰。

“阿姊,我可能……又要病一场。但我的心已经不那么痛了,你切莫气恼,或许我是要借生病来缓一缓。等病好了,便将这些事通通抛诸脑后!”

林翡听她语调轻快,声音却在颤,便知她是勉强说笑、哄

自己安心。

“好,你先歇息,阿姊守着你,医师也先请来。再说娄清和还在呢,必叫你平平安安。”林翡弯腰吻着她发顶,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心中仍是惴惴。

与耶娘说明此事后,她又向阿兄告了三日假,还同玉娘说了一声。

“阿鹭姊姊,不如我也留下照顾阿鸾吧!家中虽有仆婢,可我也想尽一份心,哪怕能让你多歇个一时半刻也好。”

林翡攥了攥她的手:“我知你心意,可女军的大小事宜也须有人带口信回来,不好每日麻烦幼萍她们,只好辛苦你。”

玉娘明白这亦是要紧事,点点头:“你放心。”

晏如陶夜里没睡安稳,信里的事越想越心惊肉跳。伴君两三年,虽知他虚伪作态,自己处处提防、事事谨慎,但万万没料到他实为阴鸷之辈,把事情做得如此狠绝。

他也担心两姊妹看了信愤恨伤怀,因此一大早又来叩门。

林翱和玉娘正往饭厅走,在院子里瞧见他已是见怪不怪:“阿鸾病了,阿鹭守了她一夜,你正好劝劝她回去歇息,白日里有阿娘看着。”

晏如陶连连点头,被婢子引至阿鸾门外,他不敢贸然进去,让婢子请阿鹭出来。

“这两眼青黑,一夜没睡难受得紧吧?汀鸿兄说林夫人吃罢早饭就来守着,你快回房补眠。”晏如陶迎上前,“阿鸾情况如何?医师可看过?”

“昨夜睡前医师看过,看着倒不像旧疾发作,许是急

火攻心,加上出了些汗又吹过风,应无大碍。”

“那就好。走,我送你回房,省得阿鸾过几日神清气爽,你熬得疲乏不堪。”

林翡一脸不在乎:“伏击莱阳府援兵的时候我两夜未眠,冰天雪地急行军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晏如陶撇撇嘴:“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逞能?真要打起仗我才不拦着你,这不是太平着嘛!”

说罢忽然想到一招,换上一脸真挚的笑:“要不我守着你,就像你守着阿鸾那样?保管不错眼地盯着,要是睁眼我就伸手将你眼皮盖上,不睡够三个时辰不准起。”

她笑着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这就回去睡。不是说今日要陪你阿娘去看宅子?你自去忙,傍晚若得空就来家里用晚饭。”

“喏,小的先送小林将军回房。摆驾——”

林翡轻推了他一把,嗔道:“哪里学的怪模样!小点声,别吵着阿鸾。”

晏如陶虚扶着她,一副恭谨的模样:“宫里那么多贵人,我耳濡目染多少学会了些。只要能让小林将军解颐,这有何难?”

林翡哪能不知他苦心,听完他这些话也舒畅多了,亦有心情与他玩笑:“那你便是侍于左右、与闻朝政的侍中?”

晏如陶竖起食指:“你这女郎胆子恁大,竟自比官家起来?!你做将军,我便是你帐下的军师,白日里出谋划策,夜里……夜里给你守着。”

林翡掩口笑个不停,直笑得他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