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

第十章 1

山里孩子不怕狼,城里孩子不怕官。——汉族谚语

满铁医院,一颗眼球正在一个陌生人的眼眶里成活。

生田教授伫立在林田数马的病床前,看着护士一层一层地剥开沙布。数双目光聚焦一处,这里边有医护人员,有特地从公主岭赶来的独立守备部队的一个大佐。

小松原默默地在旁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最后一层沙布打开,林田数马经过改装的眼睛呈现在众人面前,除了专业人员外,在场的人凭肉眼,直观望去没发现与常人眼睛有什么不同,略微差异的是,眸子莹莹地发绿,但不失是只美丽的眼睛。

生田教授遮盖住林田数马的左眼,让他用右眼视物:“林田君,你往这儿看。”

林田数马按着医生指引望去,回答着问话。

“这是什么?”

“钢笔。”

“几支?”

“一支。”

“什么颜色?”

“灰色。”

“祝贺林田君,你的视力完全恢复了正常。”生田教授说。

林田数马眼手术宣告成功。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时,林田数马突然对小松原说:“我过去怎么没注意到朴美玉眼珠发绿?”

小松原暗暗吃惊,莫非队长怀疑了。

置换上狼眼睛,眼睛颜色早晚引起林田数马的疑心,生田教授事先预料到了。

“他问起,你沉着冷静,一口咬定弄来的是人眼珠,而且是小姑娘朴美玉的。”生田教授嘱咐外甥。

“队长,朴美玉眼珠有些发绿。”小松原说。

“她又不是波斯猫。”林田数马说,“我见她怎么没发现绿呀?”

小松原坚持说朴美玉眼珠看上去浅绿色,林田数马没深入这个话题。他给小松原指示:“你先回亮子里守备队部,清点一下,还有多少张狼皮没被卢辛的花膀子队抢走……我明天回去。”

“队长你一人回去能行吗?”小松原关心道。

“没问题。”林田数马说。

生田教授来到病房,林田数马问:“生田君,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我的双眼看东西是否完全一致?”林田数马问。

生田教授观察对方脸色,觉得他不是随便问问,超出了医疗范畴。他回答得小心谨慎:“有一些差异,但不会太大。比如,物体的颜色,对光的感觉。”

“哦?”

生田教授进一步讲解道:“人眼的神经组织错综复杂,每人都有独特的视觉功能,因人而异……”

“生田君,人的眼睛颜色会改变吗?”林田数马问。

生田教授望着他,猜测林田数马的想法。

“你瞧我的眼睛,颜色是不是发绿呀?”林田数马指着自己的右眼问。

生田教授心里十分清楚,那只狼眼和林田数马的眼睛颜色上有明显的区别,他肯定是看出来了。医生有千种借口可以掩盖事实真相,于是教授说:“移植的过程中,它要改变一些颜色,绿色蓝色黄色的都可能……”

林田数马没再问下去,是否相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明天准备出院。”林田数马说。

“出院可以,只是不可做剧烈的运动,控制好情绪,不能暴怒什么的。”生田教授从治疗的角度叮嘱一番,“总之避免过度疲劳。”

“饮食方面呢?”

“清淡,忌辛辣的刺激食物。”

生田教授走出病房,小松原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碰上他。

“舅舅。”

“跟我回家。”生田教授说,“我有话对你说。”

林田数马轰赶小松原走,令小松原心里忐忑不安,也让生田教授预感到林田数马对眼睛移植产生怀疑。

“他问你眼睛颜色为什么发绿是吧?”

“朴美玉的眼睛大家都看过的,黑色……我怕队长追查眼球的来历啊!”小松原忧心忡忡。

“弄狼眼睛的事还有谁知道?”

“只韩把头一人。”

“此人是否可靠?”

“可靠。”小松原语气肯定,“我担心……”

“沉住气。”生田教授叮嘱小松原,“千万别慌张,慌张就等于直白地告诉林田数马,你在眼球上做了手脚,拿狼眼珠糊弄他。”

林田数马是不是怀疑他暂且不说,现在,小松原准备回亮子里守备队部了。

乘上火车的瞬间,他想起医院里的朴美玉。队长的一只眼睛复明,女孩的一只眼睛却永远地失去光明。他气愤这种无端的剥夺行径,也仅仅是气愤而已。队长的命令还要去执行,他是一个兵。清点狼皮,林田数马还不知道,三十多张白狼皮都被卢辛他们抢走。

小松原走在亮子里的街头与项点脚擦肩而过,一个典型关东农民打扮——青花旗布免裆裤、打着腿绑,脚登千层底儿鞋,上着对襟布衫,头戴四块瓦单帽——从身边经过,没引起小松原任何注意。

项点脚注意到了擦身而过年龄不大的日本兵,攻打守备队部的夜晚,他借着枪弹的光亮一晃见到小松原,没被日本兵认出来,项点脚已感万幸,加快了脚步。

项点脚走路提速,脚点得就更厉害。他鸭子似的跩进郝家客店,这是一家街边江湖小店,打把势卖艺、跳八股绳的人多住此店,胡子马贼经常到此落脚。

“项先生,请!”店老板郝眯缝眼,挤出的笑把眼睛给挤没了,胖脸上只剩下两道缝儿。

“郝老板一向可好?”项点脚寒暄。

“好!”郝眯缝眼努力睁大眼睛,到了极限也就刀拉似的一条缝儿,因此人送外号:眯缝眼。他试探性地说,“这回能多住些日子吧?”

“明天就走。”项点脚说。

“这么急呀?”郝眯缝眼说,他们熟悉,开玩笑道:“憋冒炮了吧,还不就此打几天洞啊!”

“你拿我当耗子了,整天打洞哟!”项点脚说笑几句,“我把那一口戒了,彻底戒了。”

“刀枪总不用要生锈的。”郝眯缝眼说。

他们见面这段玩笑话,围绕着一个主题:女人和性。

“我这次是来请你的。”项点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郝老板眯缝的眼睛睁大了许多,眼皮上下眨巴。他知道项点脚是干什么的,胡子的水香亲自登门来“请”,非同小可!请的含意在匪道上比较复杂,譬如:绑票就叫请财神。

“你呀真是个扒子(阉过的公羊)!”项点脚几分小觑地说,“看你的脸都吓白了。”

郝眯缝眼听懂了项点脚这句黑话,扒子是胡子对胆小人的蔑视说法。了解胡子习俗的人都知道,当胡子入绺,得要举行挂柱仪式,过堂——试胆必过的关,往头顶放只鸡蛋,大当家的在百米之外要开枪击碎鸡蛋,枪响你要是尿了裤子就是扒子!绺子不会要你。

“咱们是蛐蛐(亲戚)!”项点脚套近乎,说。

郝眯缝眼知道这是一句没影儿的话,什么蛐蛐?我什么时候成了花膀子队的蛐蛐?郝老板是个心眼活泛的人,顺杆爬(顺水推舟)的话会说的。“蛐蛐,我们蛐蛐。”

“是亲三分向,我能给你空桥走?”

“是,是,项先生遇到了马高镫短的事,你只管吩咐,郝某一定效劳。”郝眯缝眼诺诺道。

“连子(马)病了几匹,请你给扎痼扎痼。”项点脚说。

“我去,我去。”郝眯缝眼爽快地答应下来。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镇上我还有些事要办,明天我们俩起大早走。”

“明早走,好,今晚有太平鼓演出,你正好看看。”郝眯缝眼说。

郝眯缝眼现在开店做老板,以前是亮子里有名的兽医。在爱音格尔草原,兽医比医生地位高,原因是一匹好马比一个人值钱。

郝眯缝眼洗手不干与让奉军吴大舌头(吴俊生)吓破胆有关。

一次,吴大舌头路过亮子里,他随带的一匹马病了,叫他去治。

“呜,他妈了个疤子的把眼睛睁大点!”吴大舌头问郝眯缝眼:“你说这马能治好吗?”

郝眯缝眼一边给马往外掏粪,一边说:“不好说。”

“妈了个疤子!”吴大舌头骂了一句,抹了一把汗。这是他最心爱的一匹马,一听兽医这样说,着实吓了一跳。

郝眯缝眼实际是耍了小聪明,自己有把握治好这匹马,故意这样说,是想给吴大帅一个惊喜,好多得一些赏钱。

马治好了,吴大舌头下令:“绑了他!”

郝眯缝眼直到这时,才知道耍小聪明要付出代价。

“跪下!”副官强迫郝眯缝眼当街跪地。

吴大舌头掏枪瞄准郝眯缝眼太阳穴,他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