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洋篇 （二）
我做了梦。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青葱的草原，我和姐姐两个人快乐地奔跑着，追逐着，我们浑然忘记了世间所有的无奈、悲伤、忧愁……
那么美丽的草原哦，远离喧嚣，远离红尘，远离一切的是是非非……
昏昏沉沉中，我恍惚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他会好起来吗？”
“会好的，这可怜的孩子。”
“让他好好休息。”
……
那似乎是一对老年夫妇的对话，他们的声音是如此慈爱，让我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我费劲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病房里。这个病房除了配备输液架，带洗手间，连其他的家具也几乎是应有尽有，甚至就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格外精美，怎么看都不是普通医院的普通病房……这样的待遇，当然不可能是我此前发病时呆的那个病房能比拟的。
像这种豪华病房，只住一天便所费不贷，几乎一贫如洗的姐姐如何负担得起这样的费用？我满腹疑问，却不知道该向谁询问。
我始终没见到姐姐。
后来，我从护士的口中得知，我是从仁爱医院抢救之后被转移到这里来的，这里，是全上海最高级的佘山疗养院。
“护士小姐，你有没有看见我姐姐，她今年二十岁，很温柔，很漂亮。她的名字叫做陈梦鸳。”我急切切地打听着姐姐的下落。
护士抱歉地一笑：“对不起，我没有见过你姐姐。你昏迷的那几天照顾你的是你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我大感吃惊。从小到大，这两个称呼我连叫都没有叫过。我那名义上的爸爸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而外公外婆呢？我不知道有没有，反正在我十五年的人生旅途中，不但我自己没有印象，而且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爷爷奶奶。”护士十分感动，“他们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每天接受治疗，身体渐渐恢复了过来。其间我没有见到护士口中所谓的“爷爷奶奶”，每日见到的只是负责治疗我的医生和负责照顾我日常起居的护士。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骤然失去了姐姐的讯息。我整日为她担心，忐忑不安着。
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洋洋，好好照顾自己，姐姐明天过来看你。”姐姐说话的声音不易觉察的颤抖，隐隐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而终于有了她的消息使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想到姐姐会来看我，我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
姐姐没有骗我，第二天的下午果然来了，她陪着我在佘山四处游玩。
这是冬天，漫山遍野开着梅花，花香馥郁，一片清的气息将快乐的我包围着。我拉着姐姐不停地奔跑着，欢呼着，就像梦里在那个广阔的草原上一样……
我们在淀山湖畔停下，姐姐细心地拭去我额边的虚汗，带着我去划船。
碧水清幽，远山如黛，我沉醉在这湖光山色之间，祈祷着这美好的一刻变成永远……
姐姐总是微蹙着眉头，也许是因为生活的艰难，让她成熟和忧郁了许多。我疼惜地看着姐姐，伸手去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
“姐姐，等我好了以后，我来守护你，好不好，我不喜欢看到你蹙眉的样子。”
“洋洋，姐姐没事。”姐姐笑着宽慰我，“姐姐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休息。”
傍晚的时候，姐姐告诉我，她要走了。
“姐姐，你要去哪里？”我不舍地抓着姐姐的手。
姐姐轻轻掰开我的手，问道：“洋洋，你记得昏迷的时候是什么人在照顾你吗？”
“听护士说，是一对爷爷奶奶。”
“我现在就和他们住在一起。那一天，你发病之后，我就把你送到了以前接受治疗的仁爱医院。可是，抢救需要一大笔钱，我根本支付不起，当时，我几乎是绝望了，我跪倒在医生们的面前，求他们救救你，可是所有的医生都无动于衷。这一幕，恰好被他们看到了。那对爷爷奶奶很同情我们的遭遇，就为你支付了昂贵的医疗费用。为了报答他们，我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的孩子都远在美国，他们是孤独的老人。”姐姐缓缓说出近期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怪不得护士和我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奶奶。和他们住在一起也不错，起码姐姐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一些。”我欣慰地答道。
恍惚间瞥见姐姐眸子中有晶莹的光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
我觉得，那应该是错觉。
分别之后，我一直与姐姐保持着电话联系，姐姐在电话中告诉我，那对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离疗养院太远了，她没有办法抽身前来看望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姐姐之间的联系，仅仅是靠着一部手机。
在时光匆匆的步伐里，我迎来的人生的第十六个年头。
闲暇的时候，我常常想，暂时这样分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这个疗养院里，既可以接受治疗，还能继续在网络上学习，也许等到有一天我康复出院的时候，我可以凭自己的一技之长，谋得不错的职业。这样一来，我就能减轻姐姐身上的担子了，而且，我不会再是她的包袱，我会负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姐姐，我们都要好好的，你等我，等我好了……
……
是宿命，是偶然，还是一切早有预谋？
命运既然让我得了这样的病，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幸，又为何——让我那么善良的姐姐也去承受本不该由她承受的屈辱？
那一天，接到姐姐的来电时，我的心情非常愉快。
“洋洋，姐姐……”才说了四个字，姐姐的电话就挂了。
因为隔着电话，我无法知晓姐姐的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亦或者手机信号不太好，毕竟她现在和好心的爷爷奶奶可能生活在风景秀美的郊外，那里可能没有太好的手机信号吧。。
片刻之后，姐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可说话的人却换成了一个男人。
那个声音很陌生，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听过。
“你姐姐在这里很好，我非常感谢她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爸爸妈妈的照顾。我爸和我妈现在对她可满意了，认为她比我这个儿子还要孝顺！”
“不愧是我姐姐，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对那陌生的男人说道。
“是的。善良的人总会有好报的。你好好休养，不必担心你姐姐。”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的心中漾起一股暖流，我觉得，命运之神似乎眷顾了我们姐弟俩，才会让我们在遭受那么大的打击之后，再重新拥有这样好的际遇。
可是又有谁知道，美丽的表象后面有多少不堪的本质呢？
几天之后，是我的生日，我收到了一份装在盒子里面的礼物。
我想，那应该是姐姐送给我的。
打开盒子之后，我看到里面是一个mp5播放器。
我以为，那应该是姐姐拍摄的，里面记录的可能是她最近的生活状况。而她寄这份礼物给我，是为了让我宽心……
我怀着欣喜的心情，将mp5打开……
我做梦都想不到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mp5里面只有三个件夹：第一个是一段录像。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主角就是我的姐姐，录像里，姐姐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赤身**地在床塌上交、欢，看日期，是我刚住进疗养院时拍摄的；第二个件夹里面，是一些照片，从拍摄日期来看，都是最近两个星期才拍的，照片上的女子也是我姐姐，但这个样子的姐姐，却使我不忍目睹——她的肩上、后背、脖颈，处处都是淤青或结痂的伤口，她的表情那么痛苦，仿佛生不如死；而第三个件夹里，只有一份档，几句简短的话将我整个人彻底击垮——为了筹钱给你治病，你的姐姐选择从事、妓女的行业，而且接受任何客人，包括最暴虐的sm狂。如果你不想你的姐姐继续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你应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不！……”我捂着头惨叫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这段日子，我的姐姐是和一对有学问、有爱心的老年夫妇生活在一起的，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接受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帮助。这不是真相！不应该是这样！姐姐，她还没有满二十岁啊……她怎么可以，沦落欢场，用自己的身体谋生！我怎么可以，让我唯一的姐姐为了我，去承受那么大的屈辱！
我所有的不幸，是天生的命运，可是姐姐，她是无辜的，她不该被我拖累……
平静下来之后，我躺在**，觉得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与必要。
那一夜，我反复地问自己：要不要，就这样，在姐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我死了，姐姐一定会悲痛欲绝，可是，也唯有我死了，姐姐才能从目前的悲惨境遇中解脱出来……
漆黑的天，一点一点变亮，黎明来临，又一个清晨开始了。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老天不停地泼洒着滂沱大雨，像是流不尽的泪水。
“瞎了眼的贼老天，你是在为我哭泣，还是在为我的姐姐伤心？就凭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别在小爷面前惺惺作态了！”
姐姐，请允许我偷懒一下，我太累了，我想休息，永远永远地，休息……
我的病房，位于疗养院的五楼，我决定选择和爸妈一样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
我跑到窗口，张开双臂，纵身跃下……
身后，似乎传来护士的尖叫……
下坠的时候，风在耳畔猎猎作响，十六年来生命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地播放，像一场电影。
父母的冷漠，姐姐的关怀，疾病的侵扰……
别了，这个让我眷恋又憎恨的世界；
别了，我最亲爱的苦命的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