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他不对劲

第8章

胡成银心中大惊,勉强回道:“殿下有所不知,铜料耗损多少,与每年收上来的铜的质量也有关系,譬如某一年铜质好,损耗就小,铜质差,损耗就大,并无定数可言,殿下拿十年前与如今对比,自然对不上数。”

“好,那便不论那么久远之前的,”项承昀打断他,“孤且问你,两年前,昌远十年,铸钱一亿九千文,耗铜一百二十二万,比此次铸钱多了四千文,可损耗还不及此次一半,你又作何解释?”

胡成银一脸难以置信,连话都说不出来。

曹遂上任后,立马就将这些账簿销毁了,这些数据连他都不知道,项承昀又是怎么得知的?!!

项承昀见他答不上来,直接站了起来,往库房前走去,“开门,孤要验铜。”

胡成银狼狈跟上,咬着牙吩咐,“开门!”

库门缓缓打开,露出摆放其中的一排排架子,其上摆放着成色形状各异的铜料。

胡成银指着离门口最近的一排架子,“此次制钱所用铜料大都是以铜器融成的,这些是剩下的块铜。”

项承昀看了沈蔓一眼,两人一同上前,仔仔细细将那些铜块看过一遍。

胡成银脚步放慢,落后了几步,趁项承昀观察铜料时,暗中对身后的刘侍郎使了个眼色。

刘侍郎会意,悄悄离开了人群,往铸钱局外走去。

另一边,项承昀与沈蔓隔着架子对视了一眼,彼此间心中都有了数。

项承昀转过身,“如今收铜的渠道可还是在天成钱庄?”

“前年自天成钱庄收上来的铜瑕疵过多,曹大人下了令,以后只认宝丰钱庄的铜。”

“宝丰钱庄?”项承昀皱眉,“何时开的这么一号钱庄?竟把多年的老字号都挤下去了。”

胡成银眼神躲闪,“这下官倒是不知。”

“所以这钱庄背后的主人,胡尚书也不知了?”

“下官不知……”

项承昀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冷,“连胡大人都不知道,那看来并不是什么需要留意的地方。既然如此,孤便先告辞了。”

项承昀回头,示意沈蔓跟上自己,与她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两人走出铸钱局时,常裕还没回来。

项承昀吩咐车夫,“不必等他,直接去宝丰钱庄。”

*

常裕打探完消息,正要离去时,一眼就认出了不远处那辆马车。

见项承昀下了马车,常裕迎了上去,“属下依殿下所言,守在铸钱局门口,没过多时,就见户部刘侍郎急匆匆离开了铸钱局,走进这家钱庄后门。”

项承昀点点头,停步等沈蔓跟上,这才继续向前。

这钱庄不大,内里看上去普普通通,伙计也不多,客人更是没有,瞧着有几分冷清。

钱庄掌柜迎上来,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太子殿下纡尊降贵,不知有何吩咐?”

“孤来查看你库房里的铜质。”

掌柜十分客气,“殿下这边请。”

这钱庄前厅不大,后院却大的过分。

沈蔓始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动了动鼻翼,若有所思地看向最深处那一排库房。

这味道有些熟悉,可却一时想不出是什么。

还未等她深究,就见掌柜的放缓了脚步,刚好挡住沈蔓的视线,对她笑了笑,“这位先生,库房在这边。”

项承昀脚步一顿,询问似地看了她一眼。

沈蔓摇摇头,跟着带路的伙计往库房前去。

另有一名伙计打开库房,露出里面大小各异的铜器。

掌柜解释道:“钱庄前段时间收得的铜器,已尽数拉去铸钱局了,只剩下这几个近来收上来的。”

这些铜器坑坑洼洼,表面还附着黑乎乎污渍,看得沈蔓直皱眉头。

明明是大小各异的铜器,表面的污渍却都一模一样。说是巧合,实在不能信服。

脏的这样规整,倒像是有人故意糊上的。

常裕问道:“就没有干净点的铜器吗?”

掌柜的点头,“没有。不过这铜嘛,投了炉子里一融,谁还管你脏不脏,殿下若想看铜质,看这些也一样。”

常裕道:“怎么可能一样?这些铜器脏兮兮的,让人根本无法判断成色!”

“那就不在小人的考虑范围内了。”掌柜笑得虚伪,“术业有专攻,小人能看得出好坏,能保证收上来的铜质不差,能及时交上朝廷的差,这就够了,小人管不了外行人看不看得懂。”

常裕火了,“你几个意思?含沙射影骂谁呢?这些铜器连脏的程度都一模一样,你敢说不是你提前……”

项承昀拦住常裕,看了那掌柜一眼,“鉴铜三法中,最直观的便是‘看’与‘听’。不过这铜器表面这样脏,既看不出,又让人无法下手去敲击听声,孤认为,不如请掌柜的挑上一两个,把它洗刷干净了,再让孤辨一辨?”

听他说完,掌柜的便笑不出了,“小人倒是没想到,殿下这般博学多识,连如何鉴铜都知晓一二……”

见他废话连篇,却就是不动手,常裕催促道:“知之甚少倒是无妨,手脚麻利点就行,有这说话的功夫,掌柜还不如赶紧去洗刷铜器。”

掌柜的脸上挂不住,又不愿亲自下手,黑着脸吩咐了几个伙计,挑两个小的拿去院里洗刷。

这铜器看着脏,洗着却格外的快,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两个干干净净的铜器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掌柜的脸色难看,又有些忐忑,不住地去观察项承昀的表情。

项承昀只当不知,视线在那两个铜器上来回打量几眼后,点点头,“成色不错。”

掌柜笑容勉强,“谢殿下首肯。”

项承昀回望沈蔓,“沈先生方才是不是有话要说?”

沈蔓刻意压低嗓音,“在下想问一问掌柜的,那最后一排库房里,放置的是何物?”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会散发出那样奇怪的味道。

掌柜看着远处的库房,道:“不过是一些炭火罢了。”

“与炭火味道不太像。在下闻起来,倒更像是……”沈蔓冥思苦想,“……打铁铺里常有的炉火味。”

掌柜低着眼,并不与沈蔓对视,“先生是读书人,对圣贤书了如指掌,可对炭的种类怕是了解不多,想来先生是闻到了自己不常闻的炭,这才觉得不像。”

沈蔓总觉得不对,“在下非是要窥探,只是方才那味道,确实不像炭,更偏向于明火……”

项承昀便道:“先生若好奇,不若去看一眼。”

掌柜的立刻道:“不可!”

似是觉得自己失态,掌柜的尴尬一笑,“那些不只是钱庄冬日所需,更有其他商铺与高门大户,都将炭存储在这。若将这些客人存储之物随意展示给他人,那小人这钱庄,还怎么开得下去?”

沈蔓想了想,行了一礼,“是在下唐突了。”

听她松了口,项承昀道:“若无别的事,孤就不多打扰掌柜生意了。”

掌柜明显松了口气,语气都诚恳了不少,“小人恭送殿下。”

*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沈蔓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抬起头了。”

方才为了降低存在感,她一直都微弓着背,实在是不大舒服。

“很难受吗?”项承昀问。

“还好,就是后背和颈部有些不适。”沈蔓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笑意,“殿下方才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嗯?”

沈蔓抿嘴笑道:“就是有些没想到,殿下也会故意找茬。”

“对付这些胡搅蛮缠的人,你得比他们更胡搅蛮缠。”项承昀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弯腰,从车座下的箱子里拿出一叠薄被,递给沈蔓,“靠着它,舒服些。”

沈蔓有些惊讶,“殿下竟然也会在车上准备薄被?”

“为何不能?”项承昀笑了笑,“就算是殿下,也是会冷的。”

这话不知为何,却让沈蔓心中微微一动。

伸手接过棉被,垫在身后,连摆歪了都没发觉。

她突然在想,自重生后,她对于项承昀的所有看法,真的是她以为的那样吗?

沈蔓想起前世时,自己与项承昀那极少数的几次相见。

从嫁入东宫开始,就有很多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提醒过她,让她离项承昀越远越好,在他们口中,项承昀的行为举止根本不似常人,倒像是得了疯病。

可沈蔓并不这样想。

那时候东宫之中还算平静,也无一些奇怪的声音,要说不同,也只是相比较将军府沉闷压抑了些。偶尔几次,沈蔓在东宫遇见项承昀,也曾悄悄观察过他,觉得他与传言中并不一样。

彼时的他看起来,只是个没有人愿意靠近的、一个格外孤独的人罢了。

就像常年被囚在东宫的她一样。

那一年的大年夜,沈蔓在将军府吃过了饭,又被萧云岚塞了满怀的话本和饴糖,心中格外高兴,就连穿过连灯笼都没点的东宫,也没有将她的喜悦减去分毫。

沈蔓就在这时候遇见了项承昀。

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微垂着头,与墙角的红梅静静相望着。

沈蔓想了想,走上前道,“殿下穿的这样单薄,不冷吗?”

项承昀神色冷漠,看了一眼她怀里的话本,“那是什么?”

沈蔓低头看了看,“话本呀!殿下喜欢看吗?”

“不喜欢。”

沈蔓又问,“那殿下可有喜欢做的事?”

“如果你问的是像看话本这种毫无意义的事,那就没有。”

“这怎么能算毫无意义的事呢?至少在沉浸在其中时,感受到的那些快乐,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呀。”

项承昀沉默了一下,“快乐本身也是毫无意义的事。”

“那是因为殿下不快乐。”沈蔓小心展开手中的油纸袋,笑着问他,“殿下,吃糖么?”

项承昀摇头,“孤不爱吃。”

沈蔓主动上前,放到项承昀手里,“殿下都没尝过,怎么知道自己不爱吃?”

项承昀捏着这小小的糖丸,轻轻皱起眉,似是有些不耐。

沈蔓努力让自己显得诚恳,“是甜的,很好吃。”

她说了这句话后,项承昀似乎顿了顿,慢慢地将糖放进嘴里。

沈蔓问他,“甜吗?”

项承昀摇了摇头,又迟疑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沈蔓忍不住笑了笑,“殿下要是早点过来,还能尝一尝我做的梅花酥。别的糕点我总做不好,只有这梅花酥,味道特别好。不过这个饴糖也很不错,我这里还有好多,殿下想吃了就来找我。”

项承昀却又摇了摇头。

沈蔓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道:“殿下吃了糖,就笑一笑吧。”

项承昀没有笑。

项承昀很少笑。

他只是看着沈蔓,“为何吃了糖就要笑?”

沈蔓想了想,“殿下吃糖的时候,开心吗?”

项承昀道:“孤不知道。”

这话倒是将沈蔓难住了。

见她不语,项承昀又道:“那你呢?”

“我当然是开心的呀,”沈蔓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低眉浅笑,“这些东西本身已足以使我快乐,可因为它们是在意我的人赠予我的,所以我感受到的快乐便愈发强烈。”

项承昀看不懂她此刻的表情,“赠予?”

沈蔓重重点头,“这是他们给我新年礼物,也是他们对我的新年祝福。”她顿了顿,又道,“就像方才那颗糖,那也是我赠予殿下的。我希望殿下新的一年,能多笑一笑。”

项承昀没再说话。

沈蔓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却有些冷,“礼物和祝福,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沈蔓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

……

那天晚上,是沈蔓第一次与项承昀说上话。

自那之后,两人也有过几次交谈。甚至还有两次,也是这样冷的雪夜。与沈蔓身上裹着的厚厚的斗篷相比,项承昀的身影格外单薄,雪夜毫不费力地便将他整个吞噬。

一如他的神色一般,淡漠到连雪都不肯落在他身上。

好像就是这样并不多的几次,才让沈蔓下意识觉得,这人并不怕冷。所以在看到他备好的被子,在听到他说自己也会冷时,沈蔓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不可思议。

沈蔓靠在薄被上,沉默着想了许多。

这一世的项承昀,与那时大有不同。

他不疯,不暴戾,不恨她。

他会笑,会冷,也会向她主动伸出手。

这样的项承昀,真的还会像前世那样,哪怕自己已经无暇顾及,还要特意分出人手去杀了她吗?

沈蔓动摇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