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32章 8-5

下榻的客栈装修简陋,男女客房各两大间,床位紧挨在一起,像是大通铺。客房内没有洗手间,路小花将杜思人从被窝里薅出来,两个人裹上羽绒外套,哆哆嗦嗦地出去上厕所。

眼下是旅游淡季,下榻的客人少之又少,午夜都不到,店里已拉灭了所有的灯,只剩下客房外走廊上喑哑的一盏,还忽闪忽闪的。

洗手间在一楼,紧挨着这栋二层小楼的后院。路小花磨磨蹭蹭地从隔间里出来,拖长音抱怨:“这里冷死了,我不想洗手——”杜思人拧开水龙头,一把揪过她的衣袖,水流哗哗冲过她的手,凉得刺骨,她小声尖叫,哆嗦着把手一通乱甩,水珠子泼到杜思人脸上,两个人闹腾起来,边闹边走过通往后院的小门,杜思人推推路小花正要薅她头发的手:“欸,李导在那儿。”

路小花一探头,果然看到李导远远背对着她们,坐在后院另一侧的一张石凳上,打着夹板的脚架在前头,瘦巴巴的背影在冷风中十分寂寥。

“还真的是,这个残障人士大晚上在这里干嘛?”

路小花眼珠子转一转,鬼主意又上心头,她与杜思人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个人静悄悄地沿着后院的侧墙向李导靠近,想吓他一跳。

李导全无察觉。

他将手机放在耳边。

“喂,杨青。嗯,是我。”

他的声音很低,但这黑夜中的院子寂静无声,杜思人与路小花听得十分清楚。

她们停住脚步,相视一眼。

“没什么事。今天是愚人节,老子打电话来祝你节日快乐。”

他的口吻生硬,没有喜乐。

“我在老家,今天还去看姑娘山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过的。”

“脚?脚没什么事,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再祸害其他女孩子了。”

“你还有脸说人家敲诈勒索你?你自己没干那不要脸的破事,那个什么表舅会来找你麻烦吗?”

他的音量陡然升高,语气略微激动起来。

“我艹你大爷的。杨青,我就不该管你,你被人活活打死也是你活该。”

“嗯,是,我自找的。我上赶着犯贱。我给你打电话不就是在犯贱?杨青,我他妈好累啊。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真的好他妈恨你。”

他低伏下身子,将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

“以后你别找老子了。对,你别找老子了,老子也不找你。你听见没?什么好朋友好兄弟,老子缺你一个好兄弟?”

他颠来倒去,将同一句话说了好几遍,说着说着像是苦笑起来。

“你管我说的是真是假?老子的医药费你都还没给。行,那随便你,反正你当我说的话全是放屁,我说的话全是愚人节玩笑,明天一睡醒,就什么都不算数……”

像是和电话那头吵了起来。

杜思人拉拉路小花的袖子,两个人又悄悄离开,一路憋着气,半点声音都不出,轻手轻脚地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她们回到客房外的走廊,月光落在地板上,被木窗的窗花分割成一格一格。她们走到走廊的尽头,倚在窗边,背对着月亮。

“那个杨青,是不是你上次跟我说的,和卢珊谈恋爱那个男老师?”

杜思人垂着头,数着地上一格一格的月光,“嗯。”

路小花咬牙切齿:“王八蛋,把他剁了喂狗,狗都嫌他馊。”

杜思人不接腔,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你说,李导和杨青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刚刚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我的意思是,李导是不是喜欢这个杨青?”

“啊?可他们都是……”

路小花将说了一半的话又往回吞,也陷入了沉默中。

他明明那么年轻,听说是名校导演系毕业,在校时的作品就拿过国际大奖,却甘愿天天守着城市边缘的一家小店,晨昏暮晓,蹉跎光阴。

半晌,路小花轻声问:“你困不困?陪我聊聊天。”

“嗯。”

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们从侧峰上下来时,太阳已落尽了,住店招待她们一行人吃了便饭,小玲的爸妈急急打电话来找,她们全把要告知她父母的事情忘在脑后,闹得人家差点报警,鸡飞狗跳半个晚上,于是早早就回房休息,话也没有认真聊上几句。

杜思人光脚穿着帆布鞋,此刻脚上的触感又硬又冷,她忽然开始想象自己的脚被埋在冷冰冰的泥土里,逐渐向下生根,然后慢慢的,她就长成一棵树,永远站在这月光下。

路小花转过身,望着窗外远方月色下肃穆的雪山。

“那个人,那个男孩,他为什么要离开?”

“是女孩。”

“嗯?”路小花扭头。

杜思人说:“她应该觉得自己是女孩吧?”

“那生理构造呢?人的性别不是由出生时的生理构造决定的吗?”

“嗯,是的吧。所以,小婴儿来到这世上,什么都不能选。不能选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能选自己的性别、样貌、健康的身体,连自己要不要来都不能选。是不是有点可怜?”

“嗯……”路小花沉吟。“那我还挺幸运的。再让我选一次,我也还要做我妈的女儿。”她又傻里傻气地说:“我妈长得漂亮,我随我妈。”

“那那些不幸运的人怎么办?可能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杜思人望向她们住的客房。“也可能,只是活着就已经很痛苦了,像那个人一样,她连自己为什么是个男孩都理解不了。”

路小花手一挥,乱点谱道:“干脆这世上都别分什么男的女的算了。”

“胡说八道,那学校排宿舍,让你跟徐铿住在一起。”

“呸!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不,我们对那些不幸运的人好一点吧。”杜思人低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幸运分给她一点,分给她一半,七成,九成也可以。”

“什么?谁?”

“啊?没有,没什么。”

“那你说,李导喜欢杨青,是男孩对男孩的喜欢,还是女孩对男孩的喜欢?”

“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

路小花笑起来。

“废话。”

杜思人将自己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搓一搓,“好冷,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哆嗦着迈开腿往回走,走了几步,路小花没有跟上来。

“老杜啊。思人。”

她叫她。难得这样叫她。

她回过身,“怎么了?”

她们之间除了黑夜,就只有被窗花分割成一格一格的月光。

路小花说:“12点了,愚人节结束了。”

“嗯?”

“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跟你说……”

路小花笑着,是她招牌的烂漫笑容。

“我想跟你说,去爱吧。”

“啊?”

“啊,这样说好肉麻!”路小花不好意思得像只小兔子一样地跳了一跳,吸吸鼻子。

“我是想跟你说,去爱一个人吧!谁都可以,男的女的都可以。要是有谁敢不同意你爱谁,我一定不放过他的。或者是说,或者是说,”她眼珠子乱转,难为情地看往远处的雪山,“你爱的人不爱你,害你伤心了,你想哭的话,我会把肩膀借给你的,然后陪你狠狠地大醉一场。”

杜思人愣在原地。

属于谎言的节日结束了。

亦或是这世界与人生本身就像个巨大的愚人节谎言,婴儿生下来,住进蓝色或是粉色的摇篮,被告知自己是谁,被告知应该爱谁,班里一半的同学都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不吃青菜就会被警察抓起来,一边长大,一边学习说谎,作业放在家没带,我才不喜欢那个谁。直到有一天,婴儿终于与这谎言般的世界融为一体,忘了自己是怎样响亮地啼哭,只记得自己当初住的那只摇篮,是蓝色还是粉色,要活得像那个颜色,要像身边的所有人。

有人承受不住这谎言,于是选择了离开。

路小花说:“杜思人,不管我们是什么样子,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我不会扔下你的。现在已经不是愚人节了,说话要算话的。”

她眼神清澈,声音清明。

杜思人眨眨眼睛,“好。”

她选择在愚人节告诉路小花一句真心的话,路小花选择在愚人节结束后回答她。

这世上若有谁最能够抵抗谎言,那便是诺言,是坚持着履行诺言的人们,是说过再见后就真的跨越山海的再见,是再见那天的拥抱,是临终床前执手,说走到这里,也算是永远了吧。

那一刻,谎言会像乌云一样飘散,人们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路小花说:“雪山为证!”

杜思人答:“嗯,雪山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