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33章 9-1

离开雨安当天,恰好是周末,小玲到客运站来送林知鹊与杜思人。路小花去年刚考了驾照,自告奋勇要去开李导的车,于是余下她们两人。李导听说是和痴男怨女三人组一起坐车,哭丧着脸要求来坐客运巴士,被路小花一把薅走,强行塞上了车。

林知鹊心觉有鬼,但她懒得细想,有些事,越想越有鬼。

小玲活力四射,不停摆出各种各样的pose,要林知鹊评价好不好看,说要去参加选秀,海选的时候展示给评委看。

杜思人站在一旁,正在与她爸爸讲电话。

林知鹊听见她对着电话那头撒娇:“……我哪有时间去实习嘛爸爸,又要排我们毕业那个戏,还要参加演唱会伴舞……肯定不能不去呀,我练了那么久,你忍心我不去哦?……我知道我知道,杜老师桃李满天下,好大的面子给他女儿安排工作。下次我一定听你的嘛……”

软言软语,罗里吧嗦。

自知被爱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讲话的。

杜思人挂了电话,加入她们的谈话,不无羡慕地问小玲:“你妈妈同意你去参加选秀哦?”

小玲摆出梦露经典pose,小小年纪,娇俏十足地嗯了一声。

“真好。我爸就光会叫我去机关单位上班。”

林知鹊心里觉得,以杜思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的长相与个性,如果乖乖听话,按部就班,想来会度过平淡又快乐的一生吧。

她在车站旁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失去了手机和网络,这半个多月,她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

车来了。

小玲与她们挥手,杜思人向她许诺,等她到了锦城,要请她吃麦当劳。她与林知鹊告别:“漂亮小鸟姐姐,拜拜!再见!”

车子缓慢地开动,小女孩仍旧站在窗下,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就好像她们真的会再见一样。然而车窗毫不留情,装入前方的其他风景,将她小小的身影远远地遗落在了后头。

周末的缘故,这辆车几乎满客,她们上车时,连两个并排的空座都没有了,她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旁边的大哥正把外套蒙在头上呼呼大睡,杜思人不好意思叫醒人家,只好落座在与她相隔好几排的位置,林知鹊觉得也好,这一路上落个清净,不然,又要听杜思人罗里吧嗦。

她翻开报纸,头版的内容是“全国各地扫黄打非工作取得重大进展,广州市公安一举查封数十个中小型卖y窝点……”。

车上有个讨人厌的小萝卜头不停啼哭。

车子在另一个站点停靠,又上来一批旅客,车上已十分拥挤,林知鹊略略抬头,一眼望去,感觉一排一排座位上冒出的脑袋像是一个坑一个坑的萝卜。她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内心那刻薄的尖牙利齿伸了出来,她好像天生就有点刻薄。

车票超售了,连过道上都站了几个乘客,林知鹊身边站了一个大包小包的老师傅,一身熏了多年的汗酸与烟味,穿一件旧得发黑、腋下发黄的白色汗衫,脏兮兮的大包小包搬来抬去,蹭过她的衣服,她抱着手臂,将自己最大限度地缩窄,不知是不是连嫌弃两个字都写在她后脑勺上,杜思人忽然站起来,侧身在狭窄的过道间挪过几步,请老师傅到她的位置上去坐下。

于是,杜思人便站在林知鹊身边。

她抬头,“干什么?准备站两个多小时?”

杜思人不答话,只傻傻地笑,窗边睡觉的大哥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噜,盖在脸上的外套被吹得鼓了起来,她们两个人都一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憋不住地笑起来。

车子摇摇摆摆,她的脑袋便似有若无地蹭过杜思人的腰腹。

杜思人忽然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纸片,举在她的眼前。

是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她在她的头顶轻声说:“下周演唱会,你来看吧?”

她瞄一眼票面上的时间。

“我没时间,不去了。”

听说这演唱会场馆就在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连座椅都没有,在她看来,简直简陋得可怕,她才不要和那帮土里土气的大学生挨来挤去地一起站几个小时。

“来嘛。”杜思人小声撒娇。

“免谈。”她闭上眼睛。

幸得她也看不见杜思人失望的表情。

但她还是想象到了,就像她要从梅溪南路的家里搬走的那一天,杜思人坐在楼梯上时的那副表情。

她自私得很,才没有要去回应任何人的失望的自觉。

她就这样闭着眼,随着摇摇摆摆行驶着的长途客车,朦朦胧胧地打了半路的瞌睡。

这瞌睡一开始飞在天上,摇来晃去地不安生,后来忽然像是着陆,变得暖和又安稳,于是便越来越沉,终于让她踏实地睡了一觉。

她醒过来,仍闭着眼,车子还在开,后座那个小鬼又开始哭了。

她的脑袋正靠着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忽然惊醒,马上又将手放下。

这是杜思人的……肚子?小腹?

杜思人的手放在她额头的另一侧,像是环抱着她一样。她不知道她醒来了,好像是怕哭声惊扰她,她将手稍稍下移,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的掌心热乎乎的。

这姿势实在太过有鬼。

林知鹊轻轻咳嗽一声。

杜思人吓得立马缩回了手,她趁势将身子坐直。杜思人磕磕巴巴地解释:“呃……那个,你的头一直打到我的肚子……所以我就……”

“固定我的头?”林知鹊抬起头。

“……嗯。”

她分明看到杜思人紧张地吞了三次口水。

必须摆脱这有鬼的氛围。

她问:“……刚刚那两张票呢?”

“……在这里。”杜思人又将票拿出来,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来吗?”

她接过来,“嗯,不过有条件。”

杜思人一下便开心起来,“什么条件?”

林知鹊摸一摸那两张票崭新锐利的边角。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次无谓的尝试。

“你听你爸爸的话,去那个什么单位上班吧。”

未来是能够被改变的吗?亦或只是一次又一次向着原定的轨迹前行呢?

*

她们回到时,发生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意外插曲——

音像店的门外徘徊着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有五十岁往上,男性,见到林知鹊拿钥匙开门,上下打量一番,凑上前来,一副绝非善类的模样。

他搭腔:“欸,美女,你们李老板呢?就是那个,李……李什么。”

杜思人答:“你有什么事?他不在,我们帮你转达。”

“哦,不用你们转达,他欠我的钱还没给,我就在这里等他。”

他见门打开了,在街边拉了只不知是哪家店忘了收的塑料凳,就势在店门口坐下,将店门堵了半边。

不知是哪来的无赖。

林知鹊斜睨他一眼,“他欠你什么钱?借条拿来看看。”

“他说要替那姓杨的还的,他们把我们家女娃子的前程给毁啦,我来要点补偿费,你评评理,这个不过分吧?你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过来,不然我可就去学校里给他唱唱大字报……”

不知怎的,杜思人张口便问:“你是卢珊的表舅?”

表舅答:“哦,认识啊?女同学,那你得帮帮我们家卢珊啊……”

林知鹊打断他:“这儿没钱,你去唱大字报吧,最好是真的能帮你表侄女讨个公道。”她兀自走过他身边,走到店里去,“你去闹教务处,去闹校长办公室,去闹教育局,去闹市政府。”

表舅被她说得讪讪,扭头往店里看一眼,嘀嘀咕咕的,“你们这什么店啊,肯定净卖些不三不四的碟给学生,搞得一个两个心术不正……哦?珊珊!”

林知鹊回过身,望见卢珊快步走来。

“舅,你在这里干什么?”卢珊面色难看,满眼嫌恶。

表舅大言不惭:“干什么?当然是来替你要钱啊。”

“谁叫你来?谁允许你替我了?”

“什么允许不允许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做不了你的主?”

“你什么时候养我了?”

“什么时候?你就算吃的是百家饭,那里边也有我们家的一勺吧?你爸妈死了这么些年,舅和舅妈对你不好吗?”

卢珊紧抿着唇,像是忍住怒火,总算压下声量来,“好,我花过你多少钱,我会还给你,行了吗?”

“怎么还给我啊?你文凭都没拿到,要去干什么工作?要去做皮肉生意啊?你爸妈天上有灵,不得怨死我啊?他赔偿我们家,那是应该的,你脸皮薄,舅替你做主。”

卢珊终于忍不住,不顾行人的侧目,大声喝他:“你管我去做什么生意?我的人生,我自己做选择,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假惺惺地替我做什么主?”

她连骂带推搡,一口气将表舅撵走,气不过,恶狠狠地踢了人行道上的砖一脚,一直到表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她终于泄气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杜思人无措地站在一边,空气一时陷入无言。

林知鹊倚在收银台边,看了一会儿她们俩的背影。

她走进收银台,弯身,找出那个摇奖机,哗啦啦地将所有颜色的珠子倒入一个空的纸皮箱,而后,她捡出一颗红色,丢进机子里。

“喂,”卢珊与杜思人都回过头来,她问:“抽奖吗?”

她们走进店里。

杜思人看着那摇奖的把手,伸出手,被林知鹊啪地打掉了。

卢珊伸出手,像是上一次一样,异常用力地摇了一下把手。

摇奖机猛地旋转,几圈后,吐出一颗红色的小珠子。

卢珊看看林知鹊,又看看杜思人。

林知鹊正襟:“恭喜你,抽中了特等奖。奖品是——”她伸手从杜思人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演唱会门票,是她刚刚在车上顺手塞进去的,“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看演唱会。”

杜思人十分捧场地哇——了一声。

卢珊紧紧抿着的唇总算也憋不住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鸟小姐,真是难得见你这么温柔好心。”

“我平时很冷漠?还是很刻薄?”

杜思人用力摇摇头。

卢珊答:“是又冷漠,又刻薄。”

林知鹊欣然接受这评价。

那摇奖机越转越慢,最终只剩下几个后劲不足的摇摆,它摇出来的,不过是林知鹊排除掉其他所有选项后的一个最好的答案,而无法做任何排除法的人生若有特等奖,那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