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31章 8-4

小超市老板家的女儿小玲,一早便在等。

昨夜烧过纸钱,在牌位前过了仪式,徐文静说,老板娘每年的这一天都睡不好,过了零点便开始祭奠,因此,他们也在午夜时到小超市去。

杜思人与路小花到达后,原本凄寂的氛围变得有些活泼起来,一行人说好早起去看姑娘山,说是当作毕业旅行。

次日一早,这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在发车前往姑娘山下的客运站等他们。这客运站比起锦城的还更简陋,干脆就只是路边的一块候车牌,上车买票,25元一位。

徐文静皱眉,“今天不要上学?”

小玲顾左右而言他:“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爸妈一早就出城去陵园了,我家里没有人。”

徐文静恫吓道:“你逃学,要被开除的。”

“开除了更好,反正下个月我就要当明星了。”她去拉林知鹊的手,“漂亮姐姐,我跟你们一起去。”

杜思人站在一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逃学可不会被开除,只会被罚抄课文、罚站、罚打扫卫生。”

“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林知鹊笑,“你自己掂量咯。是我我就逃了,要罚就罚,怕他不成。”

小玲转转眼珠子,“就是!我也不怕。”她攥紧了林知鹊的手,扭头问杜思人:“欸,昨晚你说教我跳舞,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我教你跳舞,你就管我叫欸啊?”

“那,那我叫你……神经病姐姐!”

路小花赶忙插嘴问:“那我呢?”

“你?你又不教我跳舞。”

“那你叫我什么?”

小玲理所当然地答:“神经病啊。”

李导坐在路边街铺的台阶上,杵着他那一只残脚,十分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赵仟在一旁,坐在他们一行人带的唯一一只行李箱上——箱子里装着几件羽绒服——也笑得眼睛都没了。

路小花转身,假装要狠狠踹李导一脚,赵仟拦在李导身前,笑着举手投降,说踹我踹我。

徐文静翻了个白眼,小声说,你是够欠踹的。

路的那头开来一辆破破烂烂的19座小型客运车,车身磨损得都要看不出原本的亮银色了。小玲趁徐文静不备,第一个跑上车,她喊:“这车好臭!一股猫尿味。”

她挑了前排靠窗的位置坐,热烈邀请林知鹊:“漂亮姐姐,你坐我旁边。”

她们逐个猫着身子上车,路小花走在林知鹊前边,她一屁股就在小玲身边坐下,小玲一脸嫌弃,“我又不是叫你。”路小花利诱她:“你就让我坐一下嘛,我有mp3,请你一起听。”小玲听了,两眼放光,一下便和路小花亲亲热热起来。杜思人走过她们身边,被路小花啪地打了一下屁股。

她如愿以偿,坐在林知鹊身边。

路小花在前头问小玲:“你的‘玲’是哪个字?”

小玲答:“当然是蔡依林的林!”

徐文静揭穿她:“瞎说,明明就是王字边,加一个命令的令。”

小玲急眼:“我不喜欢那个字!我要去派出所改名字!”

她们对她一通笑话,徐文静又问林知鹊:“林姐姐的鹊是哪个字?喜鹊的鹊吗?”

杜思人抢答:“才不是,是声名鹊起的鹊。”

小玲从前边扭头来鄙视她:“声名鹊起的‘鹊’和喜鹊的‘鹊’是同一个字好不好?我这种小学生都知道!”

众人在车上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林知鹊只淡淡笑一下。工作日的上午,前往景区的乘客寥寥,这狭窄老旧、连椅子坐垫都多数皮开肉绽的小巴士上,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个要回景区的当地人,车尾几排座位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饮料、泡面、日用品,像是兼运货来补贴收入。

杜思人坐在林知鹊身边,她屁股底下的座椅有点坏了,覆在海绵垫底下的弹簧崎岖硌人,车子太窄,她的长腿屈得辛苦,然而她丝毫不觉这些不适,只觉得一颗心在胸口里提着放不下,车子开动起来,大家纷纷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定,听歌的听歌,睡觉的睡觉,她几次扭头去看林知鹊的侧脸,又不敢看,只扫一眼,假装是看窗外,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几次话到嘴边,又一下子湮灭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像是怕被坐在前面的路小花与小玲听见,又像是忘了这个词该怎么说、用怎样的声调才显得自然。

自己向自己承认了“喜欢”这个情绪后,她反而无所适从了起来,她连喜欢人的经验都没有,更别说是喜欢一个同性,要怎样才不唐突、怎样才能更亲近,一件心事酿出千头思绪,交织缠乱,令她难安,令她耳朵发烫。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紧张情绪中,加上连日劳累的催化,她竟睡着了,直到车子忽然倾斜着转过一个很急的弯,她惊醒,一抬头,嗑到了林知鹊的下巴。

她睡在林知鹊的肩窝里,睡得半边脸都暖呼呼的。

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起来了。

她抬眼,林知鹊斜睨着眼角,眯眼看她,像是也刚刚醒过来。车子又是一个反方向的大转弯,她一下便被弹出去,几乎要被甩到过道上,林知鹊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另一只手扒着窗沿。窗帘拉开,她们在盘旋向上的山路上,日光大好,气温开始有些下降了,空气也似乎变薄,后座有一扇车窗敞开着,凉飕飕的风窜过狭窄的座位,杜思人长长地吸了一鼻子冰凉的空气,心跳也开始加速。

车子持续颠簸,一车子人左右摇晃,被惯性甩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路小花和小玲不断地惊声叫,李导吓她们:“你们再吵,影响师傅开车,一会儿翻下山沟沟摔得稀巴烂,身子骨都找不到。”

摇摆中,杜思人的手在两人间的缝隙中找到林知鹊的手。她下意识地紧紧牵住她的手,像两个人在飞渡天山。这倾斜的山路持续了有二十多分钟才逐渐放缓,盘山公路愈发变窄,一侧是愈来愈不见底的悬崖,小玲依然惊叫连连,林知鹊侧着头,一脸镇定,看都不看一眼窗外,只有一只被杜思人握在手心的手蜷缩成一团,好像不停地在抠着掌心。

师傅在驾驶座上喊:“快了快了!”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急弯,从悬崖边转进了山谷,大片的连绵的雪山似乎就近在眼前,像一道冰雪屏障从远处包裹着这片山谷。她们抵达了姑娘山脚下的小镇。

赵仟将几件棉服从后排扔过来,高原上气温低,徐文静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这么几件,连她妈妈的旧衣服都翻出来了,是一件土气的枣红色薄羽绒,此刻穿在路小花身上,她抱怨道:“有没有好看一点的?”徐文静答:“你爱穿不穿。”

杜思人扭头去接外套,林知鹊将手从她的手中抽走了。

就在一片狭窄的乱杂杂中,没有人留意到她们牵手,也没有人留意到她将手抽开,像冰下的鱼,看也不看不见,却确实发生着,只有杜思人一个人最清楚。

那无端的紧张又窃喜的心情,也只有她一个人最清楚。

一行人下车,在冰凉稀薄的高原空气中裹紧外套,走过藏族小镇拉着彩色旗帜的街,下榻的旅店泥瓦灰砖,木匾木窗木门,加盖了一个民族风的飞檐。大堂供人用餐,大红纸张贴在门侧,写着:酥油茶免费供应。

她们本来身上也没太多钱,加上带着李导这个伤残,约好只住一晚,因此吃了午饭,她们就又乘车去景区,搭缆车去侧峰的攀登口近距离看看雪山。

杜思人不是第一次来,她七八岁时,和爸妈来过一次,她还记得她在山沟中骑马,她爸爸帮她牵着马,说将来会有一个骑士来帮你牵马。

她少不更事,回答说,我自己就是骑士,为什么要别人来帮我牵马?

那年这里还没有缆车,小小的她觉得雪山巍峨,是一辈子都攀不上去的高峰。

林知鹊走在她前边,她们从缆车上下来,这里的海拔还不够高,昨夜下的雪几乎融化了,在地上留下薄薄的脏兮兮的一层,一抬眼,姑娘山在日光中闪闪发亮。

小玲扭头来喊她:“神经病姐姐!你快教我跳舞!”

然后小姑娘就开始蹦蹦跳跳地唱《看我72变》,杜思人哄她开心,跟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走板唱腔,在高山上跳了几个动作,很快就气喘吁吁,徐文静与路小花噼噼啪啪地鼓掌,吹捧她是梅溪舞王,气氛吵吵闹闹,杜思人偷偷看了林知鹊一眼。

这高原上,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

林知鹊在看远处的山,根本没有看她跳舞。

走过一小段平缓的阶梯,很快便到了侧峰上的观景台,她们站在栏杆边沿,向下是万丈沟壑,抬头是万丈雪山,一张开双臂,便能拥抱冰凉的山风。

她们说多了话,在这里站了片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雪山寂静,温柔地回望着她们。

忽然,小玲张口大喊:“哥——我来看你了——”

杜思人扭头看着身边瘦小的女孩。她像是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不住地喘着气。

“哥——我早就说要来了,是妈老不让——哥——妈想你,爸也想你——”

她哥哥,就是昨天晚上那个被供奉在灵位上的年轻男孩。

徐文静从另一侧伸手将小玲搂在怀里,小玲的眼睛清澈坚毅,反倒是徐文静忽然开始默默地掉泪。

小玲小声地说:“文静姐,我妈妈说,那年你拿走了我哥哥的一张照片。”

徐文静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地回答说:“……我以为你妈妈不知道那张照片的……”

小玲又说:“她还说,不怪你们的,要怪,也先怪她。”

杜思人越过徐文静,看见赵仟愣愣地望着小玲。

小玲抬头,“她说不怪赵仟哥。”她稚嫩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像是在说一件偶然想起的小事,“我妈看了我哥哥的日记,她说你们学校里的事,她都知道。但是不怪你们。不过她没说是什么事,那张照片我也没看过,是什么时候拍的?文静姐,哪天你带给我看看。”

李导不知什么时候从后边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他喊:“喂,小蔡依林,那边好像有个小卖部,你要不要吃冰棒?”

“这么冷,吃冰棒?”小玲满腹狐疑。

“嗯喏,雪山底下吃雪糕,酷不酷?”

小玲听了,马上转身跟着他去,好像一下便把刚刚说的话全给忘了。

留下她们几个人沉默地站着,徐文静脸上的泪还未干,路小花抬手,用枣红色的外套袖子去擦她的脸,嘴上嫌弃地说:“再不擦干就要冻成冰了。”

徐文静用哭腔回嘴:“全是樟脑丸的味道,臭死了。”

“还不是你拿的衣服?”

徐文静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从外套里取出一张照片,“我带来了。那年第一次去他们家,阿姨说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我以为她没看过,就偷偷藏起来了。”

那张照片上,那个灵位上摆放的年轻男孩,穿着一袭白色的裙子,腼腆又灿烂地对着镜头笑。那男孩纤细又清秀,穿着白裙子,竟显出一丝仙气,眼中的神采十分夺目。

拿在徐文静的手里,她们几个站在她的身侧,都看得清楚,一时间没有谁说话。

赵仟嘴唇颤抖,忽然开口说:“……其实我觉得,这张照片真的拍得很好看,不管他是男生还是女生,我觉得他那天很好看。”他刹时红了眼睛,像是情绪满溢出来,深邃的眼眸中滚出两行热泪,“我现在说,是不是太晚了?”

那曾经困扰杜思人与路小花的无解难题,此刻公式变换,从一道题变成了另一道题,从怪异变成脆弱,变成两行滚烫的热泪。

只有林知鹊站在一侧,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一路沉默不语,忽然,在这人人都泫然若泣的时刻,她开口对着雪山喊:“喂——你穿裙子很好看——”

她们全都扭头去看她,她面无表情,脸颊在高山上微微发红,回应她们的目光,平淡地说:“干嘛?晚了就不说了吗?”

杜思人也开口喊道:“喂——你好吗——?”

路小花憋不住笑起来,“杜思人,你别问些废话好吗?”

“那你来。”

于是路小花喊:“喂——那个——你——你要不要吃雪糕啊——?”

徐文静骂:“你这话就不废话了,王八笑绿豆。”

杜思人与路小花开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对着山大吼大叫,徐文静脸上挂着泪,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赵仟仍然呆立在一旁,一语不发地望着雪山。

林知鹊施施然地说:“你们俩如果喊得缺氧了晕倒在这,今晚就在这里睡好了。”

雪山在她们的头顶,仍然寂静,一身银白色素裹,也不知它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