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帝残妃

第七章举杯邀月,对友三人

是夜,夕月殿。

正殿后院,纳兰月寝房前的空地上。

纳兰月命人抬了一张桌子出来,摆上一些糕点瓜果,一壶未曾加热的桂花清酒。此时已经是秋末,天开始渐渐凉了下来,对于主子的日常起居,筱雨自然比夏日里更加注意主子的保暖问题。

免得病了,连带着她们这些奴才也要好一番折腾,操劳不说还要事事亲力亲为外加忧心。对于自家主子的身体底子,筱雨自然是了解的,不算柔弱却也算不上健康,以前的主子还好,照时照晌,作息一直都是按着筱雨的安排,不曾让人担心过。

可自从两年以前出了那场意外,本来身体底子就有些削弱,偏生在这个时候,那个凡事都按照标准规矩行事,事事听从最合理安排的主子变了。即便在旁人眼中,主子仍然还是那个主子,可是她就是很敏锐的知道终究是哪里不一样了,对于规矩,面上遵守却不再做那么完美无缺,听人安排却又会有自己的主见。明明都是同一个人,明明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摸样,不知道为何却总让她生出两个人的感觉。

每每想到此处,筱雨既是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是为自家主子扼腕叹息。好好的一个皇戚郡主,仪态翩翩,事事优秀,想当年小小年纪时,一曲霓裳羽衣舞叫多少人倾心,可偏偏自家郡主单单钟情于当今圣上,而后天公不作美的又发生了那场意外,几乎毁掉了这个玲珑心思的主子。

自那以后,主子有时候好似是凭借心行事的样子,偶尔还会做出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来,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这个贴身婢女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出来提醒,坏了主子的兴致。她所能做的无非是不参与其中,不助长主子的这种行事作风罢了。而这些话她自然都是藏在心里,从不敢与人诉说。

而后,两年后的今天,主子进宫做了月妃娘娘,虽然比起在王府的时候收敛了一些,但是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次不按规矩办事的情况。若是搁在以往筱雨自然是要出声提醒的,即便是引起纳兰月的不悦,因此迁怒于她,她也是要说的。毕竟身处皇宫,即便做不到步步为营,却也要事事小心,不能留了把柄给人,日后引人诟病,惹祸上身。

可是,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宫中传出消息来,说是惜春殿的西贵妃有了一个月的身孕,龙颜大悦被封为皇贵妃。想来自家主子心里是不舒坦的,毕竟进宫一个多月了,别说肚子有动静了,便是侍寝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好在自家主子修养好,脾气自然也是要好些的,不曾像栖凤殿的那位听了这事儿几乎就要发疯了,不过好在因为上次被训斥的事情知道收敛了些,倒不曾在外面表现出来。还压着怒气好声好气的去探望了西皇贵妃,并且送上了一份大礼。

而自家主子,从头至尾都是一副温婉和善的样子,摆出这副状态来去看西皇贵妃,在惜春殿平静的给皇贵妃行礼,一言一行从不曾带出点其他的情绪来,仿佛这件事是在正常不过且又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样子,不喜不悲、不惊不怒。

照理来说,看到自家主子这般平静的样子,筱雨本应该是高兴的,可若这只是人前的样子,倒也罢了,只能说自家的主子识大体、懂规矩,可要时时都端着这副样子,却叫人觉得怪异。若说自家主子完全不在意,在筱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任谁看到自己在意的人与别人有了子嗣都会心里不舒服,即便是过去在意的人。

因此,筱雨嘴上不说,心里只是以为主子要强,不肯把委屈说出口来,把一切辛酸都压在心底罢了。今日,主子提出对月饮酒,知道喝酒伤身,她却怎么都说不出阻拦的话来。主子也是人,即便是礼仪规矩学得再好又如何?若是容不得一点随心,又有何意思?

想到此处,筱雨猛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怎么可以这么想?事事遵守规矩,不被人诟病不是很好吗?为何看了主子这副样子,却忍不住觉得不正常?

筱雨平了平这些杂乱的思绪,暗忖:好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养,主子已经能勉强站起来了,状态好的时候还能走上几步,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就便能恢复,至少应该能够正常行走吧。日后应当不该被人欺负的太过吧,若是想争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坐在桌子边的纳兰月自是不知道筱雨的这么些思绪,不过见今日身边这丫头不曾出来打扰自己的雅兴,心中不禁更多了几分畅然,却并没有过多深究其中的原由,只是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笑意。

幸好纳兰月不知道筱雨这丫头有腿好了便有资本争宠这样的想法,若是知道了只怕忍不住要笑了,能不能争得宠爱,可不是一双腿能够决定的。

纳兰月把侍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下了筱雨,她自行取出一个酒杯,倒满酒拿在手中轻轻的晃了晃,琥珀色的**在杯中微微荡漾而后恢复平静,就像是人心一样。遇到事情都会忍不住有几分茫然无措,而后等待过了一段时间便会恢复平静。

即便是再大的事情也不可能一直心情激荡,除非是事情不断才能保持这种激荡一段时间。不过若是日子久了只怕也会习惯,进而免疫,再遇到事情也会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所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恒的,即便是真挚如骨血亲情,也终有一方先行老去的时候。

筱雨在一旁看着主子自然的动作,心中却不禁生出了些担忧,可是这两年来主子很多事情都喜欢亲手来办,主子没有叫她过去,而如今想来主子心情不太好,她怎么能不识趣的凑上去惹主子不开心呢?

纳兰月看着站在一旁的筱雨不禁心中感慨:如此有血有肉,又忠诚的丫头,得之也算是她的福气,可偏偏性子太古板了些。上次中秋并不是她第一次开口要求她与自己同坐,却是如以前一般被她拒绝。

不过纳兰月倒是并不在意,也不曾有被拒绝的尴尬,在现代,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发出邀请,既然是邀请自然是要征求别人的意见的,被拒绝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没有什么人必须要按照别人的意思办事,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她若不愿,自己也没道理因为这点小事为难于她。

“筱雨,坐下陪本妃喝一杯吧?”

纳兰月本以为会再次遭到拒绝,毕竟对于邀请这个丫鬟与自己同坐,她实在是没报什么希望,只是习惯性的问上一句。然而,却不曾想筱雨犹豫了半晌,咬着嘴唇道,“谢娘娘厚爱,奴婢遵命。”

这一瞬间,纳兰月带着温和笑意的面上绽放出了一抹真挚的笑意,与表情面具无关,完全是发自心内的喜悦,就连筱雨都被她那自然而然的笑意感染了,心中的别扭感也随之少了不少。

筱雨也去取了一个酒杯,满上之后,站起身来,“娘娘,奴婢敬你一杯,感谢娘娘多年的庇护之恩。奴婢自小就是个孤儿,承蒙老王爷老王妃收留,也承恩娘娘多年不弃,让奴婢免了流落街头的命运。”

纳兰月也按着桌子借力站了起身来,平视着筱雨,从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里,纳兰月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感激,她收了脸上的笑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道,“筱雨,以后莫要再说如此见外的话,若真是要道谢,倒是夕月要向筱雨道谢才是。夕月自幼父母双亡,却能够得筱雨多年不离不弃的照应。筱雨本也身为女子,理应受人照应,可这多少年来却对夕月关怀备至不说,又帮忙打理府中琐事,让夕月无后顾之忧,过着舒心的日子。在夕月的心中,早已经拿筱雨为自家姐妹了。”

筱雨看着纳兰月如此吃力的站着,又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纳兰月,她认真严肃的连平日里的温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了。可就是这样一副算不得仪态端庄又这般严肃的样子,却偏生叫她窝心又感动。筱雨一双眸子里不禁蓄满了泪水,看起来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郡主……奴婢、奴婢……”

筱雨连忙走过去扶着纳兰月,自家的主子双腿才刚刚有了好转,怎么能再一直站着,若是累得伤了本源,她万死都不能赔罪。看到筱雨一副紧张又泪意盈盈的样子,纳兰月也不禁软了一颗淡漠之心,伸出手来拥着筱雨,看她一脸受惊的样子,腾出一只手来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轻声细语的安慰,“筱雨不要伤心,夕月说这些本是想表明心迹叫你开心的,却不曾想惹得你哭泣,如此一来倒是夕月的过失了。筱雨忍心让夕月自责吗?”

筱雨听了夕月的话,不禁破涕为笑,说出了一句不合规矩的心里话来,“奴婢怎么就摊上了娘娘这样的主子……”

话音才落,却听到后院入口的地方“咣当”一声响,纳兰月和筱雨皆是条件反射的转过头去,却看见了两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筱雨心中一惊,吓得脸色苍白,纳兰月倒是比较镇定些,惊了一惊之后,便快速收敛心神,悄悄伸出手来拍了拍身边的筱雨,让筱雨扶着她艰难的走过去,借着筱雨的力量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臣妾参见皇上。”

纳兰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一脸吃力地被人搀扶着给自己行礼的纳兰月,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疑惑来,但是隐藏在平静面容下,更多的却是暴怒的心和令人胃中翻腾的恶心感。他的后宫之中怎么能出现如此不堪的事情来?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一个妃子和一个宫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磨镜(古代对女同性恋的称呼)之事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自古以来也不算是稀奇事件。他幼时听了这样的事情后,当时只是觉得稀奇了些,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认为既然是每个朝代都有的正常事件,他一个皇族贵胄思想自当是要开放些,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如今见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在自己的后宫中,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对这样的事情可以无所谓到忽视的地步。

想来应当是因了被戴绿帽子的原因,第一次心中对磨镜生出了排斥感。可偏偏即便是看见了也不能戳破,他并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她们是这样的关系,更何况还有皇太后对纳兰月的特殊照顾,都迫的他不得不选择忽略这件事情。

可即便是不予追究,对于戴绿帽子的事,先不说他是一国之君,单是一个男人的身份就让他怒从心起。一个性取向有问题的女人,他实在提不起兴趣来。而今日来这一次,若不是皇太后听了西皇贵妃怀孕的事,隐忍不住,把他叫去特意吩咐,他也不会踏进这个自小就生不出丝毫兴趣的表妹寝宫。

谁曾想到第一次来,就给了自己这么一份大礼,看着仍保持躬身动作的纳兰月,纳兰荣一言不发,一双眸子不停地在她身上打转,而后看了筱雨一眼,面无表情的拂袖而去。

看着纳兰荣一脸不悦,拂袖而去的样子,筱雨不禁脸色更苍白了一分,呐呐的说道,“娘娘,皇上好像很不高兴,我们是不是闯祸了?”

纳兰月此时心中也颇有些不解,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纳兰荣生出了更多的不屑,如此喜怒无常,简直就是典型的小说中那种拥有暴力倾向霸道的腹黑男。像这样的人,她根本不能招惹,应该敬而远之。可今日里,他生这气真是毫无踪迹可寻,颇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味,向来有可能是他本身就心情不好,又不喜爱自己这样类型的女人,看了心烦,才会这样的。

纳兰月叫筱雨宽心,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纳兰荣并没有治罪于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心情不好罢了,只要日后小心提防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听了纳兰月的说法,筱雨心中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一张苍白的脸庞也恢复了几分人气。

纳兰月见筱雨宽了心,便在她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的挪回桌子边,脱力的跌坐在椅子上,写了好一会,缓过劲儿来便又叫她继续陪自己赏月喝酒。筱雨心有余悸且有担心自家主子的身体,怎么都不肯,纳兰月做出一副哀叹的神情,“以前叫你总是不允,今日终于答应了,却不曾想就一杯便没了下文,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欢喜啊!”

“看来,古人有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便是对夕月最好的写照了。”

筱雨看了纳兰月的样子,又想起了纳兰月方才那没有架子的样子,想来这主子也是不曾拿她当外人吧,自己这般显得矫情了倒在其次,只怕是伤上了主子的一片亲近之心吧。想到此处,筱雨面上不禁浮现了几分笑意,走到纳兰月对面坐下坐下,问道,“这样用古诗该怎么形容呢?”

纳兰月眼珠子一转,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端庄,完全一副小淘气的摸样,思索了片刻,道,“举杯邀明月,对友成三人。”

说完后,不等筱雨反应,纳兰月自己倒先笑了起来,虽然这样颇有些糟蹋大诗人李白杰作的意味,却因了这一个字,生生的改变了诗中的意境,再也不是孤独凄凉,已然多出了一份欣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