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德的争乱 十二之二
十二之二菲琳雯
“还想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到什么时候，菲琳雯姐姐？”
瑟莉希娅大步地走向窗边，逐一地拉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窗帘，布帘甚至因为她过于用力的动作而发出了“哧啦”的碎裂声。一直双手交握在胸前保持着祈祷姿势的菲琳雯被阳光烧灼着双眼，不由得闭起了眼睛，也不得不放下了双手。她保持着这个机械般的动作已经快有两天了，倘若不是瑟莉希娅忍无可忍地出了手，或许她会保持着这个姿态直至变成一尊石像。尽管如此，她的脸色已经和石像没有多少界限了。
“真是第一次见到你会变成这种样子……完全就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
瑟莉希娅握着菲琳雯的手，把她拉到床边，按着她的肩膀让对方坐下。而菲琳雯就如同木偶一般听凭着女王的摆布，一言不发。
“虽然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个事实……不过我的惊讶绝不会比你少。但是更令我意外的是你的反应……菲琳雯姐姐是不是爱着里昂？”
菲琳雯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依然是沉默不语。
“我记得没错的话……里昂阁下心里爱的应该是你的妹妹茜露吧？”
菲琳雯依然呆板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瑟莉希娅原先就有些凝重的脸色现在更有些苍白了：
“虽然我也曾听说过两个人同时爱上同一个男性的故事，不过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边，而且居然还是亲姐妹……真是讽刺啊！一直以来你都是最爱你妹妹的不是吗？没想到……”
瑟莉希娅努力地回忆着什么，片刻之后，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说起来……里昂阁下和茜露曾经订下了婚约，还是我父王为他们证婚的呢！可是不久之后里昂却因为不明的原因而解除了婚约，令得父王也觉得失信于人而大发雷霆……难道导致这起变故的原因就是出在你的身上？”
瑟莉希娅终于有了反应……她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随即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双手之中。
“虽然我不能明了过去发生的种种……然而同作为女性，我能猜到你到底做了些什么……真是讽刺啊！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是为了妹妹不惜付出一切的圣女，原来你曾经竟然葬送过妹妹的幸福……如果茜露知道这个事实，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如何面对你！”
“……”
“而且你难道还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算了，陷入爱情的人是会不顾一切的。我还不是迷恋于路特文的身影，而心甘情愿地被古斯塔夫的阴谋所算计。不过……你想要告诉我说，你之后为茜露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负罪感吗？”
“唔……”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一直以来我们所见到的菲琳雯，竟然一直是一个幻象。而真正的菲琳雯，是在爱的幻影之下被罪恶感包围的灵魂，只能说现实是何等残酷的玩笑啊……不过，至少有一点，你和里昂阁下都是专情的人呢！就凭着这一点，我就不能再指责你什么。好了菲琳雯，请把头抬起来吧。”
“唔……”
“我叫你把头抬起来！这是女王的命令！”
“女王……又怎么样？”
“什么……？”
“女王……对我来说，现在还有什么价值吗？”
从手掌之中流淌出来的，是冷澈如极地寒冰的话音，毫无生气。为此所惊吓，瑟莉希娅不安地站了起来：
“菲琳雯……？”
“我啊……真是可怜，竟然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仅那些黑暗的过去被人所觉察，而且还像流浪的小狗一样被人可怜着……这样到底算是什么事呢！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了，所以……海尔米兰也好，女王也好……到底算是什么呢！”
菲琳雯终于如瑟莉希娅的吩咐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妖异的光芒，像是突然找寻到了猎物的毒蛇：
“就算你是女王陛下……为什么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和我说起这些？这些……事深藏在我心里的秘密，永远不能对别人说起的秘密啊！我爱里昂……我可以为了里昂去牺牲一切，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我就不能爱上一个人吗！难道我就不能爱上妹妹的未婚夫吗！难道我就只能凡事让着我的妹妹吗！”
虽然脸色已经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潮，菲琳雯的话音里却不带任何的愠怒和悲伤，就像是静静流淌着的古老泉流，只是于历史的足音之中渗透着似乎能魅惑他人精神的魔力：
“所以说……回答我啊，女王陛下……为什么要和我说起这些？让我一直保留着一个好姐姐的错觉就不好吗？”
“但是我不需要这样一个姐姐！”
应和着菲琳雯水一般不带感情的质问，瑟莉希娅以烈火的气势反击着：
“无论何时，都要向别人展现你最真诚的一面，把属于你的真实感情毫无保留地让你的朋友去感知，这是架设起永恒友情的第一步……这是你教我的吧菲琳雯姐姐？我想你也一定这样告诉过茜露，所以那个孩子即使在我面前也会毫无顾忌地大笑或者大怒……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美德啊！但是我却未曾想过，告诉我这些真理的人竟然是一个把自己深藏在牡蛎壳中的你！这可真是说不出的讽刺啊……对吧！”
“那么……把这些藏在心里直到彻底腐烂……不就行了吗！”
“那种虚伪的作法才是真正的罪恶！有着这种觉悟的你，如果早早把这一切都倾诉在天空之下，又怎么会被今天的阳光烧灼了眼睛！你之所以会承受这种痛苦而无法自拔，一切都是因为你自己造成的！”
“所以说……不要管我就好了！所有的罪恶……让我一人去承担就足够了！向我提起这一切而令我痛苦的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情绪被升华到顶点的菲琳雯，甚至没有使用魔法杖，仅仅凭着精神的力量就呼唤出了闪电球。看似平静的她实质上已经陷入了狂乱状态，甚至已经忘记此刻身在王城的寝宫，而面前的人是王国的女王陛下……所以从她那妖异的眼神之中能够断定，自她面前升腾起来的闪电球，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图，尽管如此，瑟莉希娅却没有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真是执迷到愚蠢的悲哀啊……菲琳雯姐姐！这样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瑟莉希娅魔法杖轻轻地落下，一道灼热的火焰之浪迅速地把菲琳雯的闪电球包围、吞噬，片刻之后，就一起化为了虚无的空气。
轻描淡写之间就把菲琳雯全力施展出来的魔法化解……果然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瑟莉希娅。菲琳雯不由得有些发愣，瑟莉希娅的耳光随即就凶猛地扑了过来：
“怎么样？清醒了一点吗，菲琳雯姐姐？因为你是无心的过错，所以我不会追究你在我面前的无礼。不过，即使是你，也不能再度重复这样的错误，否则会令我也感到为难的。”
菲琳雯在瞬间散尽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了床边，而她的眼睛里终于被期待中的潮水所充盈，片刻之后，化为清爽的泉流涌了下来：
“女王陛下……里昂死了……里昂死了呀！”
“我知道……我知道啊菲琳雯姐姐！”
“那个笨蛋……死了啊！就算不曾爱过我……也应该为了茜露而活下去啊！所谓的‘心里只有茜露’原来是那么苍白的空话……再也见不到他了……在大军回归本国的时候，队伍里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了……只要看到身影就会令我安心的里昂……死了呀！”
菲琳雯重复着“死了死了”，继而开始放声痛哭。两天里被郁积在心里的悲伤就像是火药一般被引燃，然后剧烈地爆发。而瑟莉希娅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她，虽然泪如泉涌，却努力地克制住了哭泣声。
这或许是因为她曾经立下的誓言“女王只会一个人在房间里流泪却绝不会在他人面前哭泣”，总之，现在两人的身份发生了奇妙的逆转。
“真是失礼……女王陛下，我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事……实在是罪该万死。”
收住眼泪后清醒过来的菲琳雯带着惭愧的神色，试图下跪请求女王的宽恕，瑟莉希娅只是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必要那么做，菲琳雯姐姐，刚才我就已经说过，你只是无心的过错。而且凭着我们之前的关系，难道还要在乎这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吗？总之，你能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就是最好不过了。然而……说句实话，因为这个秘密而带来的惊讶，我还是无法顺利地平复下来啊。”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那么轻易地就相信这是事实，然而……真是因为年轻犯下的错误，所以今天也终于品尝到了苦果……我还真是没有面对你和茜露的资格。”
“不要那么想，只要你心里明白，就连瑟莉希娅都会犯下那种可怕的错误，菲琳雯又怎么能做到至善尽美？过去的历史毕竟就只能停留于过去而已，现在需要的还是去面对既定的事实和未来……就算茜露清楚其中的真相，也未必就会对你记恨于心。因为你们两姐妹似乎天生就是宽恕和善良的化身。”
“请不要再取笑我了女王陛下……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刚才的力量真的令我吓了以跳……”
“因为如果是之前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到那种程度对吗？所以说……我也一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使我自己有时候都辨认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来了……”
“这样的变化……是在罗林福斯阁下故去之后发生的吧？”
“没错……那时候我觉得是因为罗林福斯卿的死带给了我太大的刺激，才让我能集中魔力一击消灭了魔龙。然而之后的情况却一直没有发生改变，不但我的魔力没有恢复到曾经的程度，就连在处理国家政务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作出令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有些决定换在以前，我甚至都不曾去想过它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现实的刺激令你在一夜之间就觉醒了吗？这样的故事并算是单纯的童话，我也曾经听过……”
“如果仅仅是那样，我还不至于那么心神不定，可是现实却是……”
“现实？您是觉察到什么了吗？”
瑟莉希娅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沉思了片刻之后又不知所措地坐了回去：
“我只是想起了古斯塔夫和我说过的话。在塞拉思的战舰上，古斯塔夫和我提起过，让我作为旁观者去‘见证大陆的历史’，而我问起其中的原因之时，他就告诉了我一个熟悉的名词：‘布伦修德’。虽然我认为这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判断，然而……”
“我明白了，女王的意思是……你现在的身份其实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女王，而是觉醒了的布伦修德？”
“其实鲁米尔也作出了这样的判断。那么……以你的直觉，你觉得这是事实吗？”
“可是事实就是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我们都无法回避呀！”
“果然是这样……”
“可是……这又有什么值得你不安的呢？成为了传说中的大魔法师，在魔力和处理国政的能力上都不同以往那么单纯，海尔米兰也会因此而更加繁荣……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啊！”
“就因为那样我才不开心的！因为我已经不是瑟莉希娅……而是那么什么讨厌的布伦修德了呀！失去了曾经的自我，就无法再找寻到属于自我的意识……就算我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女王，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现在的我，甚至想要在你身边撒娇，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思考‘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之类的……那不是太过于无聊了吗！”
“原来如此……女王陛下……不，瑟莉希娅，这并非是因为你变成了布伦修德的缘故，而是因为你长大了。”
“长大……了？”
“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王，而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少女。这是每个人都必定会经历的阶段啊！所以说，虽然在力量上你确实可能成为了布伦修德，但是你依然是你，瑟莉希娅，你所改变的只是因为曾经的不成熟而带来的烦恼而已，所以不必再对此感到疑虑……”
“我所担心的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瑟莉希娅焦躁地摇着小脑袋，脸上满带着恐惧：
“传说中的布伦修德……不是一个充满了悲剧的人物吗！就算拥有强大的力量又怎么样呢！”
“原来……你是在担心路特文王子对吗？”
“哎……？”
“因为担心路特文王子变成‘齐格弗里德’呀！不过那是不必要的吧！”
“为……为什么这么说？”
瑟莉希娅的脸蛋因为兴奋而光彩四溢，不过还是掩饰不了其中深藏着的不安，菲琳雯带着理解的笑容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曾经的布伦修德……也就是那位塞琳小姐，是孤单的一个人啊，所以即便是近在咫尺的爱情都无法尽情地把握住，然而你却不一样，因为你身边有着我们在支撑着你……过去有你的父王和罗林福斯大祭司，现在，还有鲁米尔大祭司……即便退一步说，我和茜露，学院里的那些可靠的年轻人，还有……那位年轻的骑士，都一直站在你身边，所以……为什么要因为那些不确定的阴影而感到不安呢？”
“说的也是……至少我还有朋友，而那位塞琳却只是孤单一人……历史还真是喜欢开玩笑呢！”
“说得没错，历史就是这种充满了玩笑意味的东西，把目光转向这些记忆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所想和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单纯……真是的，我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过去的模样，和妹妹一起说着一些自己也不大明白的道理，不过……只要是在瑟莉希娅的面前，就会觉得这样的一切都是有着深远的意义。”
“我也是……不听到你和我说这些，就会觉得睡不着觉。”
“所以说……你果然还是过去的瑟莉希娅呢！”
菲琳雯摸着她的脑袋，像是要把曾经那些熟悉的感觉透过手掌都吸附过去：
“说起来……塞拉思那边怎么样了？”
“除了全面的内战还能有什么……路特文回去的真不是时候！”
瑟莉希娅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却只是握在手里而并没有饮尽的意图：
“每当想起这个问题就会觉得害怕……不知道路特文能不能在那残酷的内战之中获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一旦失败就真的会丢掉性命……这次可不会像上一回那么幸运了呀！可是我能做的只是在这里担心而已，眼看着心爱的人在远方苦苦支撑……那些大臣们都反对我的计划呀！”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毕竟你是以女王陛下的身份作出的决定呀！所以会关系到海尔米兰的安危也是毫无疑问的了……”
“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让我感到说不出的烦恼！真是太可笑了，身为女王的我竟然……”
瑟莉希娅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赌气似的“哈”了一声，那模样只能说是与女王的身份截然不符的不雅……而她却全然没有在意：
“海尔米兰的女王……真是一生之中最大的笑话！如果父王还健在的话，我根本就不用承受这种折磨……”
“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可是不管怎样，你作为女王的身份也是无法改变的，这是从你出生之后就注定了的命运啊。”
“所以说啊……命运这种东西，一起扔到大海里去不就行了？”
“哎呀哎呀……这种对神明不敬的话可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呢。”
“现在的我真的不愿意去信奉任何的神明，无论我如何奉献出自己的身心灵魂，不但爱情得不到保证，就连自己的命运也被他们随意地操控着……海尔米兰的女王，海尔米兰的女王！”
瑟莉希娅用力地踢击着桌子，借以发泄心中的怒气，直到脚趾的疼痛传来，才不得不停下了举动。然而伴随着疼痛而来的，似乎还有闪现的灵光：
“你刚才说……我以女王陛下的身份作出这个决定……是这么说的吗？”
“你终于觉察出我的意思来了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瑟莉希娅热切地拥抱着菲琳雯，在她的额头上深深一吻：
“直到现在才发觉你的深意……真是抱歉！但是真的很感谢你的提醒，菲琳雯！你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姐妹！”
“不过我可什么都没说呢……是女王陛下自己想到的主意对不对？大祭司阁下问起的时候，可不能把我供认出来呀！”
“我知道啦！狡猾的姐姐，总是不忘欺负我呢！”
瑟莉希娅跳着身子来到桌边，开始沉思于新的旨意，片刻以后，就取过纸笔开始起草新的草案。菲琳雯望着她那充满了活力和智慧的背影，脸色慢慢地又转回了悲哀：
“一直想要当面请求你的原谅……看来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呢。不知道你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有没有想到我呢？也许那时候你心里还是满满的茜露吧……真是羡慕我这个妹妹，竟然有你这样的骑士在深深地爱慕着她，可是我明明在任何不方面都不输给她啊……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意义，除了能祈祷你安息之外，我也只能尽力去活着……茜露的心也一定像我一样，不会那么容易就平静下来的，说不定现在正和那位骑士吵架呢！”
“菲琳雯！你看这样的命令没什么问题吧？”
瑟莉希娅把手中的纸片递了过来：
“法恩阁下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这么说你是准备交由法恩阁下来进行？”
“除了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说的也是……”
菲琳雯细细地看了一遍，把纸片递了回去：
“这样就足够了，法恩阁下一定能理会陛下的用意，而圆满地完成任务的。此外有一点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赫兰德战线……陛下准备怎么应对呢？”
“当然是按照既定的计划进行了，只不过在那些大臣们的面前，我没有公布确实的作战计划。”
“你是想在战争结束之后呢以一个意外的战果作为送给大臣们的惊喜吗？真是小孩子脾气……不愧是女王陛下呢！”
“你这算是在赞扬我还是讽刺我呢？不过你说的没错，本来我就是这样的意图，一切都要听从他们的意见和安排，这种感觉也实在太过于窒息了……所以我要在最有把握的范围之内，让那些老家伙们也能明白……瑟莉希娅并不是一个没有了他们就活不下去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