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德的争乱 十二之一
十二之一塞拉思的新王
海尔米兰的重臣们在接到“女王召见”的旨意后无不大吃一惊。由于之前“女王随同古斯塔夫出征赫兰德”的具体内幕一直未曾透露，之后的“叛乱”真相也被严格地封锁起来，大臣们唯一能确认的只是“罗林福斯已经过世”。因而聚集在王城会议大厅门口的诸人难免议论纷纷，疑惑不定。
在这段时间里，对他们而言最大的事态非罗林福斯之死莫属。基于这位大祭司曾经的所作所为对贵族们造成的诸多伤害，因而对其过世的消息暗自庆幸的大有人在，这种近乎疯狂的喜悦甚至一度在王城扩散，最后都被继任的鲁米尔严厉地压制了下去而只能再私下里传递，然而令这些贵族们失望的是，他们的现状并没有因首席大祭司的故去产生任何的变化，鲁米尔的作风一如罗林福斯，完全承袭了前任的法则，这令得他们怨恨的对象迅速地转移了方向。
对传统的贵族而言，维持着他们的名望于尊严的莫过于自祖先开始世代传递下来的血统，所有的荣耀都基于此而得以衍生。然而促成血统能产生如此荣耀的基础——也就是祖先们为王国建立的功勋，却不会延续三代以上。
于是，原先功勋赫赫的贵族们，在三代之后，大多就会变成碌碌无为，而只能单纯地依靠血统来维持荣耀的无能世家，而这些贵族们一旦牢牢地盘踞在王国的上位，就会彻底地隔断下层的晋升之路，那些一直在为王国奉献着鲜血甚至生命的新兴贵族心中的怨愤就会逐日累积……
听任这种怨愤扩散直至爆发，将会直接摧毁王国最为坚实的基础，而那些已经腐化败落却一直保留着高贵头衔的贵族们将在这样的冲击下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摧毁殆尽。这是任何思维健全的人都能得出的既定结论。
罗林福斯正是基于对这种未来的忧虑，而在他掌权的数十年里以近乎疯狂的执著之心奉行着他个人的准则，在他的感染下，连带着国王、新任的女王及鲁米尔等后继者都毫无迟疑地维持着由他创立下来的法则。对已经或者即将失势的元老们来说，这是一个悲哀到令人绝望的事实……
“狂烈暴风的背后，将会升起绚丽的彩虹。”
瑟莉希娅女王以少女的笔调，把这一准则，或者说是理想刻印在了心里。她正是满怀着期待着彩虹出现的执著，而毫无畏惧地坚持着大祭司的遗愿。
确认了坐在会议大厅王座上的确实是瑟莉希娅本人后，大臣们发出了惊疑交加的争论之声。女王举起王杖轻轻敲打着桌子，然后站起了身来：
“这段时间里真是辛苦各位了，对各位为王国付出的心血，请让我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如各位所见，我已经平安地回到了海尔米兰本国，所以也要感谢各位因我的安危而持续着的种种不安。”
大臣们一起发出了“万岁”的呼喊，女王坐回了王座，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当然，在我离开本国的这段时间里，那些一度蠢蠢欲动的同胞们也许会对我能平安归来感到失望吧？很遗憾，在海尔米兰王国成为先王和我理想中的国度之前，我是不会轻易地失去自己的性命的。现在的我正是最需要同伴的时候，如果你们愿意放下过去的成见和执迷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为王国的未来并肩作战，属于你们的荣耀一定会回到你们身上，对此我可以向着先王和女神起誓。”
大臣们沉默了片刻之后，浮现起了诸多难以形容的表情，但就像是在沉默中互相约定了一样，用一句“万岁”再度地表示了对女王的忠诚。然而……不得不说，女王陛下今天的态度实在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分别了不到一个月，再度见到女王陛下时，对方突然变得比起以往更加深沉睿智，而且在谈吐之间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刀剑一般的凌厉之气……这简直就像是先王杜兰德附身在了女儿的身上。大臣们或是惊讶，或是感到，或是恐惧，却都不敢在随易地轻视这位年轻的国君。
看出了大家神色之中对自己的敬畏，瑟莉希娅满意地点了点头：
“毕竟，想要让海尔米兰强大起来，仅仅依靠我个人的奋战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联合了各位的智慧和力量，才有可能达成我们那伟大的理想。请各位把你们的一切都交给我吧，在这段黑色的现实过去之后，我会连同着希望一起交还给你们。”
“陛下的决意……真是圣明。”
在某位大臣的带动之下，其余诸人也一起以“圣明”的赞誉表示了对女王的认同。于是，至少是在形式上，海尔米兰王国的上下都被女王捆绑在了自己身边。
“那么……就请让我代表伟大的海尔米兰王国，对各位的忠诚表示敬意，并为各位辉煌的未来送上我最真诚的祝福。”
瑟莉希娅再度地站起身来，向着在座的各位大臣们深深地行了一礼：
“那么，现在我要向各位通告关于最近的战况。首先要向大家传达一个对我们来说深感遗憾和悲痛的消息……里昂•冯•尤里安阁下在赫兰德的战场上阵亡了。”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呼之声，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带着惊雷般爆发力的噩耗。
“真是遗憾……在拉威茨，兰诺德，威尔萨姆等诸位将军故去之后，里昂阁下是王国最有力的支柱和希望，然而百战不败的他也终于在赫兰德的阴谋之下失去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这真是一个令我深感悲痛的消息。”
“何止是陛下……在场的我们都为里昂阁下的殉国而深感沉痛，毕竟，这就意味着海尔米兰王国再度失去了一位值得依赖的英才……不知道陛下对此有怎样的意见？”
“卡洛斯侯爵那里，我已经作出了妥善的安排，各位不必感到忧虑。现在我们最需要正视的问题是，谁能接任里昂阁下的职位，担负起守卫王国的重任？”
“关于这一点……请问针对目前的赫兰德战线，女王陛下有怎样的安排？”
“王国的大军在艾尔文、杰拉德的统领之下重振了军势，所以我已经把指挥权转交给了他们，请各位不必担心。”
“艾尔文和杰拉德……两位都是相当年轻的人物啊，而且艾尔文公子好像还没有成年吧？”
“各位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年轻而放心不下吗？我能理解各位担心的理由，所以我也会呈交出令各位心服口服的理由。”
“理由？请问陛下……”
“首先请各位明确一点，在陷入赫兰德大军包围之后，里昂阁下为了掩护本国残军的撤退英勇殉国，而指挥者残军突出包围圈的就是艾尔文公子。目前，在赫兰德前线的我军和塞拉思互相配合，已经重新推进了战线并且逐日逼近赫兰德的王都，相信不久之后就能取得最后的战果，换而言之，赫兰德已经没有翻身之力了，各位对这样的消息是不是感到满意呢？”
“然而……女王陛下，从这一点上来看，作战的主力不是塞拉思军吗？请问艾尔文公子他们……”
“不管这两位年轻人在战场之上到底取得了怎样的战绩，在一切都以结果作为最后定论的大家心里，这样算不算是值得大家信服的战果呢？只要他们能带领着本国的大军胜利归来，难道我们还要对他们苛责什么吗？而且……”
“而且？”
“这两位年轻人都是出身于名望深厚的世家，如果我想要借此机会来提升他们的地位，各位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吧？事实上，作为他们的助手，我还把自己信任的朋友们安排在了他们的身边，而并非如同过去让里昂阁下一人指挥大军，所以这次我们能全胜而归是不容置疑的。”
“女王陛下似乎对此深感自信……倘若这次的战斗真能如陛下所言那么顺利，我等当然不会对此有所异议。只是……陛下以这般乐观的姿态来预言战争的进程已经不止一次两次，而且几乎每一次都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挫败，所以我等……”
“请只管把话说得直白一些，在战事如此焦灼的势态下我们只需要直言不讳，而且我也并非那种听不进臣下劝谏的昏庸国君。刚才各位的意思，无非是想劝告我，不能对瞬息万变的战事轻易作出乐观的判断？”
“我等正是此意……不过也请原谅我们的无礼，不知为什么……我们觉得今天的陛下与往常有些不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只是单纯的错觉，但是陛下今天的态度不但果敢坚决，而且还隐隐散发着惊人的暴戾之气……在与陛下商讨军情之时，甚至一度怀疑陛下是刻意在和我们争吵。恕我们直言，难道陛下是因为受了什么刺激才……”
瑟莉希娅带着嘲笑的眼神扫向发言的大臣，令得他心里一颤而垂下了头。随即，女王冷静之中带着怒涛的话音就扑击了过来：
“要说刺激的话，我几乎每天都在承受。无论是战场上传来的情报，还是本国王城内发生的事态，哪一件对我来说不算是折磨着我的神经？在各位称呼我为女王陛下之前请先不要忘记，首先我只是个普通的女性而已，我的身躯并不能承受过多的负重，如果没有各位站在我的身边支持着我，或许我早就已经被压垮了。所以，出于本心，我必须感谢各位对王国，以及对我的忠诚，这一点是无需置疑的。至于要问我为什么今天会变得如此暴戾……难道在决定王国前途的问题上，我还能继续扮演一个柔弱女子的姿态吗？如果我不能像一个英勇的骑士那样站立在大地之上，仅仅凭借着眼泪就能令国民奋起吗？”
“陛下的思虑不无道理……”
“既然如此，我们就继续之前的话题吧。我认同各位对我提出的劝谏，不过，我正是确认了赫兰德战场的局势之后才敢于在这里向各位作出如此的断言，毕竟我也不愿意把过去的错误继续延续下去。事实上，我今天想要和各位说的并不仅仅是关于赫兰德，还关系到塞拉思。”
“塞拉思？古斯塔夫不是在赫兰德战线……”
“不是古斯塔夫，而是塞拉思本国。各位的消息似乎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明朗啊……塞拉思本国已经发生了政变，新王则是大家所熟知的路特文王子，难道大家对此一点都不知情吗？”
“路特文王子？也就是说……”
“没错，就是路特文本人，我心爱的塞拉思王子。在经历了艰辛的历程之后，他终于重新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并且被国内的原国王支持派拥戴为新王。”
“这还真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古斯塔夫还在赫兰德作战，本国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
“那是因为原先支持古斯塔夫的部分大臣们也出于对他的恐惧转而投向了路特文，所以政变才进行得那么顺利。”
瑟莉希娅将之前古斯塔夫的举动，包括将死于魔龙之下的塞拉思军人尸体带回王都作为礼物送给诸位大臣之事简略地述说了一番，令得在场的诸人都惊诧莫名地瞪大了眼睛：
“太疯狂了！这真的是一国之君该有的行为？难道他真的就不在乎自己的臣民起来反叛他吗？”
“相比起这一点我更加憎恨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只要关系到自己的利益就会如此不知廉耻！我真希望路特文能砍下这些杀父仇人的脑袋……”
“我们能理解陛下的心情，不过这绝对是不明智的作法啊！对于一个依靠政变而即位的新王来说，一切可利用的力量都是需要团结起来的。所以现在绝不是清算历史的时候……不过这样一来，我国和塞拉思不就可以消弭战争的可能性了吗？”
“目前来说，还不是那么明朗的结果。”
瑟莉希娅默默地垂下了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哀伤：
“支持古斯塔夫的大臣并非少数，所以现在塞拉思本国正处于严重的内战之中，究竟是哪一派会占据上风还是个未知数。就算是路特文能够取得内战的胜利，也必须面对拥有强大战舰和军力，甚至魔龙的古斯塔夫……看来直到现在我们都只能为他祈祷而已。不过，我已经决定私下派出协助他的力量了。”
“您这是疯狂了吗女王陛下！这种公然干涉塞拉思本国事务的行为，是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
“协助自己的丈夫，怎么能算是干涉他国事务！”
女王满脸怒气地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王杖，试图敲落在桌子上，一旦落下，她的旨意就将无法变更，而海尔米兰就会走上一条遍布荆棘的黑暗之路……幸而大臣所担心的事态没有继续扩散下去，女王缓缓地把手再度地收了回来：
“真是抱歉……请原谅我的失态。”
“陛下这么做也无非是基于对路特文王子深切的爱慕之心，我等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等早就有这样的恳请，希望女王陛下能慎重考虑一番……今后陛下的王杖在敲落之后，还必须经由重臣们的一致同意才能使陛下的旨意得到奉行，不知道陛下的意思如何？”
“谁有这样的想法？请让我看看各位准备抵触王权的决心。”
瑟莉希娅阴沉下了脸色，用冷漠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人。某几个大臣震慑于她的威严而缩回了自己原本表示赞同的目光，但最终在神情里表达出这种意图的大臣却占了多数，甚至连继任首席大祭司的鲁米尔也在其中。确认自己“大势已去”之后，瑟莉希娅突然轻声地笑了起来：
“关于这一点我也早就有了相同的意思，只是因为忙于处理战争的问题而一度耽搁了下来。请各位放心，我已经把这件事交由鲁米尔阁下处理了，相关的重臣就把具体的条款呈交给鲁米尔，并尽快组建成最高评议会后，将草案交到我的手上。”
“陛下英明！”
诸位大臣们再度发出了“万岁”的欢呼，瑟莉希娅却突然仰起了头，陷入了深深的忧伤之中，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澄丽的眼中倾泻而出：
“如果这个决定能早日下达……也许拉威茨，兰诺德，甚至里昂……他们都不会失去宝贵的生命，而我也不会终日被那强烈的罪恶感所折磨。也许人就是要在巨大的错误之中才能明白自己的弱点，然而为什么却要付出同等程度的牺牲呢……”
大臣们因女王的感伤而陷入了一片沉默。半晌之后，才有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女王陛下，赫兰德方面我们是否要作出相应的举动？塞拉思和本国的边境地区也是否需要一定的准备？”
“这一点我已经有所考虑了……”
瑟莉希娅擦去了眼泪，勉强地露出一丝努力伪装出来的笑容：
“之前已经派遣兰诺德将军的长子法恩前往北方边境驻扎了军队，原本是想让他寻找机会协助路特文的……不过既然大家认为这是天真的作法，我就让他改为原地驻防吧。”
“是法恩公子吗……听说他是不亚于其父的优秀士官生，说不定能成为我国第二个里昂公子呢……”
“说起来真是遗憾，如今我能派遣的也只有这些年轻人了。把年轻人送上战场总是觉得有些负罪感，然而……”
“陛下也只是在努力为王国培养新的血液，必然会伴随着随时可能发生的牺牲，请陛下无须自责。逝去的人只要表达必要的敬意，而活着的人则必须予以必要的锤炼，这是既定的法则啊。”
“真是残酷的说法……不过这确实就是事实。鲁米尔阁下，就请你好好地安排里昂的后事吧，连同拉威茨、兰诺德等将军一起妥善处理，我希望能借此机会令国民记住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并有效地激励起大家的士气。虽然从感情上来说，这么做等同于利用了他们光荣的躯体，实在是令我无法接受……”
“明白了，既然女王陛下觉得为难，就不必多加以过问而交由我全权处理。说起来，罗林福斯阁下在世的时候，也乐于做这种为国王承担种种恶名的事……是不是成为大祭司就意味着要接受这种糟糕的结果呢？”
被鲁米尔一番带着调侃的话所吸引，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不过在觉察出这句话之中的深意之后，随即就沉默了下来。瑟莉希娅站起身来向着众人再度地弯了一下腰身：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我也该去安慰另一个受伤的心了……那也不单单只是一个心而已，应该说整个灵魂都受到了难以预料的伤害吧，我一时之间也真的找不到合理的办法呢。那么，余下的事宜就请鲁米尔阁下代为处理，需要由我来作出决定的话请到寝宫来通知我即可。”
大臣们一起站起向着女王行礼，目送着女王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之后，才个个面带狐疑地把目光投向了鲁米尔：
“大祭司阁下……今天的女王陛下似乎和前日所见的大有不同，根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那种久违的王者气质，不肯服输的性情，和独断专制的行事作风，简直就像是先王杜兰德再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要问起其中的原因，鲁米尔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上，当瑟莉希娅在叛乱中一击消灭魔龙之后，鲁米尔就明白瑟莉希娅女王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了。然而这个秘密却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因此他努力地想了个勉强算是合理的理由：
“女王陛下只是因为赫兰德战线的失利而受了刺激，再加上连日里的劳累所以有些精神不振罢了。然而更重要的是，各位在罗林福斯大祭司去世之后，反而表现得如此的幸灾乐祸，以致于忘记了自己的本职而有所懈怠，这才是女王陛下发怒的真正原因……”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不能完全责怪我们。虽然确实是我们失职在先……”
“对已经故去的人，难道各位还要继续耿耿于怀吗？现在的海尔米兰虽然处于和平之中，战争的阴影毕竟还困扰着我们，不要忘记我们还有一支停留在赫兰德的大军，各位就请暂且地放下昔日的成见，一起协助女王陛下度过目前的难关吧？”
大臣们应着“谨遵君命”后三三两两地散去，鲁米尔冷眼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在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真是一具又一具满写着虚伪与狡诈的躯体……正因为有了你们之中大部分的蛀虫，王国才会承受无法减轻的压力，而先王和罗林福斯大祭司才会决定剥夺这些蛀虫赖以生存的巢穴……这确实是一个明智的抉择啊！唯有在让这些蛀虫流尽肮脏的血液后，新的生命才能自阳光的深处重新诞生，女神的教义恐怕也就是如此的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