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零三 生为旧恩死为国

二零三 生为旧恩死为国

营帐中,雪晴然静静卧在**。玄明坐在床前,手握一捧淬血花,失神地看着大夫帮她诊脉。

那姓张的大夫仔仔细细诊了半晌,这才退到几案旁,提笔预备写方子。

四下寂然。他忽然想起玄明还在等着,便回头道:“尊夫人体质阴寒,需进些温性补药。另外,看她脉相似乎天生就有离魂一类病症,断然受不得大悲大怒之事,否则一朝受了惊动,别说孩子,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要不保。还是让她早日回家养好身子的好。”

玄明怔怔看着他:“你是说她可以醒?”

张大夫呆了一下,旋即想起这年轻人在军前的失态,意识到他可能想得太严重了,便说:“尊夫人只是体弱不堪,又连日惊吓劳顿,这才引发昏厥,并无大碍。若不是身子弱,早该醒了。”

玄明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俯下身看着雪晴然,恨不得她立刻就醒。冷静下来再看,这才注意到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快要没了呼吸,反而呼吸得很均匀。摸摸她的手腕,脉搏也清晰可辨。

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回味起张大夫方才的嘱咐。体质阴寒,受不得悲怒,若是一朝惊动……

他突然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孩子?”

张大夫有些畏惧地看着他:“是。尊夫人这样体弱,能够有孕极是不易,所以必得好好调养,稍有差池都会不堪设想……”

玄明诧异地看回他:“你说有孕?”

张大夫瞥见面前的年轻人脸色都变了,不禁脑筋一转,想到那女子生得国色天香风流妩媚,周焉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世子都为她许了一世诺言,难不成其实一切另有隐情比如这孩子……顿时僵住了。

许久,玄明犹自愕然道:“这怎么可能……”

她两次落入莲池,身体伤损难以想象,更天生体弱,魂魄不稳,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张大夫迟疑着低声道:“却是……不会错的。已有两个月了。”

然后,就看到玄明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欢喜和惊奇的神采从眉梢眼角渲染开去,同时带着一丝暗藏的悲色。他忘了还在横云,忘了还有外人,俯身去在雪晴然唇角亲了一下。

张大夫觉得这人前后的反应变化实在有些微妙,不觉出了满身冷汗。他早听人说了周焉人杀人时都是目光清明笑容干净的,他纵然已经年迈,也依然觉得恐惧。

玄明却已经全然把他忘了,只低着头,小心将被子再往雪晴然身上拉了拉,上下打量着她。他这一生,实在少有这样心潮起伏的时刻。能舍却一切换来与她三年相守,他已觉得满足,何曾想过还会有这样喜事。可是三年时间,又如一个不散的影子,在他心头千回百转,步步带血。

只一瞬间,他已在心中做了百千计量,终归还是不得不将欢喜置于最前。他在雪王府时,总是逗着别人的孩子,却从未奢望过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天。不仅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这孩子要唤她母亲。当年他满心惊疑落魄雪王府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天。三年又如何。三年足够他做很多事,包括为这孩子安排下一生安乐。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雪晴然终于醒来,见他就在面前,且欢喜得眼睛都亮了,不禁有些疑惑:“玄明……”

玄明隔着被子将手轻轻放在她腹上,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着看她。

雪晴然却因从不知晓三年魂灭之类缘由,只看他这一个举动,就突然明白了。

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蜷起身子做出个保护自己的姿态。蓦地意识到多了个宝,她第一反应就是害怕失去。因为她已失去过太多。玄明将她小心拢到怀里,含笑道:“不怕,有我在。”

大夫远远看着,直到看雪晴然双手护在身前,眼中方露出一丝苍凉。

“当年饥馑时我儿若也能得一碗粥活下来,我也该有孙子了……”

冷不防听到这一句,雪晴然不禁怔怔回头。正要开口,就听到玄明带了叹息的声音:“周焉世子素来言出必行。我妻已醒,大夫放心回吧。”

“我回与不回,并无不同。”年老的大夫低下头,“我活得够久了,看得也够多了。”

玄明不应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夫瞥了一眼他怀中人,“周焉世子冷血无情,可对尊夫人却关心备至呢。”

“他和我夫人是兄妹。”玄明简短地说。

张大夫再不多言,拱手退出帐去。莲花公主是雪亲王之女,天下皆知,她怎会是周焉世子的妹妹。雪晴然抬起头,在玄明脸上轻轻抚了一下:“玄明,你怎么了?”

“还要往北走么?”他却问起了不相干的事。

她想了想,默默点头。旋即浅浅一笑:“不过,以后我只躲在你身后,好好照顾自己。”

玄明看看她的眼睛,轻声安慰道:“白夜已经指着天地立誓,一生再不杀任何横云百姓。放心吧。”

雪晴然感到极为意外,顿时呆住:“为什么?”

“许是终于想通了吧。”

她一笑,却又觉得悲哀。他若早几日想通,说不定卿将军便不用死了。她又想起另一事:“张翾和阿缎呢?”

“张翾说想要带他夫人隐居起来,可能已经走了。”玄明将她重新安置在枕上,“刚刚才醒,好好休息。我去叫人拿药来。”

雪晴然点点头,老实地躺好,又认真嘱咐道:“玄明,从今天起,要让寒燕多帮我做些好东西吃。”

玄明露出个贴心贴肺的好看笑颜:“好。”

外面依然在下雨,只是已经夹杂了零星雪花。地面一片泥泞,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足迹。

信芜关幸存的人们默默跪在卿将军墓前,看着张翾祭拜完毕。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有悲哀,有惶恐,有不安,也有对他的怨恨和愤怒。

张翾将最后一坛酒倒在卿将军墓前,回头唤道:“拉过来!”

十几个随从费力地过来。于是跪着的人眼神都变成了惊愕。因为他们拉过了一口巨大的棺材。

张翾朝着卿将军的墓碑跪下,沉声道:“老将军,都说无国便无家,可我从前的家人正是死在天子脚下。当年我举家九口饿死在横云王城,只有我一人得了莲花公主相救,苟活至今。又蒙雪王爷悉心教导,才能抬头做人。莫说献城,便是赴汤蹈火,只要公主说一句话,张翾亦九死不悔。如今我连累老将军自尽,连累横云江山社稷,自知愧对雪王爷,愧对横云,是天下的罪人。虽然羞愧难当,却无半分后悔。惟愿以生报恩,以死报国。九泉之下与老将军相见,再向你请罪。”

在凄风冷雨中,他回身将一旁的女子拉过来,轻声道:“锦缎,早知你跟着我会有今天,我如何也不该去雪王府提亲。”

他说到死时都没有动摇的声音,在这一刻却带了颤音。阿缎温柔一笑:“将军,别说这样生分的话。今生命蹇,但求来世再见。咱们虽未同生,却能同死,也是福分。”

说罢从旁取过两个酒卮,仍然微笑道:“来世,锦缎依然等你来提亲。”

张翾点点头,接过她手中酒卮。两人同时饮下卮中酒,皆带着绝决。他扔下卮,将她横抱起来,朝着棺材旁走过去。不等走到,暗红带毒的血已从嘴角渗出,滴滴答答落下。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到棺材旁已经快要倒下。周围那些随从原是追随他多年的亲信,个个痛哭起来,想要上前搀扶。他却摇摇头,轻声笑道:“我……已无遗憾……”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慢慢踏入棺内,抱着那个在孤独人世上陪伴他,温柔了他桀骜眼神的女子,慢慢合上了眼睛。

沉重的棺盖慢慢合拢,将尘世的苦寒雨雪完全隔绝。不知何时,那场像是没有尽头的冷雨终于变成了细雪。纯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冰冷的棺木上,仿佛一首无声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