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零二 一缕忠魂无断绝

二零二 一缕忠魂无断绝

玄明清晨回到驻地,远远便看到雪晴然撑着那把纸伞在等他。她身后很远的地方,周焉人正在准备晨炊。她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直到看到他,眼神才起了变化,直朝着这边跑过来。到了近前也不顾他全身湿透,小猫似的一头撞到他怀里。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弹开,拉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在他身上到处摸摸,再反复看自己的手。

“我没事,放心吧。”他知道她是在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流血,不禁笑了,“事情已经办成了。”

雪晴然连忙说:“我就知道没有我夫君办不成的事……”

玄明情知她这句话说得刻意,却还是觉得有那么些喜欢听。在心里玩味了好几遍,直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孩子气,方才转而说起逗她开心的话:“我还见到了阿缎,她比从前漂亮了。想是因为在你身边待得久,也沾了些秀气去。”

雪晴然悬着的心放下,听他这样说也跟着笑了:“阿缎从来都很漂亮,就只有你看不到。”

玄明接过她手里的伞,替她撑着往回走。雪晴然也不管前面就是周焉的营地,一路吊着他的手臂。她总要离他很近才觉安心,昨夜他在关内,她在关外,就算明知张翾不会为难他,她也还是心惊胆战挨了整整一夜。

两人走了没多远,便看到白夜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正冷眼看着他们。最后一批金色的叶子也已零落成泥,只剩墨色的树枝在雨中沉默交织。他的头发被雨打湿,丝丝缕缕凌乱地贴在白的脸颊上,眼神也被濛濛细雨隔住,看不清晰。

玄明略有些惊讶:“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

白夜说完,便转身回去了。雪晴然望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说:“玄明,上次他领着的那个盲姑娘,你可认得?”

“怎会认得。”

“我看小白对她很好。”

玄明沉默一会,淡淡地说:“天性罢了。”

信芜关下已经汇集了一个浅浅的湖泊。冷雨依然不停。十月,寒气砭骨,守关的将士还未领得冬衣,少不得叫苦。周焉军队亦未得过冬物资,却因久已习惯了周焉的酷寒,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连续三日,周焉人再未攻城。

第四日,信芜关铁铸的闸门缓缓放下,守将张翾带着关上守军开关受降。他走在最前,他的亲随在后,然后是冷得打颤的横云士卒,最后是关中百姓。

早已等候在外的周焉兵将立即拔刀围上去,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信芜关出来的所有人立时都望着张翾,是他说出关后不会被杀。张翾背朝着他们,却不敢回头。这边雪晴然已经赶到白夜面前,一边本能地将手中纸伞撑到他头上,一边急道:“小白,他们已经开关了,他们没有反抗你!”

她的手在抖。白夜接过她手里的纸伞,再看着那些周焉兵将开始变得明亮的眼,一时没有说话。

一片令人无法喘息的死寂中,突然从高处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张翾,你这孽障!”

张翾身形一滞,旋即急急回头:“卿老将军……你为何不走!”

雪晴然亦随他仰头望去,所有人都仰头望去--高城之上,一位身披甲胄的老人正用手中剑指着张翾。苍苍白发从他的战盔下露出,在寒风冷雨中凌乱飞舞,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可以看出一种极怒之色。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张翾,你这个不忠不义的畜生!我卿氏满门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横云生你养你,你竟引狼入室将它拱手送人!苍天在上,若雪亲王还活着,怎会让你这跳梁小丑为虎作伥!”

张翾望着城上正想开口,身后已经传来白夜极冷的声音:“雪王爷已死,是横云自己的皇帝杀了他。如今守不住这里的,也是雪擎风自己指派的人。”

卿将军悲愤难当,双手向着满是阴霾的苍穹伸去,用尽最后的力气悲道:“女儿,为父的没用,守不住这信芜关,对不起陛下封你的一个‘信’字啊!为父给你和三皇子丢脸了!无颜再见你们!”

关下,雪晴然愕然地睁大眼,声音几乎连不成句:“玄明,他,他是信皇妃的父亲,是流夏的外祖父啊!”

她顿时觉得手脚发凉,急急朝着城下奔去。然而为时已晚,卿将军已经以袖掩面,纵身跃下城墙。他的白发在细雨中划出苍凉的一笔,旋即坠入满地血污泥泞中。雪晴然和玄明几乎同时到得城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暗红的血在地上蔓延开。卿将军的眼睛睁得极大,直望着天空。他的瞳仁慢慢涣散,黑暗覆盖了原本的黛色。

和流夏一模一样,苍翠美丽的黛色。

城下响起撼天震地的恸哭声,信芜关最后的百姓齐齐向着死去的卿将军跪下。雪晴然亦颓然跪在血污中,绝望地掩面大哭。她竟害了夏皇子的亲人,她竟害死了信皇妃的父亲!卿将军到死还念着雪亲王,她却逼得他不得善终。

雨声陡然响了千万倍,在她耳畔汇聚成一片江涛翻涌咆哮之声。就算是这样的水声,也依然无法掩盖她心头绝望。

雨帘中,雪晴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玄明几乎是扑过来抱住她,声音惊得变了原样:“莲儿!莲儿!”

他的脸色只一瞬间便惨白如纸,连指尖都在发抖。三年还没到,他在心中发疯似的反复念着,三年还没有到啊!

雨还在下,像是永不会再停歇。周焉兵将隔着雨帘看着玄明。这个人奇迹般得了周焉王的信任和器重,却自始至终只为他怀中那个女子活着。

他们自幼受着周焉人特有的教育,不屑儿女情长。此时他们已经整齐地擎着刀,只等世子一声令下,便将面前男女老幼全部屠杀殆尽。只是那个人唤着妻子的声音,让他们或多或少分了神,仿佛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刀尖碰得痛了。

白夜撑着伞的手慢慢落下,那把点染着水墨莲花的纸伞砰然落地,溅起一片积雨。他急急上前,在信芜关的百姓面前站定。

“谁能救回公主,我便饶了你们,饶了整个横云--”

他额前的红莲印记透过烟雨,如同业火灼人,可他的声音是冰冷的,他的睁得极大的眼睛也是寒凉的,没有任何人能看出其中张皇。无人应他。他最后顺着每个人望过去,一字字说:“谁来救回她,白夜一生,再不杀任何横云百姓。”

片刻沉寂。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颤巍巍起身:“老夫是信芜关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