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零一 几番风雨春归去

二零一 几番风雨春归去

秋雨中,信芜关变得朦胧缥缈。

甘棠有些小心地说:“世子,那守将死了以后,本来已经可以夺关。谁知这关里住着个年过七十的老头子,是早已辞官卸甲的将军。他身经百战,既有谋略,又得拥戴,一朝代守信芜关,竟比之前都牢固得多。现下又从千岁城调了个新的守将来,两边加起来,这信芜关已是十分难攻了。”

白夜想了片刻,忽然顿了一下。甘棠以为他是不高兴,忙说:“众将士似在议论,说可以修书一封,询问礼王……”

“去请云王和公主。”白夜没理他。

甘棠只好叹口气走了。

自从被白夜甩了一个背影之后,雪晴然再没有见过他。秋雨一直不停,信芜关守军趁夜掘渠,放水冲了一次周焉驻地。虽然白夜神一般立刻判断出了撤离的路线,但因人多,仍不免失了许多人马。对此白夜不置一词,既没有表现出惋惜,更没一丝常胜骄兵突遭败绩的挫败。他根本没有一点变化。

雪晴然听说此事后感到心情异常复杂。

这一天很冷,雪晴然换了件墨色锦袍,和玄明一起来到白夜帐中。

白夜说:“白礼已经往千岁城去。若不得及时支援,七成会死。”

雪晴然心中一震。白礼在她心中是个十分微妙的存在,既讨厌得要命恨不得他走远点,却又因欠他的恩情未还,希望他务必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白夜又说:“一月内尚破不了信芜关,因此无法北去。”

雪晴然震惊之余,仍然从他的话里分辨出一丝什么:“你已有办法了……这办法跟我和玄明有关?”

白夜似乎不情愿,咬了半天嘴唇,才终于说:“现在守关的是张翾。”

雪晴然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出声。

深夜,门外突然想起随从的声音:“将军,守关的弟兄抓到一个人。此人身手不凡,从侧边的山崖下来,却不知所欲为何。”

屋里的年轻人一身戎装,眉目英气俊朗,面相原本带七分桀骜,不知为何眼神却很温和。

“带进来。”

房门打开。被五花大绑推进来的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只是与他的严肃不同,那人眉梢眼角都带了雍容俊秀的笑意,让人看了好舒心。

“你在这样雨中攀下信芜关的绝壁?”张翾感到难以置信,那人衣服都湿透了,但是一点擦破揉皱的痕迹也无。

那人对他笑了:“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翾啊了一声:“你认识我?”

就在这时,突然从内室传来匆匆步履声。一个女子带了惊愕的声音同时响起:“将军,是谁来了?”

张翾忙说:“锦缎,你怎么还不去歇下--”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绕过屏风出来,温柔端静的眉眼一如从前。只是看到眼前情景的瞬间,她的整个面孔都白了:“玄明,真的是你……”

张翾惊讶道:“你认识他?”

玄明淡淡一笑:“阿缎……张夫人,好久不见。”

良久,阿缎先吩咐在场的随从全数退出去,这才说:“将军,他是公主身边的人。他在这里,公主也一定不远。保不准传言都是真的,公主就在周焉世子营中。”

“不错。”玄明点点头,“她是回横云,为雪王爷报仇。”

张翾哑然。他自然一早听说白夜是以报仇为名出师的,却没想到这个名号居然是千真万确。雪晴然竟会真的随周焉大军同行。这其中有多少坎坷酸楚,他也可以想得出。他还记得当年饥馑,年幼的雪晴然何其谨慎,倒下之前还将自己的功劳转手按在皇帝头上。饶是如此,雪王府也仍然没能逃脱惨烈结局。

他没留心到自己双手都已握成拳。

玄明说:“兔死狗烹,雪擎风不是一贯如此么。若有朝一日张将军退了周焉大军,十之八九也难保自己周全。”

张翾没说话,慢慢去解了他身上绳索。从前朝中将许多兵权分到他手里,之后雪亲王多次寻他去府中,教给他许多用兵之道,甚至连哪些将领有那些特点都告诉他。他知道雪亲王实在是担心横云,担心到忘了自己的危险。他要救国,国却要亡他。

玄明谢过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张翾接过来,阿缎同时发出半声惊叫。那是一条撕下来的锦帛,上面有张翾亲手蘸血写下的名字。他本想以此保雪亲王,甚至都做好了死的准备,却被雪晴然撕下了。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像那血书上的其他名字一样受罚受刑。

他轻声问:“公主是要我……献出信芜关么?”

玄明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她不想这里的任何一人受牵连,也不愿我带着这样东西来。但信芜关不破,她将永远失去报仇的机会。如今她已没有时间,因她只剩下不到三年时间可活,只是她自己还不知--”

这些事他最是清楚,也在心中思量过无数次。但是这样说出来时,他依然不能止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于是他停下,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

“怎会如此……”张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虽然听说公主体弱,但又何至如此?”

“雪王府被抄封时槿王妃死了,雪郡王被送到边境,亦是凶多吉少,雪王爷受尽折磨惨死……因为这些事,莲儿一度时时呕血,便是现在,也受不得半点劳累。大夫说她的魂会散,散得轮回往生都再不能寻到……”

他又一次停下。

阿缎愕然看着他,却在震惊和悲哀中发现了另一事:“玄明,你唤公主……莲儿?”

玄明略停一停,方点了头:“如今她不仅是我的公主,也是我的妻子。她的仇怨,也是我的仇怨。”

半晌,阿缎温柔一笑:“公主一向不愿轻言心事,她必定没有告诉你,从前她经常睡梦中唤着你的名字醒来。”

玄明有些意外地看看她。阿缎说:“夏皇子最恼恨的便是你呢。”

“我最恼恨的也是他。”玄明叹了口气,仍然转向张翾,“莲儿深恨害她亲族的人,对没牵连的人却最心软。她不单不愿向将军开口,甚至看到两军交战伤亡,都觉得是一己之过。今日张将军便是不应,她也不会有怨。若将军念在她和雪王爷旧恩,愿意献出信芜关,云明愿将张将军夫妇护送到无冬之境九重天上,使将军永离凡俗纷扰。”

张翾自幼经历颇多,熟知无冬之境的各种传说,不由得上下打量他一番:“无冬之境,并非常人能去。我便是到了彼处,也未见得能进大门。”

“我便是九重天云氏后人,可以为将军开门。”玄明毫无迟疑地说,“他日莲儿若有不测,我便陪她同走,云氏在雪山外一切资财,都交将军保管。”

阿缎在一旁看着两人交谈,不禁对自己一笑。她自以为相识多年,却发现她从来都没有明白过这个时时微笑的人。他的谦恭他的温柔,他的开朗他的顽皮,他的世故他的绝决,究竟都是几分真几分假,即便是此刻她也无法分辨。只有一样自始至终她都看得明白,便是他对雪晴然的心意。他的温柔笑颜可以送给每个人,他的心却永远不会分给任何旁人。

她知道献出信芜关的后果是什么,但是张翾犹豫时,她还是款款上前,轻轻牵起他的手:“将军,锦缎和你一样,是个没有亲缘的人。除了将军,我什么都没有。将军别顾忌锦缎。公主和雪王爷,是咱们两人共同的恩人。”

不用考虑她,她不值得他考虑。阿缎心疼地看着张翾率真的眼睛,意识到就连她的心思可能也是玄明早就算到了的。

许久,张翾低声说:“此事断不能让卿老将军知道。可怜老将军如此高龄还在奋力守城,我张翾,却要辜负他了。”

玄明说:“我会和白夜说,不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