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九五 血溅如雨始惊风

一九五 血溅如雨始惊风

七日后,沙场点兵。

诸王众将云集在城外校场。即将出征的将士十分昂扬自不必说,不知为什么许多官家甚至王族女儿也来了,香车华盖在校场外如云如霞。雪晴然不禁怀疑周焉的女子到底受的是怎样的教育,秉承的是怎样的价值观。

玄明说:“周焉素来尚武,女子都敬慕有军功的人。”

雪晴然因想着这一日又要木偶般去给人家做出兵的幌子,心中极为压抑。却又因怕他担心,便随口调侃道:“等我们回来,你也会成许多女孩追捧的人了。”

玄明很想解释一下说他并不期待,但又觉察到这不过是玩笑,便一笑而已,并不多言。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个女孩银铃似的声音:“小叔叔,这人是谁?怎么有亲王的穿戴,还配着王族的金珠?”

两人转过身,见到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圆圆,细挑的弯眉,艳丽的嘴唇,鬓侧簪满馥郁花朵,两条辫子一直垂过腰间。穿一件白衫外罩着孔雀蓝的艳丽褙袍,脚上是青色镶金的小靴。从头到脚都是充满生机的美丽。

旁边车上下来一人道:“你忘了,这是云王。你第一次看到时还说他很有男人味,若是个将军,当可嫁了。”

看到说话的是白秀,雪晴然才想起那女孩是白书的女儿白采薇,因为除了白秀上朝以外这叔侄俩素来形影不离。只是两人年纪相仿,眉眼又像,倒不像叔侄而像兄妹。雪晴然听玄明说了白秀幼年失祜,是长兄白书抚养长大,却不知他是何处听来这些,只当是白夜告诉他的。

“呸呸呸。”采薇往后退了一步,摇着手中罗扇,“小叔叔血口喷人,春赛那时我还不知是他呢。”

说罢看着玄明,杏眼澄澈,粉面朱唇,笑嘻嘻地说:“我周焉岂有道理收没本事的人来此!只是阿夜世子的朋友也便罢了,没有一点战功就封了王,若再连一点玄术都比不过别人,那怎么像话?”

玄明并不生气,只微笑敷衍道:“郡主说的是。”

不料采薇用扇掩住口,对一旁的白秀笑道:“这人对我笑了,小叔叔快救我。”

白秀喝道:“没规没距!什么话也敢说!”

采薇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谁不知道这云王在横云皇宫时,连雪擎风那个歹毒女儿都被他这笑迷住了,不顾脸面地自己倒贴上来——”

“采薇!”白秀打断了她,微微挑起的眼角带了与白夜相似的冷色,“世子听到这话,不拔了你的舌头去。还不跟云王道歉。”

他这一怒,采薇才终于收敛起来,别别扭扭地对玄明撇嘴一笑,浅浅施礼道:“采薇说的玩笑话,云王可千万别去告诉世子呀。”

玄明还了一礼:“自是不会。”

那叔侄俩方才与他别过,向着校场中去了。却听得采薇仍是声音毫不压低地说:“小叔叔,你害我向这样的人行礼,我告诉父亲去。”

白秀没有理她,却也没有责备。采薇的声音依旧花针般刺入玄明耳中,字字清晰:“那横云的公主长得可多貌美,夜世子为何不自己娶了她,却要让给这种没脸面的人?什么青梅竹马,要真是那样,他怎么还会和雪擎风的女儿……恩,回来的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白秀说:“你一个女孩,莫学男人家那些昏话。”

玄明已经很久没想起过羽华,更因一心只想着怎么和雪晴然好好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忘了。忽然被采薇这样血淋淋地说出来,一时竟无言以对。其实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提及羽华,他总是无言以对,更何况是在雪晴然面前。若说话的是别人他或得反讥几句,偏又是个年幼郡主,逼得他不能计较。

方此时,忽然觉得手被人挽起。他回过头,看到雪晴然挽着他的手,温柔一笑。

仿佛又是幼时,他为了一盒点心和侍女胡闹,被她撞了正着。第二天他难受地站在院外不敢进去,她也是这样拉起他的手,展颜一笑。

他回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默默向前走去。他真想在自己喉咙上切一刀。

雪晴然迫切想要他忘了采薇的话,四下看看,摇着他的手说:“玄明,你看那边是什么?”

不远处如同新落的雪一般挤挤挨挨的,竟是大群未长成的小羊。见到有人在看它们,小羊也纷纷睁圆了婴儿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回看过来,模样煞是好看。其中一只还大着胆子朝这边小跑了几步。

雪晴然见过的小动物,基本只局限于从前小凤养的各种黄狗。忽然见到这样干净漂亮的小白羊,感到眼前一亮。若非有要事在身,她实在很想不成器的过去看一会羊再走。

玄明说:“你要是喜欢,回头带一只走。”

雪晴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我想要那只……”

玄明说:“那我去做个记号。”

说罢当真走过去,随手在一旁树上折下跟柳条,绕在了那只跑过来的小羊颈上。

雪晴然觉得那小羊配上碧绿的枝条更加可爱,一时高兴起来,也没那么压抑了,便跟着玄明走向诸王云集的高台。

周焉的史官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在册上写下:十六年秋,横云无道,世子夜伐之。

简单,朴白,没有任何细致点染。

因此除了当事人,后世再也想象不出那一日的盛景。身披精巧甲胄,眉目清俊秀美的世子;一身缟素娇颜倾国的公主;神采飞扬的年轻将士;潮水般铺到天际的整齐队伍;笼盖四野的飒飒金风。一切都像迎春节绚烂的烟花般,在初秋的微凉中热烈绽放着。

每一次战争,都是周焉人的盛大节日。

葛覃慢慢铺开檄文,声音借着玄术飘出很远。

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雪晴然微微眯起眼,觉得这初秋的阳光如此清澈,又如此刺眼。空气中有天气新凉的味道,令她想起雪王府的莲池。想必今年的莲池花开更好。她想,那莲池果然还是填上才好。

檄文宣读完毕,高台下所有将士同声呼喊,发出山呼海啸般震人心魄的巨大声音。秋风将满地碎金落叶卷入高天,看不清去向。

然后,忽然有一大片纯净的白色慢慢涌入场中。雪晴然遥遥望去,竟是她之前见到的小羊。那只颈上环着柳枝的小羊跑在最前,活泼泼踏着小步,眼睛像新月的夜晚一样纯净无邪。

下一个瞬间,一小队士卒围过去,纷纷抓住遇到的第一只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诸王面前,在璀璨的阳光里,将刀子刺进无辜羔羊的心上。

雪晴然几乎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看到艳绝的红色泼洒出来,溅得满地都是。玄明抬袖想挡住她的眼,却已来不及。那只带着柳枝的小羊惊恐地往回逃,不到三步便被人拖住,一刀砍下了头颅。柔嫩青翠的柳枝无声断开,落在地上,混着殷红的血,被人踏入尘埃。

无法反抗的小羊死前的哀鸣,周焉将士痛快的笑声,身边诸王从容的喝彩,一切声音卷集在一起,惊涛骇浪一般灌注到耳中。

喧嚣声中,雪晴然面色苍白地看着玄明,声音也如羔羊怯弱无力。

“玄明,”她颤颤地说,几乎没办法思考,“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