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九四 明灯之下是黑暗

一九四 明灯之下是黑暗

翌日玄明早早醒来,因念着七日后城外校场要为即将出征的将士摆宴送行,之后便要去横云了,不得不及早去寻些药草备下。此前已去宫中太医院询问,但好几种珍稀的药草都没有。他不想追究是真没有还是御医不想搭理他这个半路出来的异姓王,反正自己去寻也是一样。

本该早早出门,奈何雪晴然久睡不醒,像是累着了。他生怕她一醒来身边没人,又要有一阵子惊慌,便收拾停当了,回来耐心等着。

大红的绣被上还沾染着昨夜残香,被子上细细绣着荷花鸳鸯。红罗帐下,她的面孔如霜如雪般白皙。许是因为帐中温暖,她的薄唇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血色,点缀得整张面孔也娇艳起来。纤长细密的睫毛轻轻覆下,笼着一片淡淡的阴翳。无论醒时还是睡去,她的样子总能惹得人失神。只是她的眉心始终微微蹙起,便是睡梦中也难以舒展。

玄明俯下身,在她眉心轻轻亲吻了一下。他一定要寻到能令她欢喜展颜的办法,在这个美好梦境轰然崩塌破碎之前。

雪晴然却睡得浅,一碰便醒了。看到他就在面前,不禁露出个单纯的笑颜。

“我以为你会早早去山中……”

“我想等你醒了再去。”

雪晴然猫似的眯了眯惺忪睡眼,发出个含糊不清的满足声音。他笑笑,再次凑过去,将她和被子一起久久地抱着,听着她的呼吸。

周焉王邑少有高山,仅王城四周有南屏维岩二山。维岩山上多石少木,南屏却山势险峻,茂林丛生,幽邃难入。

玄明独自在南屏山中搜寻了半日,将寻得的药草仔细收好,估摸着时候还早,便又往深山中走了走。山间幽寂,连空气都带着甘冽,令他怀想起幼年时光。

隔着陡峭的石壁,前面隐约传来水声。他不禁一笑,并不绕行,却有些孩子气地直朝着石壁下走去。到得近处,忽然灵巧一跃,攀着石壁突出的地方闪转腾挪,眨眼人已到了石壁上方石脊,接着就那么直直站起来,顺着只有半尺宽的石脊向前小步跑,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做的事,为此不知挨了他二哥多少爆栗。

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把这事给雪晴然好好讲讲。

石壁后面是一道宽阔的瀑布,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景致绝佳。玄明到得水边,掬起水来略微一嗅,辨出可饮,便低头喝水。

水声喧哗,他正专心饮水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响。在喧腾水声,林间风声,草木摇动之声里,这个声音本不会引人侧耳。只是他实在太熟悉草木风声,才瞬间分辨出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响动。

这样想的时候,人已经一跃落下水潭。

数支冷箭贴着水面掠过,几个蒙面人从树丛中跳出来,擎着弓箭围在小小的水潭边。

潭水清冽,水下的游鱼石子毫发毕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几人面面相觑,正迟疑间,突然从那挂瀑布中飞出一把药铲,正中领头一人心口。

众人大惊,乱箭齐发。不料箭簇远不及药铲重,一遇到瀑布水流便被卷落下去。待要再靠近,突然那瀑布里又飞出一样东西,鞭子似的抽在距离最近的人脸上。

那人手也不慢,一把抓住。定睛细瞧时,却是一条通体青碧的小蛇,正对着他的手恶狠狠地咬下去。

随着此人惨叫声响起,余下几人再也无心恋战,拖着受伤的同伴逃走了,却将死去的一个丢在了水边。

许久,玄明拧着衣服上的水绕出瀑布,来到死尸旁边掀了他蒙面的黑布。看看不认识,又掀了他的衣服。终于在他颈上发现一枚吊坠,上面用陌生的字印着一个符号。

他清楚地记得年幼时在他爹的书房见过这样的字,当时问起,云映湖说,这是周焉人从前的文字,不过写起来麻烦得要死,所以连他们自己都嫌弃起来,就不用了。

那么这个字,便是“朝”。

他摇摇头,觉得幸好被盯上的是他不是雪晴然。然后慢吞吞地提起脚,将死尸一点点踹到远离水源的地方,然后回头看了看,又绕到了瀑布后。那里有些东西让他感到莫名的在意。

悬空的瀑布后面原是山体石壁,却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口,恰好被激流挡住。洞口周围参差不齐,唯独下方十分平坦,倒像是一条常有人走的路。

他摸出随身带的火折子一试,居然还能用,便顺着洞口进去了。借微弱火光可看到一条小径蜿蜒通向山腹,也不知有多少人走过,地面已被踏得十分结实。

向着山腹中走了不知多远,前面隐约有了灯烛色。耳畔蓦地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虽然只是一声,却已足够判断出是镣铐喧响。

玄明慢慢走过去。隧道尽头原来是个山洞,洞中镶嵌着条条粗实的铁栏杆,乃是个极佳的牢笼。而那笼中锁着的,竟是个女子。烛光中,这女子一头长及脚踝的头发已然全白,身上却穿着干净华贵的衣饰,勾勒出姣好的身形,一张脸青春尚在,与满头白发全不相称。

她慢慢抬起头,突然扑到栏杆前,满脸惊诧:“世子哥哥!你来看晨岁了?你终于想起晨岁了?”

玄明顿时惊得呆住。一是为她这一扑,才得看出双腿都已断了,二却是为她的名字,她竟自称是晨岁。普天之下,他只听过一个晨岁,便是周焉久无音信的长公主白晨岁。

“世子哥哥,你终于原谅晨岁了?晨岁知错了,晨岁知错了!我不该偷偷抱走阿夜将他远送横云,他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宝贝,我不该害他。世子哥哥,晨岁只是不甘心,你明明说了,你明明说了即使娶了孟慈做国后,你的妻子也只有我一人啊。你将这岁岁平安的玉佩断成两块,你说另外半块,你会永远留在身边的。”

她轻轻摸着胸前吊着的半块玉佩,急切的声音里带了悲咽,变得无比凄厉:“何况你都狠心杀了馨儿,她虽生来就是个盲孩子,可那是我和你的错,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是你的亲女儿啊!她才生下三天,你就将她扔进宫外河里!阿夜出生的时候,你却亲自抱他给所有人看!就连阿夜的妹妹生而夭殁,你都还是抱着她不肯放手!同样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馨儿!世子哥哥,你打断我双腿,将我锁在这里这么多年,我都不怨,可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明明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因为她好香,像栀子花一样香,所以我才给她取了白馨做名字的……”

玄明向前踏了一步,轻声问:“长公主?”

女子猛地顿住,这才细细看了他一番,迟疑道:“你,不是世子哥哥?”

旋即呆呆坐回原处,自言自语道:“是啊,都这么多年了,世子哥哥哪里还会这么年轻……可你腰间戴了王族的金珠。你是谁?”

玄明正琢磨着要不要拉出白礼垫背,忽然白晨岁又恍然大悟似的:“你是白秀……阿秀正是这个年纪啊!”

她仿佛又有些高兴:“阿秀,你还记得姐姐么?那时候你还很小,王叔不在的时候,是我亲自抱你去了书王兄府里,把你放到采薇身边的。我嘱咐书王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你……他对你好么?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最喜欢姐姐,总是跟在我和世子哥哥身后……”

她的神情忽然又变得黯淡:“阿秀,你去给姐姐求情,要世子哥哥来见我一面,好不好?他现在是周焉的王,没人会再拦着他……自然他是不愿意来,阿秀,你就告诉他,姐姐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再看他一眼,就一眼。不然,我为什么还要活着。阿秀,你去告诉他。你千万不要被孟慈看到,她会杀了你……”

她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终于不再出声,只失神地仰头看着洞顶。她身后身下的的石壁上刻满了无数字。那些字如同密密麻麻的伤痕,在这牢笼中形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漩涡。玄明再向前一步,就看出所有的字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正”字。

看着地下散落着许多磨圆的碎石,他忽然明白,那墙上的,必定是白晨岁在漫无止境的岁月里刻下的时间。他仿佛都能听到她拿着碎石敲凿石壁的寂寞声音。一天,两天,三天……无数天。

那满墙满地,总有上千个正字吧。究竟要怎样冷硬无情的心,才能将这个曾经满腹才华芳华倾城的她,打断了双腿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一锁十几年。

一抹淡淡的天光从山洞上方倾泻下来。白晨岁仰起脸,痴痴地看着洞顶的缝隙,嗫嚅道:“你看,是光。每天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我能看到光。世子哥哥,你何时才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看栀子花,又香又白的栀子花……”

她将双手都伸到微弱的光里,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玄明轻声唤道:“长公主……”

笼中人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将他忘了。

他默默看了白晨岁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听到她在身后轻轻地笑,痴痴唤着周焉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