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六七 一片冰心在玉壶(一)

一六七 一片冰心在玉壶(一)

风雪初晴,像是专门为了周焉人的启程一般,连续数日不断的风雪终于彻底停歇。

寒枫阁中摆起践行筵席。周焉国后又穿起了那身殷红华服,外罩着件轻软裘袍。白夜却一身轻便素服,再无旁物。

侍臣匆匆捧着一匹白色的东西过来,双手奉上:“世子之前提过要一件白狐裘的连帽斗篷,库中只得这一件。”

白夜寒凉冰澈的眼睛在他手上一扫,开口时声音亦冷彻人心:“这是女子的衣装。”

侍臣白了面孔,失措地回望着皇帝,再回头来看他,低声道:“世子恕罪,这白狐裘稀罕之物,寻常不过制衣领,笼手,帽子而已。整件斗篷都用此物,原本难得,库中确是只有这一件。”

这一日夏皇子并未出现,杨皇子亦抱病卧床。只有千霜在皇帝身侧,不禁开口道:“周焉走兽众多,世子回了去,自然立刻就有一身好毛皮。”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脆响,周焉后身边一个侍卫手中软鞭直甩到千霜鼻子底下,威胁地在空气中抽了一下。周焉后微微一笑:“横云敢将我堂堂世子当成侍卫仆从,这件事,还要等我王定度。雪千霜,仔细你的舌头。”

千霜再要开口,皇帝却止住他,仍向周焉后道:“侍卫之事,终是误会。想来周焉王会宽宏思量。”

“误会。”周焉后目光微转,“那么世子面上这道伤痕,可也是误会?”

羽华立时面无血色,不禁嗫嚅道:“父皇,羽华该去给晴然妹妹喂药了。”

得了皇帝一点头,便逃也似地离了席位。皇帝叹道:“稚子无知,便是自家姐弟,争吵打闹间误伤也是有的。”

周焉后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目光不经意间在白夜面上一扫。

白夜谁也不看,只伸手取过那件狐裘,便从席位上站起,走了出去。

包括周焉后在内,众人一时都有些怔住。旋即都觉得谁都有需要离席的时候,想必这世子自幼无人教养,不知离席不能离得这么高调又傲慢。这么一想,就连千霜也没再发问。

金笼孤冷。笼中那气息奄奄的却不是鸟,而是半睡半醒中的雪晴然。透过凌乱的发丝,隐约可见她嘴角干涸的血痂,衬着苍白如雪的脸颊显得分外狰狞。

蕖珊走到距她头顶最近的地方,曼声道:“公主,该吃药了。”

良久,雪晴然微微睁开眼,却没有动。

“昨天洒了药,夏皇子责备蕖珊了,说那是千辛万苦制成的续命药。今日公主赏个脸,把药喝了吧。”

雪晴然极慢地伸出手,抓住笼子的一根栅栏,用尽力气也只挪动了不到半步的距离。蕖珊半跪下来,将药碗送入笼中,放到她面前。

片刻凝滞的的寂静。雪晴然抬起头,就着碗勉强饮下一半,便有气无力地咳嗽起来。不期然却碰到药碗,又将那碗碰翻了。她连忙要去扶起,却听蕖珊轻轻一笑,声音又恢复了从前的柔弱:“哦,忘了告诉公主,今天的药与昨日不同,别有个名字,唤作,百毒断肠散。”

雪晴然闻言一怔。蕖珊又不紧不慢地说:“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呢。听说饮下这药的人,即刻就会浑身剧痛,直到痛死--”

不消她说,剜骨钻心的痛楚猛然传遍全身。雪晴然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浑身抽\搐着一口接一口地呕出血来。她痛得再听不到蕖珊的声音,耳畔只有激越悲绝的弦音裹着江涛翻滚。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笼外人伸出手去。

蕖珊未曾见过饮这毒后的惨状,看到雪晴然满襟满手的血不禁有些悚然。却在此时失了戒备,被雪晴然一把抓住衣襟。顿时吓得惊呼一声,甩开她那只带血的手,跑了出去。雪晴然呼唤父亲的凄惨声音在身后响起,浸透了不甘与绝望,惊得她几乎要跌倒。

门口守卫只见她慌张出来,并不敢多问,只依礼相送。蕖珊顺着幽暗石阶一口气走上去,直到见到外面阳光,关好地牢暗门,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脚步也跟着放慢。就在此时,见到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穿着藻玉宫寻常侍卫的衣服,身量甚是英秀好看。相貌不过中等,却因眉梢唇角都有一种别样雍容笑意,倒颇为耐看。她略一点头就要离开。不料那侍卫突然站住,目光定定落在她襟上。

她恼于此人无礼,不禁红了脸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四下无人,地牢的守卫已经回去了。蕖珊又惊又怒,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空着的一只手,在她衣襟上捏了一下,沾染上一点血红。蕖珊恍悟他是看到了她襟上血迹,下意识地掩住了衣襟道:“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将手抬到鼻下嗅了嗅,再看她时,目光中已满是失控的怒色:“交出解药来!”

蕖珊恼道:“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已被他扼住喉咙。她甚至没有看到他何时出手,就已无法喘息。从前她被雪晴然这样威胁过一次,可这两人下手的力道不可同日而语。

她固执地不肯取出怀中药。那侍卫就拖着她,疾步跑到地牢入口,照着她方才样子打开了暗门。

蕖珊心知不好,却挣扎不得,被他一路拖下石阶,拖到密室门外。守卫见到两人亦愕然,要上前时,就见那侍卫极快地出手,瞬间将数名守卫尽数击倒。

蕖珊见此情形,不禁浑身发软,她从未听说藻玉宫里竟有这般身手的侍卫,也想象不出他究竟意欲何为。密室的门已被打开,雪晴然的痛楚悲声传了出来。她终于无法胜过恐惧,颤颤取出怀中解药。那侍卫拿了药,立时放开她,奔至金笼前:“公主!”

一声轻响,是雪晴然剧痛中撞到笼上。蕖珊看到那个侍卫的脸几乎和雪晴然一样惨白。他隔着笼子拢她到身边,将手中药丸匆匆塞到她口中,然后掩住她的嘴,强迫她吞下去。雪晴然痛得几乎失了神智,一味想推开他。他将她连同冰冷的栅栏一起紧紧抱住,悲声唤道:“莲儿!”

蕖珊突然心中一震。她只听过两人用这样爱称去唤雪晴然,那是雪亲王和端木槿。

她愕然看着面前那侍卫,甚至忘了逃走。

不知过了多久,雪晴然终于渐渐安静,却也没了动静,倚在笼中不知是死是活。这时那侍卫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莲儿。”

半晌,雪晴然用极微弱的声音应道:“玄明……”

“是我。”

雪晴然轻轻抓住他的衣袖:“玄明,你说要与我恩断义绝。我好难过……”

“那句话非我本意……”

雪晴然露出个淡得快要看不出的苦涩笑容:“何必敷衍我……”

她的头慢慢垂下,静静的再无声音。蕖珊听得那侍卫的声音失了原样:“公主,是我行事下作,不该那样骗取玉牌,可我并不曾敷衍你。”

就在此时,忽然从她背后传来羽华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蕖珊回过头,看到羽华正极不情愿地走下石阶。她身后还有一人,却是周焉的世子白夜。

不等蕖珊出声回答,白夜已径直走进密室。室内凄惨情形令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旋即快步走到金笼前,一掌挥下。

几声巨响,只这一掌,便将金笼的栅栏根根击断了。雪晴然被这声音震得眉心紧蹙,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吟。

玄明极小心地将她抱出来,如同抱着一件贵重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坏了。白夜说:“玄明,与我同去周焉。”

玄明默默点头,抱着雪晴然往外走。刚一转身,便遇上了羽华错愕的眼神。

“玄明,你,你要做什么?”

雪晴然昏沉中只听到了白夜那句话,遂低声道:“玄明,你又要丢下我了……”

玄明低下头,轻声说:“我再也不留你一个人了,天高地远,生死契阔,你到哪里,我都相随。公主,我……”

后面的半句话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雪晴然的泪水瞬间溢出眼角。羽华看着这番光景,突然睁大了眼睛,如同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泼下来。她终于明白,那夜玄明病中呓语,口口声声的“公主”原是在唤雪晴然。

她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失了原样。只有这一刻,她的眼神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来不及装上任何伪饰:“那我呢?玄明,我算什么?”

玄明避开她的眼,向着外面走去。

“这么久,你全都是在……做戏么?”

无人应她。白夜抖开手中那件白狐裘斗篷,裹在雪晴然身上:“这是雪王爷给公主的东西,我寻回来了。”

这时身后传来羽华恨极切齿之声:“玄明……!”

玄明微停了停,默默转过身,看见羽华已经满脸泪水。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她竟从不曾真正抢到。他的温柔多情,到头来竟都是算计。从头到尾,他的谎言远比念君颜的疏离更凉薄千万倍。

一丝血顺着她的唇角流下,然而纵是咬得嘴唇流血,也难以忍住决堤般的泪水。

玄明将雪晴然小心放到白夜怀中,默然跪下,向着羽华一拜。他一向不情愿在她面前下跪,除非是在关乎性命的时刻。现在他已得了周焉世子的邀请,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他却跪下了。

羽华眼睛睁得极大,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饮血噬骨。她松开牙齿,唇上血流得更快。一向骄横的声音此时压得很低,却仍带了难抑的哽咽。

“畜生……”

玄明站起身,从白夜怀里接过雪晴然,即刻转身出去,毫不迟疑。仿佛与她之间有过的一切欢爱缠绵,全都已经随着方才那一跪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