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六零 旋开旋落旋成空

一六零 旋开旋落旋成空

刀戟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雪晴然睁开眼,忍住胸中沉闷的痛楚抬眼望去。

尚未看清,突然被人一把捞起来,离开了原地。她嗅到了熟悉的苦涩气息,遂低声唤道:“玄明……”

玄明来不及应她,翻手用刀格开一样什么东西。四周人声嘈杂,雪晴然忽然清醒了,四下一看,便见到潮水般的皇陵守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玄明放开她,直迎着来人过去,却在就要被无数刀剑戳穿的瞬间一晃身,顷刻翻身跃上,一边将几个守卫撞到后来的人群里,一边已双手挥刀割了几人的喉咙。随即又回到雪晴然身边,在她倒下之前挽住她,再向皇陵外退去。

然而毕竟追来的人越来越多,又要拖着一个全没力气的人,实在难以应付。雪晴然低声说:“玄明,放下我,就让我……和父亲……”

玄明百忙之中低下头来,匆匆说:“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说话间又有许多人赶上来。玄明看看快到皇陵的出口了,遂从怀中取出个小小药丸,朝着旁边火把里扔去。

一阵嘶嘶声响,紫色的烟雾笼罩了一切。玄明收起刀,带着她逃了出去。

外面,雪偏偏在这时停了。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所有一切毫发毕现。玄明寻到马匹,即刻朝着城门方向而去,却在这时看到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马。

雪晴然恨道:“雪擎风!他早已……防备着……”

马儿焦躁地打了几转,玄明只得调转马头,仍向着王城深处而去。皇陵守卫终于穿过迷雾,紧追上来了。雪晴然玄术失控,满耳都是人马嘶喊声,不禁痛苦地按住耳朵。玄明附到她耳边,低声说:“公主,休息一会。其他事情,交给我就好。”

雪晴然点点头,闭上眼不看那凄冷月色。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突然止住。远处仍传来追兵的声音。她睁开眼,玄明已先下了马,再回身将她接下来,低声说:“暂且在此躲过。”

言毕放那匹马自己跑开,却带着她攀住一座高墙,顺着干枯的花枝落入院内,旋即跑进这大宅空寂黑暗的厅堂。

风雪声再起。雪晴然迟疑地看着四周:“这里是……云府。”

院外喧哗声益紧。玄明取出个火折子点亮,火光映出了大厅壁上镂刻的一副纷繁的流云茶花图。他的指尖在重重叠叠的镂花间触过,极快地扭转了其中九朵茶花。一声轻微响动,遂有一朵隐在云中的茶花慢慢现出,徐徐绽开。

玄明取出刀,在指尖一划,将流出的血滴到那茶花蕊中。片刻后,密布成画的镂刻突然连同墙壁一起向两边无声分开。他熄了火光,拉起雪晴然走了进去。

身后,画壁重新合拢。周围一片深重黑暗,雪晴然不由得紧挨在他身边。玄明轻声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无需害怕。过了石阶,有个藏身之所。如果追兵不撤,我和公主两人,可以撑上几天。”

雪晴然点点头,忘了黑暗中他并不能看到。玄明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多远,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听不到了。这时脚下石阶消失,变成了一层粉砂似的东西。玄明舒了口气,停住脚步。

“已经到了。公主也累坏了,在此休息吧。”

说着拉她慢慢坐下,便放了手。雪晴然在这样的黑暗中失却最后依靠,顿时惊叫一声,脱口道:“玄明,别丢下我--”

未等说完,自己紧紧闭了嘴。玄明没有说话,重新握住她的手。

半晌,他轻声说:“公主,我可能……有些撑不住,要睡一会。公主如果害怕,就叫醒我。”

雪晴然应了一声。玄明似乎寻了半天,终于找到合适的姿势躺下,立刻睡着了。雪晴然才想到他是昨天才从寒毒缠身的昏睡中醒来,身体不知有多虚,今日又一人抵挡那许多守卫,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不禁握着他的手,轻轻抚着着他瘦削的十指。

突然她停住,又想起他这么累,恐怕还与羽华有关。一瞬间,羽华的欢喜声,他的轻狂笑声,还有许许多多令人悲恨欲狂的声音,全都在黑暗中滑过。雪晴然指尖发颤,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无以依托的黑暗固然难以忍受,但是人总要学会独自在黑暗中行走。

念及雪亲王,她愈发悲从中来。因生怕自己会哭出声,便紧紧咬住嘴唇,在身下那层厚不可测的粉砂上写起字来,强迫自己不想那些痛苦。才写了一个又停住,因她无意之间写下的,又是身边这人的名字。

焦灼悲楚缭绕不去。她又隐约觉得脚底沾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才一脱下靴子,先前垫进去的棉絮等物便粘在袜上一并出来。果然是有什么东西粘在上面。她无声地叹口气,索性也朝着地面躺去。忽然触到一样东西,摸了摸,原来是玄明的火折子掉落在身边。

四周寂静,她悄悄亮起一豆灯火。

眼前却猛然间光华璀璨,七彩华光缤纷辉煌,映得人睁不开眼。她不禁掩住面孔,半晌才诧异地抬头细看--

目之所触,金银珠玉如同陋巷砖石般随意堆砌。这是个巨大密封的石室,叠砌成墙壁的却是纯金的方砖。依着墙,到处都是重重叠叠的七彩异宝。东海的鲛珠,西域的翡翠,在这间石室中都不过如尘埃般不值一看。而地上那些粉砂似的东西,原是一层厚厚的金沙,正与之前她于雪夜收到的那盒一模一样。

雪晴然如同做梦般呆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边的金沙。这一看之下,却见方才那黑暗中写下的一个玄字,下面两个厶几乎叠在一起,不细看,会觉得这完全是另一个字--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数年来的许多怀疑,也都在这一刻明了。一切都因一个字:云。

在这梦境般的端华金屋中,有一幅画像铺在正中墙上。画上是坐着的一对夫妇,女子艳如桃李花开,男人胜若金玉雍容。他们身边围绕着高矮不同的五个少年,并一位绝色倾国的妙龄少女。在这幅画的边缘处,有个大大的缺角,正是一个人的大小,被人草率撕下。画像上方印着小诗:旭日初阳,昶若煌煌。昱清寰宇,旸耀青苍。晖将至兮,且舞霓裳。惟其德馨,明也流光。

云旭,云昶,云昱,云旸,云晖,这是画上那些少年的名字,还有一个被悄悄撕下的,六郎云明。

她看着那被撕掉的人影,不觉含了满眶热泪,透过泪光看到玄明依旧倚在一旁沉睡。他的唇角有一抹浅淡雍容的笑意,逝去的残忍岁月在其中静止不动。她悄悄挨近他,像是初次见到他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灯火绚烂辉煌,婆娑泪眼几乎看不清玄明的睡颜。雪晴然别过脸去,泪水簌簌落下。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沾满血迹的棉絮软布。那是她方才在靴中触到的异样。她心中生了惊疑,想到自己脚上的原本是他的靴,遂将手中灯火小心放在一旁,极轻极轻地去将他脚上鞋子脱下--便看到了他的布袜上尚未干透的血痕。那么多血,染得布袜看不出原色,只剩一脉殷红。

她屏住呼吸,将鞋子穿回他脚上,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酸楚,掩面而泣。羽华明明是他的仇人,明明对他这样不堪,他都还是宁愿在她身边,宁愿与她亲近。她雪晴然究竟哪里冷情于他,哪里要惹他恼恨到恩断义绝?

玄明一夜未得合眼,又受伤流血,此时睡得极沉,并未听到她低低的泣声。雪晴然再挨近一点,极轻,极慢,极小心地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她强压住哭泣声,泪水却如同落雨般纷纷乱下。雪擎风,雪千霜,雪羽华……他们究竟还会夺走她多少心爱的东西?

泪雨纷纷,玄明终于微有所觉,从梦中醒来,慢慢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便温柔地唤道:“公主……”

雪晴然想来这声公主是在唤羽华,不禁失声痛哭,一边将腕上手串退下放到他手中,悲绝道:“这手串是当年云庄主亲自给我的,今日还给你!你救不出我父亲,不要再徒然惹火烧身。云明,我是冷情之人,自由你恩断义绝!”

玄明刚一醒来便听她说出这些话,一时完全怔住。片刻间,他明白了她的话,顿时翻身半跪在金沙中,声音也带了颤抖:“公主所言不错,我是云氏之子。可我并非因为旧时仇怨故意不救雪王爷!雪亲王不曾参与谋害云氏,非我仇人。更何况他是你的父亲,我怎会害他!”

雪晴然一只手仍牵着他的衣襟,悲泣道:“我实在不知怎会和你走到今日地步!是我太没用,什么都想着指靠别人,才会如此遭人厌弃。我早该自生自灭,我再不想着依靠别人了!你……”

泣不成声。她多想求求他收回那句“恩断义绝”。可世上勉强曲成之事,她已看得太多。

她慢慢放开手,绝望地低下头,泪水模糊了眼前所有:“你回藻玉宫,我回雪王府,从此便作陌路。”

玄明眉心一蹙,唇边的笑意尽化成了苦。费尽周折,得到的便是从此陌路,一切真像是一场惹人痛哭的笑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失神地低下头,声音如同落叶被风吹落枝头,破碎无力。

“是。”

两人同时将头转向相反的两方,各自掩饰住自己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