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五九 雪王临终托孤女

一五九 雪王临终托孤女

皇陵外一片寂静,然内里的守军却多得离谱。一行人每走几步,都要被盘查一番。玄明便取出玉牌,蒙混过关。中途几次听得有人低声道:“不是说明日么?怎么提前了?”

雪晴然隐约觉得不好,很想抓过一个人问问明日有什么事。抬头看时,却见玄明的背影稳稳当当就在前面,没有一丝慌乱,一丝动摇。这才稳住阵脚,跟着走过去了。

走到一处沉重的铁门外,看守拦住他们道:“此处起,须得格外小心,因里面地方小,容不下许多人,只进去两人带人出来即可。”

玄明应道:“还有些事需要问过里面的人,请守住门口,莫让任何人接近。”

便带着雪晴然走了进去。

里面仍是一条通道,走出很远才看到一个小小洞口,立着精光四射的混铁栅栏。雪晴然忍不住扑过去,颤声道:“父亲--”

里面传出一个镣铐的轻响,雪亲王疾走过来,却在中途被铁链扯得一个趔趄,只得停下,向着这边惊疑道:“莲儿……怎会是你!”

雪晴然唤了那一声之后,却只呆呆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瘦得只剩骨头的人就是她父亲。他的染墨长袍沾满尘埃,处处是新旧交叠的血痕,头上长发竟大半已成雪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泣不成声,抓着栅栏跪在地上,呜咽道:“我是来救父亲出去的。”

洞中默然无声,许久,雪亲王才说:“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莲儿,你……还是回去吧。”

雪晴然惊恐地抬起头:“父亲--!”

玄明上前一步,低声道:“雪王爷,外面大雪成灾,天下因此准备大赦。雪擎风却和尚书苏粤商定,明日就赶在大赦前对雪王爷行刑。不义至此,雪王爷何苦还要听从。此事再无回旋余地,留下只有一死。将公主一人孤零零丢下,这比违背兄弟更加不义。公主她……”

雪晴然已经跪在地上,泪雨倾盆:“父亲,求求你快跟我走。我母亲早逝,在这世上就只有父亲可以依靠。父亲若不跟我走……我也活不下去了。”

雪亲王微侧过脸,目光落在玄明脸上:“玄明,你在宫中许久,我问你,我若死了,千霜和流夏,会不会照顾莲儿?”

玄明说:“照顾自然会照顾,可他们的照顾根本就--”

雪亲王打断他:“若我今天随你们走了,从此天涯海角,一生不得太平。那么等我死了,又有谁会在身边照顾她?”

玄明微微怔住。雪亲王挑起眉:“难道是你吗?”

玄明说:“我--”

“她从小到大,住过的地方就是王府,皇宫,相府,她的脚连王城街道都没有触及过。给她一块布她不知如何做成衣服,给她一把米她也不知如何煮成饭吃。她会什么?弹琴,跳舞,写字,一点不粗不精的玄术,甚至连人家女儿都会的女红也做得一塌糊涂。玄明,这样的女子,你要拿什么养她?”

他平静地看着门外的年轻人,少有地不带任何不屑,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流夏从小就喜欢莲儿,他是堂堂皇子,以后的亲王,更是个百里挑一的聪明人。不管怎样,他都可以让我女儿生活得妥妥当当。可是你呢?玄明,你为了她可以什么都不顾,那你舍得她每天用她那双手给你生火煮饭,搓衣洗碗么?你舍得她穿上粗糙破旧的衣服,那样一头长发沾满灰尘油污么?她天生是个公主,你却要她跟着你做个村妇么?”

四下寂然,衬得雪亲王的声音愈发清冷如霜。玄明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雪晴然看看他,又看看雪亲王,急道:“父亲,莫再说那些无关紧要之事!什么都依你,我就嫁给流夏,从此不与玄明相见。父亲,莲儿求你了!没有父亲我我活不下去!你若不走,便是想要杀了我!”

说完低下头去,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整座皇陵都是石头砌成,她吹弹得破的光洁额头,几乎一触到地面就立刻见了血。可她仍是毫不迟疑地,任额头一下连着一下碰在坚硬的地面上。

雪亲王决然地扭过头去不看她,雪晴然一叠声地唤着他,血和着泪水一起落下。

玄明上前拦住她道:“公主,不要这样。”

雪亲王仍是不回头,沉声道:“我意已决,必定不会离开。若再固执……只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雪晴然猛抬起头,在玄明来得及阻拦之前双手抓住铁栏,发疯般竭力撼摇着,悲绝号啕道:“父亲,若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将我救出莲池!我一生尽是为了看到你的好,你却要这样伤害自己!你成全雪擎风却不肯成全我!父亲,你凉薄至此!”

她突然停住,猛地呕出一口血,扑倒在冰冷的地面。

玄明将她扶到自己怀里,低声道:“雪王爷,玄明自知不配跪在这里。只求王爷听我一言:若没了父母亲人,便是再富贵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那依你之见,她只要每天见到父母亲人,便连饭都不用吃便可活着了么?”

“雪王爷,玄明再没用,也不至于让身边人忍饥受冻。”玄明略一停,似乎忍耐着什么,却终不能忍住,“莫说吃穿用度,就算是广厦华屋,需要之时,我也可以得来。我愿留在雪王府当差,是因公主自幼对我好,离了她,我不知还有谁可以相慰。我对公主不敢有一点奢望,只想遂了她的心愿--”

片刻安静。雪亲王慢慢坐下,尽力朝这边探过身来:“让我再看看她。”

玄明只得将雪晴然抱到铁栏外,让她倚在栏杆上,再将她一只手小心送过去。雪亲王竭力伸出手,手腕被铁索勒到流血,才终于勉强触着了她的指尖。他颤颤握住她的纤细手指,长叹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看出你是什么人。玄明,你一族世世代代所娶女子,上起公主帝姬,下至艺伎优女,岂有一个不是含恨而终的。你要怎样才能将骨子里那份浪**拆去?”

玄明没有言语。

半晌,雪亲王又说:“她这呕血多半又是莲池寒气所致,先去找端木杨寻医。”

“是。”

四下寂然,只能听到雪亲王沉重的呼吸。玄明忍不住道:“雪王爷--”

“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带她走吧。”

玄明顿时呆住,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血从雪亲王腕上一点点渗出流下。他仍努力握着女儿的手,声音愈发低下去:“你熟知药理,早该看出我身染剧毒,命不久矣。莫说全没力气离开此处,便是当真走了,也不过是迟早死在莲儿面前,白白让她伤心。”

玄明终于明白:“雪王爷方才那些话,只是为了让她死心么?”

“带她走吧。”雪亲王并未回答,只轻声重复道,“离开横云,远走高飞,去寻个安稳之处。我知你素来对她有心,只要她欢喜,你就娶她为妻,一生不要负她。只是不要勉强她,她这一生,已经受了许多苦……”

玄明双膝跪下,朝他郑重叩首三次。

“雪王爷,我一族从不出乘人之危的鼠辈。九重天为证,只要公主愿意,生生世世绝不负她。若她不愿,必定以礼相待,尽心帮她……挑选良人。”

最后一句说出口,已然带了颤音。羽华的玉牌尚在手中,那是他用了最不堪的手段骗来。就算清冽的莲池水也洗不去他手上污浊,他还有什么资格让她愿意。然果真有朝一日,要他将她亲手送到别人怀中,他可还有力气活下去?

雪亲王端详他片刻,再看雪晴然一眼,终于放开手,从怀中取出样东西来。

“这是她母亲临终前绣给我的巾,给她,让她自己处置。”

玄明接过那块墨莲巾,小心放到雪晴然怀里,轻声道:“雪王爷,你真的……不走?”

雪亲王淡淡摇头。

“带她走吧。”

玄明再拜一次,扶起雪晴然,同时将金错刀取出,向着石室外走去。

雪亲王清楚此后再难与雪晴然相见,不禁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像是要将她这背影印在眼中。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他方将一直紧握的拳头舒开,掌心全是指甲扣出的血痕。

就在这时,石室外猛然响起一片喧哗。有人高喝道:“冒充禁军,抓住他们!”

雪亲王虽知玄明脱身无虑,仍忍不住就要向前,却再次被铁索扯住。他猛然咳嗽起来,大团暗色的血溅落衣衫。连他的声音,亦带了血色:“莲儿,你可要……好好活着……”

喧哗声渐远,满室寂然,唯有曼陀罗的气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