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六一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六一 此恨绵绵无绝期

梦中弦音翻涌如雷,裹挟着江涛阵阵袭来。雪晴然猛地惊醒,从榻上坐了起来。

四下悄悄,弦音渐远。帐外立着个人影,石像般动也不动。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小白……你怎么在这里……”

白夜说:“玄明求了我来。”

雪晴然微一点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四下看看,不仅床帐已经修好了,屋中种种也无不收拾得干净整齐。炉中火燃得正旺,整个房间都很温暖。她轻声问:“玄明……他人呢……”

“……回宫了。”

雪晴然并不应声,待要起身,却忍不住咳了一声,又倒下了。枕畔静静放着一块绣工精致的巾,她望着那块巾,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我父亲……我父亲呢?”

白夜没有应声。

这一日,朝中百官俱至,后宫中的公主皇子也莫不到齐,连四皇子雁回也列座一旁。雪亲王带着沉重的镣铐走上大殿,染墨的长袍上是新旧斑驳的血迹。千霜惊道:“并无人动刑,这些血迹何处得来?”

雪亲王定定地看着皇帝,声音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此前曼陀罗剧毒入骨,已是成了呕血之症。兼以今早有些身份不明之人,隔着牢门将我刺伤。看样子是想断了我的手脚,免得我起来反抗。只是刺得有些偏,似乎伤到了其他地方……”

未及说完,猛然咳了起来,大团的血溅在衣襟上,浸染开来。

皇帝的脸并不曾红上一红,只点点头,冷淡地说:“宣旨。”

礼官走上前来,展开一个黄色卷轴。

“……先皇抚之优厚,委之重任,而雪慕寒玩忽职守,动辄擅用兵将,耽于儿女情长,全为一己私利,导致……”

千霜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有些人露出难掩的喜色,但更多人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悲寒。杨皇子望着雪亲王,指尖隐隐发颤,夏皇子脸色惨白,没有一丝神采。便是一向与雪晴然水火不容的羽华,此时也悚然地看着脚下,眼神中闪闪烁烁的是不赞同。唯有年幼的雁回,依然无忧无虑。

“……因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理难容,即刻在西城门上斩首,以儆效尤。其女雪晴然,不知悔改--”

千霜觉得血液中有一根丝微微牵动,触得全身隐隐作痛。他知道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弦梦,在阻止他说出违背父命的任何话语。他霍然起身,忍痛打断了礼官的话:“赦免雪晴然,任何人……不得追究……”

朝堂上下一片死寂。

雪亲王沉声道:“多谢千霜太子成全……”

千霜已痛得快要昏过去,抓着衣袖的十指,指节尽皆泛白,无力再回他的话。皇帝幽幽开口道:“慕寒,还有何要求,都说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于雪亲王苍白的脸上,半晌,方听他说道:“请皇兄念在手足之情,成全慕寒一件事。”

“说。”

“请皇兄于我死后,将我女晴然嫁与流夏,为妾为奴,悉听尊便。”

此言一出,朝臣愕然,连皇帝也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夏皇子不看千霜,快步走下高阶,跪在地上:“父皇,请准此事。”

长久的安静,皇帝轻声问道:“慕寒,你舍得你女儿做妾?”

雪亲王道:“惟愿如此。”

皇帝闭上眼:“准。”

侍卫即刻押起雪亲王向殿外走去,雪亲王竭力回过头,用最后的气力对夏皇子说道:“流夏,万勿心软……”

夏皇子点了点头,却不敢看他。

大雪如同被狂风扯碎的锦帛漫天狂舞,许多人已经听闻朝中剧变,匆忙赶往城门。那些百姓除了跪在自己的王城下失声痛哭外,再无他法。雪亲王立于城墙上,墨色长发在烈风中翻飞,令人触目悲凉。

行刑人高高举起手中大刀,那刀刃上的寒光却撕不开漫天雪帘。雪亲王闭上眼,默然无声。许多声音在耳畔幽幽滑过,难以捉摸。有年少时雪苍言偷偷唤他去饮酒的声音,有边塞寒夜将士们的慷慨悲歌,也有连宜莲天真柔弱的笑语,端木槿隐忍安静的叹息。最终这些都缥缈散去,唯剩城下一片哀哀恸哭。

方此时,突然从城下传来一个裂开风雪的声音,比所有人的哭声加起来更加苍凉和绝望,仿佛是撕碎了心肺才喊出来这样一句。

“父亲——”

雪亲王蓦地睁大眼睛,即使隔着重重风雪,他也依然清晰地看到雪晴然纤细的身影。她正不顾一切地推开阻着她的白夜,长及地面的黑发全都散落,宛如白雪中一点溅落的墨痕。白夜已经动用玄术,竟依然拦她不住。

“傻女儿,你为何不走!”

他急急回头,对迟疑的行刑人匆忙嘱咐道:“快,快些动手!”

那人仍忍不住道:“王爷……”

“快些,”雪亲王几乎是在喊,殷红的血随之涌出嘴角,“莫要……再害了我女儿……”

他睁大眼看着城下,生怕雪晴然会用玄术挣脱白夜登上城来。这时有一人比风更快地赶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楼进怀中,黛色大袖遮住她的眼睛,同时回首望向这边。

“流夏……”雪亲王念了一声,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莫让云氏子看你的笑话。”

刺目的刀光一闪而过。雪晴然终于推开夏皇子,却只看到喷涌而出的红色顺着城墙流下,城上那人的身躯已然缓慢倒下,湮没于风雪。

“父亲——父亲——”

琴弦的声音在耳畔狂乱响起,她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被抽空,连一步都动不了。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失控地将满腔悲恨宣泄出来。

“父亲——”

然雪亲王已经不能够听到这个响彻王城的悲怆叫声。城下人莫不悚然跪下,只听着她一声声发疯般喊着:“横云负我父亲!横云负我父亲……”

随着这声声令人背后生凉的呼喊,四周的风皆纷乱地卷结在一起,如同失控的狼群在城下炸开,撼得城墙也微微动摇。雪晴然口中涌出如丝如缕的鲜血,落在烈风中眨眼就不见。

风终于停止,她的人也随之颓然倒地。满头长发如同泼墨,在雪地里画出最悲凉的一笔。夏皇子低声对白夜说:“王叔已将公主许我。此间事过,请世子随国后回周焉吧。”

说完抱起人事不醒的雪晴然,默默向王城中走去。

白夜默然立于风雪中,抬头望着高城上的血迹,黑白分明的眼中渐渐泛起比眼前风雪更加冷冽的神色。如果雪亲王还能看到这双眼睛,他一定会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双帝国世子的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