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16章 莫言浮世且尽欢1

三小姐聘了君行,许为正夫,娬王爱护两人,婚礼不愿从简,一一从头筹办,日子定在来年二月。

说起这王府三小姐,当真没有时下女儿那般风范,镇日里颠颠跟在任管家后面寸步不离,人家做什么都大感兴趣,像只储食物过冬的松鼠,每日里的头等大事便是要偷得那些见得到摸得着的欢乐存起来。

娬王嫌她没志气,唤了萧琳来让她加重功课,又要她每天都得去习练骑射一个时辰。

笑笑现下是有郎万事足,倒也不觉母王严苛,只是惋惜时间不够,不能让她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君行却比平日更忙。一是临近年底,王府各处事物账目都要一一清算,又要准备过节事宜;二来也真是怕了几分笑笑的缠劲儿,也担心她耽误学业,是以每次笑笑来找他,都会看到他有一堆事在忙。

这日笑笑偷得空闲,又来账房找他。却见他埋首在一堆账簿里面,给她一杯茶喝着,便不再理她。

笑笑坐在案几对面,手捧茶杯,跟寻常一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讲她的异世界见闻录。座下的紫檀木椅高且硬,她吊着脚,拧来扭去,坐的极不安分。

君行却是头也不抬,端正坐着,一页一页账簿翻着看,全府下半年的出入账目都在眼下。

他也不用理她,只需在笑笑天花乱坠中突然停顿喝水或一时忘了话头处,命小仆替她添水,点头说声“是吗”,这样稍一接话,笑笑立即又精神百倍的讲了下去。

只是这日笑笑只讲了一会儿,便几番失神。

君行察觉,便抬头看她,见她捧着个茶杯,眼神儿远远飞了开去。

过了半天,回过神来,一眼瞧见君行在看她,手猛地一抖,生生把那只官窑五彩小盖盅给摔了。

笑笑跳了起来,急道:“真是对不住,把你杯子摔了。”

君行走过来,拿块巾子替她拭手,皱眉道:“可有烫着?想些什么想得那般出神?”

笑笑心虚的看他两眼,嘿嘿笑道:“没事,没事,就是把你喜欢的杯子摔了,真不知怎么赔你。”

君行淡淡一笑:“没赔偿的东西又不只这一样,也不过是个杯子,何必着急。”

笑笑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弄坏了他的珊瑚玦,脸上一红,忙道:“我已让人帮忙修补起来,往后若碰到相同的,一定寻来配上。”

“也不必了,一只也很好。”君行淡然笑道:“便是有新的,也不是配原来这副的,何必又拆了那副。”

笑笑想起外头也有说这事的,说是王府的小姐聘人只用了半副玦,多有把君行看低之意。他又是自幼没了父母,在王府寄养大的,没亲没靠,父母也无甚东西留给他。现在他的嫁妆是娬王特意体恤,留给他的好东西,偏偏在自己手里坏了。

他现在口气虽是淡然,但心里总是在意的吧。

禁不住眼圈一红,低声道:“我就是对不起你。”

“好好的怎么这样了呢?”君行摇头:“我是真不介意,觉得戴着单边的更好看。”说罢瞄瞄旁边的小仆不在意,侧头让她看。

他知道小姐就喜欢盯着他侧面看,现在见她不快,特地放下身段来哄她。

不想笑笑瞄了他一眼,还是愁眉不展的,勉强一笑,随便找了个因头便告辞了。

君行坐回案前看账簿,只觉得一行行的正楷小字都变成了蝌蚪,一个个在面前游过来游过去,却没有一只肯游进他眼里。

向来只有他嫌小姐缠得紧,哄她先走的,没有过这样她自己要回去的,又想起刚才她忐忑不安的样子,越发放心不下。当下把账簿放好,出来寻小姐。却才知道她出府去了。

他追出府来,已不见她踪迹。便沿着她素日常走的路线寻来。

在集市上转了两圈却还是不见人影,正开始着急,却见那人从横巷一家小小的银铺走出来。原本还是挂着笑的,出来后笑容就没了,头低低的,一副失落的样子。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买了薄木板,又买了彩纸、蜡烛,木板夹在胳下,纸和蜡烛捧在手上,去的方向却是河边。

他略微想了想,转身去买了些东西,再往河边来。

这次远远的看见那人随随便便的坐在河边地上,刚才买的东西摊放了一地,她微俯着头,认真的在摆弄些什么。

时夕阳西下,青石桥就像一弦清月映着碧波荡漾的河面,两旁叶已半落的柳树娉婷婉约,淡淡的阳光划破雾霭,暖黄的光晕照在那人身上,从发至衣,都融融的散发出一种暖意。

就是那样远远的看着,不必交谈,也不必有什么动作,也会觉得一种懒洋洋的暖意从体内散发出来。

他走过去的时候,脚步轻捷,怕惊醒了此刻难得的静谧。

笑笑却是将彩纸摺叠成莲花瓣形状,一片片粘在裁开的薄木片上面,做成一盏盏莲花灯。

君行看了一阵,柔声问道:“笑笑,要帮忙吗?”

笑笑霍然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吓着你了?”

“没……”很勉强的回答,同时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藏在身后。

“今天不是中元节。”君行淡淡一笑,撩起衣袍,也坐在岸上。

笑笑知道他已经看到自己在做什么东西,不好意思的把藏起来的东西拿出,说道:“我不过只是想放放湖灯。”

“你……想为谁引路呢?”

君行犹豫了一阵,看着河面的粼粼金光,轻轻问了出来。

时中元节有放湖灯的习俗。

中元例有盂兰盆会,有演秧歌、狮子诸杂技,晚间,沿河燃灯。不少已嫁男子买舟作盂兰放焰口,燃灯水面,以赌胜负。这灯称湖灯,是在小板上用彩纸做成荷花状,中点蜡烛,又称“水旱灯”。

传说水上放灯是为亡魂引路,也有人在灯上放置水果点心,道与先人送祭。是以君行现在有此一问。

笑笑沉默不语,脸上神色黯然。

君行想她可能想起某位离世先人,心里难过,便道:“这灯要待夜晚才能放,等下我帮你做,不必心急。”说着拿出手里拎着的一个油纸包:“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纸包打开,是他刚才买的包子糕点诸般吃食,都是笑笑素日喜欢的几样。

笑笑看看食物,又看看他,唇角一翘,想笑,眼圈却红了。

她不肯说,君行却也不问,拿了个莲蓉包子递她手里:“这包子还是热的呢,吃了再说。”

笑笑拿着包子凑到嘴里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忽然说:“我很难过。”

君行替她褶纸的手停了停,“为什么呢?”

“今天是我来这里的日子,第十一年了。我在这里过了十年,就要过第十一年了。”

君行熟练的褶着手里的彩纸,眨眼功夫便褶出一瓣莲瓣,放在一边,又拿起一张纸。“还是很想回去吧?”

很早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却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竟会让他这般心痛。

他一下下褶着手里的彩纸,她是想借这湖灯送信给那边的家人吧?希望他们能够接她回去。

或许,当初不应该答应她的,她……真的不应该有所牵挂啊。

“君行,自从你答应……以后,我真的觉得很快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可是……我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我就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丢下他们而独自快乐。我有一种负罪感。”

君行怔怔的抬起头来:“啊?”

“想起我都过来这边十一年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也不知道怎样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今天我找一个朋友说了些话,他教我放湖灯,说这灯可以跟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通讯息,所以我才在这里做灯。”

过去十年中,笑笑从未曾停止思念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每逢此时都会分外难过。只是那时有常玥在身边,她怕他担心,是以都强自压抑,装出笑脸。渐渐笑得多了,便能将那情绪压抑下去,便也觉得能笑着对待了。

只是现在她到了王府,身边人没有知道她这些事情的。她与娬王虽为母女,却总畏她威严,更是不敢突露一点心事。

压抑得久了,到得特别日子,便如点了导火索,负面情绪全都喧嚣着想要爆发开来。这次她无人倾诉,也无人需要她强装笑脸,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便像头受伤的小兽一般出来舔伤口。

她怕让王府的人见到她那样,便去了银铺找迎霄。迎霄见她苦闷,套了她几句话,知道她心病,便教她去放湖灯。

她本是没抱什么心思的,只想好歹有个事儿做,不料做着灯的时候却让君行找着了。

君行是这世上除了常玥外最让她信赖的人了,终于忍不住向他吐露了心事。

“好像是这样没有错。”君行听罢,偏头想了想:“而且我还听过一个说法。”

“湖灯不但能够传达你要跟亲人说的话,还可以把你的感情传达过去。如果你放灯的时候是快乐的,你的亲人就能感受到你的快乐,可是如果你是愁眉苦脸的,像现在这样的话……”

看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的爹娘,看到你现在这副表情,大概会很不安心吧。”

“真,真的吗?”

“那是当然了。”君行微笑着说:“你的情绪,你的一举一动,你至亲的人都能感应到,无论在何处。而你同样也能感应到她们的。这个法子是我娘教给我的,那时她随娬王出征,出发之前,将手按在我心脏处,告诉我,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可以感受到娘的平安。”

“这法子我试了十几年,一直很灵。”

“可是你娘不是……?”

“她是不在了,可是,她在这里活得很好。”君行将右手按在自己心脏上,看着她淡淡的微笑着:“而我也常常这样告诉她,我过得也不错。”

“君行……”笑笑痴痴凝望他,眯眯眼中水雾弥漫。

君行也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不经意被吸住了。

那双魅惑的眼睛,里面影影绰绰的充满他的影子,仿佛要将他深深地吸入那闪烁的琥珀之中,留住他一生一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缓缓从心脏流出,淌入四肢。刹那恍惚,他看见那眼眸中自己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突然,笑笑偏了偏头,下意识的咬了口手里的包子,“好好吃的包子,哪里买的?”

“巷口王大娘那家,吃不出来吗?”他顺口应道。

“哦。”笑笑急急的又咬了一口。

两人一个垂头吃包子,一个昂首望天,都觉得这天气实在反常,都初冬的季节了,怎地还热的人冒汗。

两人吃了东西,又一起在河边做湖灯。

待到天黑,便将灯中的蜡烛点燃,一盏盏放到河里去。

河面浮光点点,水波轻漾,宛如一匹绝美的丝缎,上面开满金色的花朵。

笑笑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双目微阖,嘴里念念有词,低声祷告。

君行看了她一会儿,便转头看河面的灯,心里溢满一种安乐祥和之感。

过了半晌,笑笑睁眼道:“我记得有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觉得它写得比别的都好。虽然世界的尽头不是天涯,但是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看见月亮。看见月亮的时候,就会想起思念的那些人也在看月亮,究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那样就感觉很亲近,就像大家都还在身边一样。”

“真是好诗!”君行微笑道:“月亮自有盈满圆缺,就跟人生自有起伏一样。失意时应当多看看月亮,就会觉得世事也不外如是,实在不必过于介怀。”

笑笑“嗯”了一声,笑嘻嘻的说:“你可知道我刚才跟爸妈说了些什么话?”

“可是在传达平安?”

“不止,不止。”

“那……可是约定归期?”

“才不是呢!”笑笑眉眼弯弯,红着脸说:“我告诉他们呀,女儿现在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准夫君的意思。”

君行脸上一热,注目河水。良久,忽然笑道:“我却忘了告诉爹娘,还是留待日后再禀吧。”

“现在祷告也还不迟啊,灯还没漂远呢。”

“还是暂免了吧,免得他们替我担心。”微微一笑:“嫁了个任性妄为又糊涂的小姐,怕是要连他妻主的份一并操心呢。”

笑笑一愣,方回过神,叫道:“好啊,原来是拐着弯儿损我!”抬手要给他个栗暴。

君行笑着侧头避了开去。

笑笑是少年心性,君行平素虽是持重,此刻见到笑笑放下心事,也是替她高兴,当下两人便趁着夜色在河堤上追逐玩闹起来。

河中灯影闪烁,堤上人影笑闹。荷灯点,烟波漫,银月辉,鸳鸯醉。

正是:不惧浮生半梦短,一夕逍遥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