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14章 鸳鸯二字怎生书2

三日后,笑笑到那小店取首饰。

只见三副耳饰玲珑可爱,手工非常精致,比意想中的还要好,不禁大为满意。

付钱时那老板却道:“本店还是首次见到这么独特的样式,若小姐不嫌弃,这手工费便免了好吗?”

笑笑一怔:“这怎么好意思?”

老板道:“只希望小姐能准许小店按这样式打造货品。”

呵,原来是想拿设计授权来着。

笑笑道:“那没有问题,不过我可有个条件:往后你们这几款样式的耳饰卖出后,可得分我一成利润。”

老板一怔。

“我也不用你免我的什么费用,这次我的费用照付。往后做出来的若卖不出去也不必分我钱,怎样?”

反正这也算是打九折了,划得来。

老板尚在犹豫,后堂帘后忽有人道:“爹,答应这位小姐吧。”

这少年人的语气温温润润的,音色却清澈华丽,让人想起清清的溪水,上面漂着绯色的桃花。

笑笑忍不住便往发声处看去,却只见到一重布帘遮得严严实实,那个人连一片衣角都没有露。

老板很听这少年的话,当即便笑着点头道:“就听霄儿的话,依了小姐吧。”

那霄儿在帘后又道:“小姐若有其他的新样式,也请惠赐图样,本店也可依方才的条件跟小姐合作。”

笑笑一听,乐了,这人可真上道。

“好好,反正我今天有空,就帮你们多画几张。”

有人掏本钱帮自己做实验,何乐不为。

问老板要了纸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画了几笔,却又搁下问道:“老板这里可有木炭?”

老板一愣,“现在并非隆冬,炭炉子还没有生起来……”

笑笑叹了口气,作罢。

她原本那几幅图是拿了几个侍儿的眉笔画的,现在手上没有,无可奈何的提起那支毛笔,皱起眉来。

帘后那霄儿忽道:“小姐可是嫌这毛笔不顺手,我这里有炭笔。”

“炭笔?”笑笑眼神一亮。

“是我平日用来在物料上画直线用的,难登大雅之堂,请小姐勿要嫌弃。”

老板从帘后取了那笔递了过来。

只见是用柳枝烧成碳条,再以刨花裹住,形状竟有点像铅笔。

笑笑甚是稀罕,到这里已是十年,除了自己凭记忆造出来的,还是头一次见着跟现代用具这么相近的东西,不禁心里大生亲近之感。

她拿着那笔,灵感泉涌,唰唰画好一张,笑问:“这笔真好使,不知老板是从哪里买的?”

老板笑道:“这是小儿自己做的,别处没有的。”

“这笔做得真好,你家公子真是聪明。”笑笑啧啧赞叹:“如果人人都用上这笔,抄书的效率不知提高多少。”

当下把想到的图样画了七八幅,都交给了老板。看着老板郑重的把图样递到帘后,她坐在凳子上,等着后面那公子说些什么好评。

她现是觉得这人聪明,又有眼光,手艺又巧,定会对她费了心机画出的图样大为赞赏,是以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期盼。

不料帘后那霄儿公子看了片刻,却是一言不发。

笑笑忍不住道:“霄儿公子,你看我这几张图设计得还行么?”就像个好学的学生等着老师表扬一样。

那霄儿沉默了片刻,不发一言。

看来是对自己花了大功夫画的那些花呀鸟呀的图案不大欣赏。

笑笑讪讪道:“不好么,那就算了。我本来就不是学设计专业的。”

忽然帘后那霄儿一声低呼,“这,这个是什么东西?”

“什么?”笑笑跳起来,“我画的有那么差吗?你说的是哪个?”说着便想冲到帘后去。

老板咳嗽两声,拦在前面。

笑笑一呆,忙道歉道:“哦,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霄儿却不以为意,说道:“我说的是这个。”拿着那幅图递出帘来。

笑笑只觉得这位公子声音好听,他爹又防得严密,很是神秘,不定是个美人,当下便盯着他拿纸的手直瞧。

只见能把首饰做得比名店的更精致的这双手肤色极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骨节不显,形状优雅,长得不像是一个工匠的手,反倒像是长来弹钢琴的。

霄儿等了片刻,有点不耐道:“难道小姐也认不出自己画的东西吗?”语气不悦,声音却仍然好像滚珠溅玉一般好听。

笑笑一省,定神看来,方瞧见他指着的那个东西,一愣,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这是我随手画的,是一只猫。”

“一只猫?”

“这猫,叫做吉蒂猫,嗯,是一个叫做东瀛的地方出产的。”却是她刚才画得兴起,随手在纸角画的卡通形象。

霄儿拿着那纸的手缩了回去,沉吟道:“这个倒是别致。”

“这个呀,用金银打出形状,上面镶些碎钻,眼睛和蝴蝶结用红碎钻,然后做些链子坠呀,戒指面的,很受小姑娘们欢迎呢。”

帘后霄儿沉吟不语。

笑笑方想起在这么个小店,说用什么碎钻宝石的,好像在炫耀一样,忙补充道:“那些碎钻宝石可都是假的,值不了什么钱,就是贪图个好看。”

旁边老板插嘴道:“我这店虽小,但怎能出售赝品呢!”

“赝品也不要紧啊,只要不是当真货卖。”笑笑觉得有必要打破他这种首饰店一定要卖真金白银的僵化观念。

“只要标明这是赝品,并且给出合理的价钱,那就没有问题了吧。这又不是心存欺骗,只要顾客愿意接受就可以了。现在也不是谁都有足够的能力来买真金白银的。况且首饰除了用来保值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装饰啊,爱美乃人之常情,但是未必个个钱囊丰满,也有些有钱人不舍得花钱去买首饰。所以啊,只要设计美观,我相信还是很多人愿意掏钱来买这些好看又不贵的东西的。”

这番话说得老板无可辩驳。

帘后那霄儿却道:“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这碎钻是什么宝石呢?”

“是一种假宝石,什么颜色都有,材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切面很多,折射着光线看去显得很闪烁。”

“切面很多,折射光线?”

“没错!”笑笑想起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那么高明的切割技术,忙又说:“其实不镶宝石也可以,只要分色就行了。”

“分色?”

“没错,比如说,将不同颜色的黄金和白银分别铸在一起,相互不融合,用金色来突出这猫的眼睛和蝴蝶结,那么看上去一定比整块同色的要抢眼得多。”

帘后霄儿不禁道:“小姐的想法真是特别,这等做法大有可为。”语气难掩兴奋之色。

笑笑得到夸赞,高兴极了,笑嘻嘻的说:“那是自然。跟我合作保证你绝对不会亏,只要你……”只要你能做出来的话,在这里可是独一无二的独门生意。

霄儿接口笑道:“只要我每售出一件都算上小姐一分利润对吗?若小姐能将这些想法只告诉我家,我可保证小姐必定能对收成满意。”

笑笑暗道,这不肯露面的公子可不简单,能自己意识到这独家问题,又有眼光,是个商业人才。

当下点头道:“独家就独家,不过我有个附加条件。”

拿起桌上的炭笔,在纸上画了个符号:“往后你家出品我设计的东西,每一件都须得在边角处刻下这个印记。”

老板接来一看,说道:“这像是一朵喇叭花插在半个瓶子里,是什么用意呢?”

“只是一个标记而已,证明这是你家独家出品,有大大的好处。”笑笑暗自偷笑。

这其实是“常悦”二字读音的首字母竖起来的组合,结果被人家看成一朵花。

往后这家的出品全都有了自己的印记,想想就觉得很有一种专卖店的感觉啊。

当下笑笑与老板及那霄儿谈妥,便得意洋洋的揣着那几件首饰回府。

老板看她走了,转回后堂跟自己儿子商量:“霄儿,你看这小姐画的东西古里古怪的,能卖么?”

霄儿道:“如此特别的图样,应比寻常的鲤鱼蟠桃更吸引人。”

“可是,这个什么猫,根本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呀。”

“没人知道的话,那更好啊,咱们可以将这猫的故事编成神话传说,把它说成神物,还可以当作护身符呢。”

“那小姐也不知什么来头,怎会知道这么些奇怪的东西。还有,她明明不懂这行,可是说起来却头头是道,知道的东西竟比咱们这些世代经营做了几十年的还要多。”

“爹,这世上有种人能触类旁通,自出机杼。我看这小姐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看她神清骨秀,态度大方可喜,实非常人。”

“可她说自己叫常悦,这城里可没有哪个大家姓常的呀。”

两爷俩便就着这奇怪小姐的话题说了半天,却还是摸不透她的来路。

阳光正好,不浓不淡,照得院落里铺的青石板有种融融之意。虽则已是深秋,繁花落尽,但自有一种天高云淡之意韵。

这日正是兰陵王府三小姐为三个侍儿行簪纳聘之日。

仪式须得有人主持有人观礼,笑笑便当了主持,请了萧琳甄绣两人观礼,又跟王君借了个熟悉礼仪的陪嫁小仆来帮忙。

时园中需行礼三人都已梳好发髻,跪在庭中。

笑笑过来自景明手中的托盘中拿过衣服一一递与三人。

递衣为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为并簪。将当日交与三人的半尺紫金孔雀簪一一插入三人发髻根部。

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淑仪,柔婉形容。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授以一双崭新黑漆青葛舄。

三加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毕,三人齐拜。

笑笑宣告:“礼成!”

接着便是穿耳纳聘。

笑笑道:“静影先来吧。”

静影不发一言,却拿眼去瞄坐在一旁的萧琳。萧琳转脸不去瞧他。

静影想起当日跟君行承诺之事,咬了咬嘴唇,跪得笔直,垂目眼观鼻,鼻观心,再无异动。

王君那仆拿了银针过来,捏住他白玉般的耳坠碾了几下,碾得薄了,一针穿过。眨眼间已两边都穿了。

笑笑捧了个盒子过来,打开放在静影面前,笑问道:“静影,你看这对的样式可还喜欢?”

静影抬目一看,却是用两根纯金丝扭成麻花状盘成的花朵,下面颠颤颤一个坠子上镶了血红一颗珊瑚珠。

样式自是别致新奇,只是他现在心乱如麻,便是再精致十倍看在他眼内也不过无色无相。只淡淡随口应道:“喜欢。”

笑笑粲然一笑:“喜欢就好。不许退货!”

言毕往萧琳招手道:“夫子,你来给他戴。”

萧琳脸色大变,“这……怎么可以?”

“他是你的人,当然由你给他戴。”

萧琳猛的站起来:“小姐说笑了。我与他已是……”急急要辩解,把台上的茶杯都弄翻了,水洒了一身。

笑笑道:“我已跟母王禀告过了,觉得静影还算聪明伶俐,夫子身边又缺个可供使唤的人,干脆把他给你好了。”

萧琳急道:“静影是三小姐房中的人,这怎么使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笑笑道:“夫子是我敬重的人,是我恩师,我送一个小侍来侍奉老师也不可以么,天下间没有不许尊师重道的道理。还是你嫌弃他曾经被我选过进房?哎,你可看见了,他今日才行这簪礼,还是原装货,我可碰都没有碰过他。”

静影虽听不懂什么叫原装货,但后面一句可是听懂了。顿时满脸通红,狠狠瞪了小姐一眼,低声道:“我虽没什么身份,可我也是个人,不是什么礼物,你们虽是我主子,可也不兴拿我来讨价还价!”

笑笑道:“好利的一张嘴,你有空说我,不如帮忙说说这顽固的夫子,是她不肯要你,不是我不舍得送。”

萧琳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嗫嚅半晌,方道:“如此,琳便谢过三小姐厚意了。”

笑笑伸长手道:“不用谢,快把这个拿去给他戴上,我的手都拿得酸了。”

看着萧琳抖着手替静影戴上耳环,两人红着脸对望的表情,心里真是高兴,忍不住又取笑萧琳:“这下可得看好了,我给准备的这对是实扣金环,替你套的死死的,再也逃不掉的。”

萧琳脸都红透了,又素来口才比不过笑笑,只埋下头去不作声。

静影却是个不饶人的,说道:“我是心甘情愿跟着她的,不用套我也不会逃,小姐的金耳环还是留着套别个有福气的小爷吧。”

“喝,看你这牙尖嘴利的,刚送出去了就不认旧主了。”笑笑作痛心疾首状,“亏我还为你挨了顿打,枉担了一个虚名。”

静影闻言,眼圈一红,膝行至笑笑面前,道:“小姐的大恩大德,静影这辈子绝不敢忘。若我往后能有三分福气,愿能返二分到小姐身上,望小姐一生平安快意,长命百岁,福运昌隆。”言毕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旁边萧琳听了,触动心事,红了眼也上前要跪。

笑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叫道:“今天大喜日子,不许哭,不许跪!真要感激我,就替我多吃几口饭,多加几件衣裳,你们过得好了,我看着自然高兴。”

两人方自起身,站在一旁。萧琳见他瘦了许多,心中怜惜,按他在自己椅子上坐了。拿自己的杯子倒了杯茶给他。两人怔怔泪眼相看,都觉恍如隔世。

忽听小姐在旁边道:“啊,忘了一条,还有,多生几个孩子,才是对我真的好。”

静影方喝了口茶,闻言都喷了出来。

这边剩下春和沉璧两人,见到静影终有所属,都替他庆幸,跪在地上久了也不觉其苦。

笑笑解决掉一个,返身又取了两个盒子过来,一人手里放了一个,笑眯眯的连声道:“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沉璧开了盒子,见款式与静影的却又不同。

白银打就的一个莲苞儿,半开半合的露出碧绿的一点翡翠蕊儿。莲瓣轻薄,连上面的脉络都看得见,那翡翠绿得油亮,水汪汪的鲜嫩欲滴。

他虽则平日无甚打扮,骤然见到这般精致东西,眼神也禁不住一亮。

笑笑得意的说:“漂亮吧!这翡翠就得用白银来托,如果是镶在黄金上面就太俗气了。你长得秀气,配这么小小的一副才好看。”

沉璧被她说得低下头去,细细长长的脖子弯如荷梗,自耳根处飞出一抹轻红,便似拿了胭脂刷子一扫而过。

“别小看这么一点,这翡翠是老坑玉种,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一点点可贵着呢。”笑笑续道:“你带着这样的嫁妆出嫁,以后你那妻主可不敢小看你呢。”

沉璧身子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看她,脸上红潮霎时褪个干干净净。

笑笑忙道:“你跟春和都是好孩子,该当配个更好的妻主才是,跟着我是糟蹋了。我绝无他意,只是不想耽误你们……”

沉璧直直看着她,脸色沉静如水,眼神愈发幽深,片刻缓缓道:“谢三小姐恩典。”磕下头去,不再抬起。

旁边春和的脸色却是难看,忽道:“春和感激小姐好意,可这嫁妆春和不能领。若小姐不愿收留春和,春和自会另觅去处,若真有那么一日,必不劳小姐操心。只是一日未到那时,就让春和随在小姐身边吧。”

那盒子也不打开,双手放于地上,拜下道:“这等贵重的礼物不配春和,请小姐收回吧。”

笑笑急了:“哎,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啦!”

春和不再言语,冷冷看来。

这时他脸上的痘子已好得七七八八,五官轮廓尽显,鼻挺唇薄,鬓角墨黑有如刀裁。素日里又勤奋练武打拳,他身材原本就硕长有力,人道有了武力胆色状,那少年人的拘谨之气不知不觉中褪去大半,堂堂威仪气派倒是隐隐现出来了。

这一眼含怒带怨,一眼瞥来,凛凛冽洌,笑笑竟心中一寒,说不下去。

静影见到场面弄僵,忙说道:“小姐又没有不要你们,别急,慢慢再说。”

旁边捧着托盘的景明看着不对,小姐把静影送人了,连沉璧春和都不要了,怎么还会要他!

物伤其类,悲从中来,捧着那个盘子就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笑笑急道:“景明你又哭什么!”

“我,哇,我不要离开小姐!小姐你如果不要景明了,景明也不想活了!”

静影跺脚道:“景明,你添什么乱哪!”

甄绣在旁边一直不语,此刻“扑哧”一笑:“小姐哪,你若不想要他们,当初就不该选了他们来。现在这么撒手就扔了,可对不住人家。”

笑笑瞪眼道:“我又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好好的养着教他们练武识字,我怎么对不起他们了。”

沉璧忽然直起身来,静静道:“三小姐说得不错,她对我们只有恩情,绝无亏欠。对沉璧更是有再生之德。只是希望三小姐谅解我与春和的报恩之心,允许我们再侍奉一段时日。待到小姐烦倦之时,我们必会离开,不会再添小姐烦扰。”

笑笑虽则觉得不大满意,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能逼着人家立即嫁人么。只得点头允了。

春和却怎么也不愿收那盒子,沉璧又劝了他一番,方才不情不愿的收了,还始终板着脸,不肯与小姐目光相触,一副伤了自尊的表情。

原本策划得好好的想把三个一次性解决,结果却不尽人意。

笑笑暗自思量,看来这几个就跟养惯了的鸟儿一样,怕自己被放出去活不了,要想让他们意识到外头天地宽,恐怕还得慢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