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3章 金簪赎君年华凉1

院中**怒放,摆在亭子四角的分别是两盆墨菊“松香”和两盆绿菊“如意”,连同厨下那十篓金爪蟹,都是西南王送来的。

此刻翼然亭周围张灯结彩,兰陵王正陪着西南王品蟹赏菊,酒兴正酣。

任君行随侍一旁,打点酒食。

西南王赵娥是个富态女子,身穿绯色鸾绣绕襟大袖深衣,头梳三博鬓,戴牡丹冠,一张圆脸总是笑态可掬。趁着酒意,对兰陵娬道:“贵府果真华贵,连个下人也风采过人。今日多承任管家款待,本王请赏一杯聊表谢意。”

擎起自己喝剩的半杯残酒便递了过来。

兰陵娬身穿青碧缬衣裙,织金云孔雀文,上饰以珠。头戴金丝髻,上插凤簪,两鬓插云型掩鬓,略尖的下颌,一双剑眉掩映凤目,冷艳夺人。

她瞥了赵娥一眼,略略转头,示意任君行谢赐。

君行上前行了个揖礼,道:“谢王赏赐!”上前接酒。

赵娥见他来接杯,趁机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君行面不改色,仰面把半杯残酒一仰而尽,双手恭放桌上,亲自提壶添满。碧青酒液恰恰一线注满,丝毫没有心浮气躁。

赵娥不禁笑道:“娬王,你这孩子可是日见出色,将来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求去。我府上管家也跟着我打点了二十余年,却还是不及任公子分毫,不若找个日子商请任公子到我王府一段时间,帮忙**那群不成器的下人可否?”

兰陵娬拿起自己的酒杯呡了一口,淡淡道:“君行年纪尚小,哪里就会什么管教下人了,纯是大家看他年纪小,襄让着呢。”

摆了下手:“君行,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有事我自会着人传你。”

君行称是,退下。

一路过了松风苑,碧池就在面前。

君行四顾无人,便走至池畔,合手掬水漱口。池水清冷,淡淡荷香渐渐涤去口腔中酒腥味。

他仗着无人得见,随便以衣袖抹了嘴角,上了九曲桥。

长桥蜿蜒,对岸水榭灯光明灭,一弯明月如霜。

走得两步,觉得不对,分明桥栏上坐着黑魆魆一道人影。

止步,行礼,“三小姐!”

笑笑换了套普通的紫色衣裙,她身姿清瘦,宽袖外袍显得分外空荡,难怪远远看去好不起眼。她正坐在桥栏上,将鞋子踢了,只穿着一双袜子的脚悬空摇荡,正是坐没坐相,脸上却一副惬意的表情。

听到人声,有瞬间似乎想立即跳下地,忽然认出是君行,便又坐回去不动。反拍拍身边桥栏:“君行,你也坐坐?”

她唤他名字倒是一派自然,便似多年熟稔的老友。

君行出身有来历,得兰陵娬自小收养,一并跟世女接受的教育,是当女子来培养的,近两年来升任管家,眼界自与寻常一心出嫁从妻的男子不同。只是要与小姐并肩而坐,却是再洒脱之人也是不能做到。

当下只是微微摇头,道:“君行不累,小姐坐着便好。”

笑笑也不勉强,看着湖面莲间的点点星影,忽地想起:“君行,我给你那个小包袱没有扔掉吧?”

“小姐托付之物,君行怎敢擅动。”

笑笑松了口气,笑道:“那些都是我捣鼓的一些小玩意儿,听说妃王最讨厌**巧技,我的那些小东西只怕教她见着都给我扔了。对了,你看过没有?可知道那个八瓣刀环怎样用的?”

君行自幼跟着世女一起习武,听得什么八瓣刀环,心中一凛,只微微摇头道:“未曾得见,是以不知。”

“你就不会拆开来看看?真是担粪也不晓偷食。”笑笑笑嘻嘻道:“那个是我做来切苹果的,将环套住苹果,用力按下,苹果就分成八瓣啦。”

“……”

一来担粪自然不会偷食了,二来要把苹果切成八瓣,不是普通刀具也可做到的事情嘛,何必造一个名字这么吓人的刀器。

“你先帮我收着,过几天等母王盯我没那么紧了,我再去找你讨。”

笑笑一跳下地,蹲下只将手在地上**,拍拍拍,找鞋。

君行看不过去,弯身捡了递在她手里。

笑笑接了眯眼一笑:“谢啦,这里黑乎乎的没个灯光,真是不习惯。”

穿罢鞋子,摆摆手,摇摇晃晃往对岸走,没有两步,“砰”,撞桥栏了。

“还是君行送小姐一程吧。”

“可是你也没有手电筒。”笑笑不同意。

“请问手电筒是什么东西?”

“那个……是一种灯,很耐用,风吹不灭的。”

“可是防风马灯?”

“没错,那是它的通俗名称。”

“此处虽无灯火,但君行对此路熟悉,小姐可紧随君行而行。”

“好啊。”一声答应,一只光滑细腻的小手已握住他的手。

他淡淡抽出手来,顺势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虽不像寻常男儿一般忸怩,却也不是可任由人随意轻薄之辈。

衣袖一紧,已被扯住。

“我知道这里的男人不能随便被摸手,刚才就想抓你袖子的,都说了我眼神不好,你可不要又误会我呀。”怯怯地道歉,好像唯恐他连袖子也抽走。

又误会?

任君行唇角勾起,有意思。

九曲桥上,秋风荡过,湖心荷叶尽皆翻转。

“扑通”一声脆响,有红鲤跃出水面,尺许,复撞回池中,涟漪扩了半个池塘。

一个女子,他的少主,扯了他的袖子,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偶尔会走急了,一头撞在他肩背处,如是三数次,便终于配合了节奏,步履渐渐放松,足音却飘忽无定,忽轻忽重。

君行忍不住回头去看,竟见笑笑闭了眼睛,拉着他衣袖盲人般被牵着走,傍晚时那潇洒行态竟不似同一人所为。

不禁失笑,真有如此迷糊的女子,就不怕他带路带到池里去!

稍一分神,脚步慢了,笑笑又一头撞了上来。

撞得重了,挣了迷糊双眼,雪雪呼痛。懵懂神情有如孩童,可爱得让君行想起一种滴翠琉璃珠,花生米大小溜圆的玛瑙色珠子,心内偏偏滚了颗绿豆般的碧绿翠珠,稍一晃动,滴溜溜的好似花蕊上的露珠要往下滚,却总也滚不出来。

刹那迷惘。

笑笑埋怨:“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走了?”倒是把她给撞醒了。

“府内正在张罗给小姐选侍,合适的人选名单最迟后天便会交给小姐。”他忽然想起一事,或许可托付面前这人。

“嗯,我可以选你吗?”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僵住。

半晌,笑笑呐呐道:“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跟其他人身份不同,不过我是想……”

君行心情有些郁闷,按捺着只当没听见,接着道:“三小姐选的大侍会从府里的三等侍从中选出,从此便直接提为一等侍从,也算是小姐房中人了。”

“嗯嗯。”笑笑兴味索然,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君行稍稍犹豫,但知道这已是最后机会,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供三小姐挑选的侍从中有个名叫瑞生的,自五岁便卖入王府了,今年已是十六岁,因七岁那年不慎从树上摔下断腿,医治不良,平日虽然能够行走如常,但右腿微跛……”

笑笑打个呵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选他?”

君行脸上微微一红:“他品貌俱佳,工作努力,只是因为右腿拖累,是以一直无法升等,年纪也已及簪,若是不被各房留下,只怕是要被遣出。”

“遣出?嫁人么?”

君行叹道:“恐怕不会有正经人家肯纳他,到头来还是要交付贩场。”

转手卖掉么?笑笑心想:这世界还真不把男人当回事的,尤其是跛脚嫁不出去的男人,看来是嫌弃他残疾没法当正常劳动力使唤。

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选他,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君行现在已觉得这三小姐迷糊之中又隐隐透着精灵古怪,不知她要提什么条件,不禁稍稍犹豫。

“作为交换,以后没外人时,你称呼我笑笑吧,不要再叫我三小姐了。”

“……”

“好嘛?我爹亲不在身边,都没人这样叫我了,听不到别人这样叫我,我心里就发慌。”

原来是掂着父亲了。

君行点头:“我答应你,三小姐。”

“哎哎?”

“是……笑笑。”

笑笑嫣然一笑,“这才对嘛。嗯,君行,为什么你就不能降低身份让我选选呢,我是真的想选你。”

君行嘴角勾起的一丝笑容顿时僵住,想起刚才西南王借醉调戏的一幕,脸色便沉了下来。

“我想母王这样培养你,又让你当这王府管家,看来她是想把你留在她身边一辈子吧。”笑笑轻叹:“如果入我房中,等我翅膀长硬了,就带你一起走。外面庙堂之远,江湖之大,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鹰的志气应该是翱翔九天,不是困在个金笼子里。”

君行心中震荡,脸上却微露苦楚。

“只可惜,君行毕竟身是男儿。”

“男儿?那又如何?”

“男儿该当相妻教子,恪守夫道,料理家事,守待家中。”

“谁说的!谁说男儿就该当长大嫁人生孩子!现今皇上不是已经颁令恩科准许男儿进试么,那就是给了男子一个与女子竞争的机会。”

“可是入围机会相较女子而言,仅是百中之一,况且颁令三年,不足十人应试。风气如此,男儿为官,众权贵只恐妻纲不振,是绝不会容这些男儿入自己门楣的。”

“男人也好,女子也罢,非得依靠别人才能活得下去?”笑笑不屑的说:“束缚自己的不是社会风气,而是自己的心。任君行,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肯去做跟做不来是两码事。不要辜负了你的好名字!”

出口不凡,小小年纪,懵懂迷糊背后竟是锋芒毕露。

君行默然无语。

后头院落丝竹声声传来,九曲桥上凉寂如水。

乌柏下白鹭藏颈谧睡,湖上秋风簌簌翔回。

红尘十丈,荒唐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