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2章 临风一笑归时晚2

笑笑把重要物件塞给君行保管,顿时放下心头大石,落得一身轻松。

她并无随从,独自一人走入后堂,却见华灯初上,堂内已坐了五六人,那架势不似迎接,却像是等她前来拜见似的。

她认出坐在大紫檀镶贝雕鹂案后的锦袍冷面女子便是家主,自己这副身体的母王兰陵娬。爹爹常玥不喜见她,是以娬王不常上山,留给她的印象更是少,但这个女子气质冷硬,令人过目不忘,此刻远远瞧见她那双斜插入鬓的剑眉和冷淡薄唇,立刻便认了出来。

案几两旁摆出一十六张楠木交椅,上面坐着四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姿势,应是娬王的夫君们。笑笑知道娬王子息不多,连自己在内也不过四个孩子,这里有人虽被封为侧夫却无所出,应是对自己这个毫无名分所出之人有些敌视,心想趁今日进府一并见了也好,也不用往后分房后再上门见礼任人调侃。

娬王见她进来,只是微一点头,示意旁边端坐的一个体态微丰,脸如秋月的男子,说道:“来见过你李爹爹。”

笑笑便知道这就是母王的正夫王君了。

大户人家,庶出的儿女均属正夫名下,称其爹爹,然后方才指派下去。笑笑极不情愿喊个陌生人做爹爹,但情势如此,仍不得不拜下去,小小声唤了句:“李爹爹。”“李”字分外强调,“爹爹”两字便低声含糊下去。

李王君知道这是自己妻主惹下的风流债生下的女儿,虽则名分不正,终归是兰陵家的人,况且兰陵一脉子息单薄,娬王能多个女儿继承家业,她应是最欢喜不过,是以虽是现在不假辞色,面上淡淡的,但心中应该很是重视。

他不敢小窥这少女,忙令她起来,拉到跟前细细端详。

却见这少女年未及冠,头发不能束冠或梳髻,却连垂鬟也未曾梳得,只编一根油亮长辫拖在脑后,通身上下不见一点装饰,身上一套普通青衣只显得不修边幅。更生得相貌平平身材单薄,远远不及其母姐的丰神英武,兼且一双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语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脱,不禁心中一怔。暗道,这孩子看来可是个不好管教的。

他生了一女一子,女儿成了世女,地位无人能撼。其性格也是宽容温厚的,虽是微有不安,脸上仍带微笑,温言道:“悦儿,你在外头长大,江湖风雨最多,累你受了苦楚。今日进得府来,且安心在此,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你母王一向事多,这等琐事找我便是。”

笑笑只含笑称谢,却道:“在外头爹亲很是照顾我,我不苦。”

李氏虽是碰了她一个软钉子,倒不放在心上,微笑道:“三小姐长得比男儿家还俊,就是身板儿弱了点儿,进得府来须得好好调理,把身子将养好才是。”

又说道:“我这里正配了些补中气的参茸丸,可教她们多配些。”

一面又指了剩下那三个男人:“这是你二叔父,这两位是三叔父、四叔父。”

这三个便是母王的侧君了,其中行二那位曾生下王府二小姐,可惜后来不幸夭折。侧君按所出排位,若无所出,便按进门次序排位,是以他引见时便只述排位了。

笑笑一一拜见了,这些母亲的小老公虽不曾细看,但就这么一拜一起,也可看到花团锦簇,嗅到香风习习,不禁一阵头晕。

本朝女子为尊,廷政军事甚至各行业的顶峰均是女子统率,男子地位分为两种,一是劳动工具或下层的工作岗位,二是依附女性把持的家族生存。前者辛劳而且备受歧视,若是投军更是性命堪虞且地位低微,后者却是依靠妻主而生存,习百技均为讨一人欢心,以色艺侍人。

有了这两重区别,本朝男子的装扮便走两种极端,一种繁复华美,精雕细琢,妆容一丝不苟且紧追时新,一种便寻常袍裤打扮,为求工作方便。

笑笑自小随常玥在山上长大,平常也就到山下小镇打个转。常玥是江湖散人,对男女之情又看得极淡,穿着宽袍广袖有魏晋名士风范,看来不知多潇洒。便是到了小镇上看到些挽着篮子讨价还价的男人家,也多是中小人家的主男,贤淑大方,看着倒也自然。

此刻一堆穿着华美的裙子画着完美妆容的男人堆在面前,笑笑心里升起的只有两个字——“人妖”!

众叔父虽不知妻主的心思,但从她肯容这小女儿冠礼前方才回府,一直纵容她在外放养的态度,可知她对这小女儿也颇为重视。顿时围上去真真假假的好一阵嘘寒问暖,更有人褪下钗环什么的往她身上套,说是见面礼,直把笑笑弄得头昏脑涨。

正一番叨扰,突地廊外有人笑道:“悦妹妹今日还府,我却来得迟了,真是怠慢了呀!”

语调拔高,原本清朗的嗓子刻意捏出几分歉意,听来却更觉骄纵。

话语落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已踏入堂中。只见他肤色白皙,画一对横烟眉,眼侧贴了两片梅花金箔,样貌俊秀,神情倨傲,却是兰陵娬的独子兰陵瑾到了。

兰陵瑾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往笑笑身上脸上一勾,嘴角一撇,露了丝不屑神色,转首却小步冲过来握住李王君的手,嗔道:“爹爹,悦妹妹一来,你都不理瑾儿了。瑾儿的那些绣样还等着爹爹定夺呢。”

笑笑顿时打了个寒颤,浑身的鸡皮疙瘩终于掉了一地。

李王君只笑道:“你都是快要出阁的人了,怎还跟你小妹计较?”转头对笑笑道:“这是你瑾哥哥,许了郭相的二小姐,年前便要出阁了。”

笑笑瞧了他一眼,却发觉这少年也正挑着眉毛气焰高涨的瞪着自己,她想起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快要嫁人了,不禁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兰陵瑾瞪着她,一脸不置信的神色,道:“你这没规矩的野人,竟敢笑我!”

笑笑翻翻白眼,懒得理他。

李王君忙低叱一声:“瑾儿,胡说些什么!”又向笑笑道:“悦儿,别怪瑾儿……”正待说两句好话,兰陵瑾已经在旁边扯着他袖子连连跺脚,只把他衣袖扭成了麻花卷。

这时案几后的兰陵娬淡淡唤了声:“君行,你且带三小姐下去歇了吧。需要些什么用度,一概到账房支便是。”

笑笑便见到刚才收了自己那包袱的少年走了过来,垂头请她跟他走。方才一照面,对这少年的印象仅只于觉得他长得秀气,身上有股令人信任的气质,方才放心将重要事物交托给他。此刻见着一堆妖艳男人,目迷五色的笑笑骤然见到这般干净稳重的人儿,顿时心气一松,直觉面前这人不但是人间极品,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脱出人妖包围圈的。

她盯着这男子身上一袭剪裁极简单利落的衣裤,觉得这男子通身上下怎么看怎么养眼,久之连衣服料子上的织云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本朝服饰少有用纯白,纯白便是孝色,但若有织花则无妨。也有贪清雅的人喜用那织花白布裁衣,因颜色清简,便在款式上尽逞繁复。

这任君行年纪轻轻便身为王府管家,气质却清雅如莲,刚劲如竹,也不似贵人家少年那般装扮修饰,衣着简洁大方,气度从容,正是深得现代穿衣品味。笑笑骤然见到这般对味的人,心内稀罕,亲近之意更浓。

君行原本昂首在前引路,一路碰到下人都向他行礼,他便颌首回礼,正是从容不过的,渐渐却见到经过的那些下人都盯着他背后那人直看,他也渐觉得身后那人注视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刺得他很不舒服。

笑笑正紧跟其后,一路上红花绿柳,小桥流水都没看着,单只盯着前面的帅哥,心内转着千般主意要跟他混熟,不料君行突然止步回身,她“哎哟”一声急着停步,几乎一头磕在那人胸前。

君行脸沉如水:“三小姐可是有别的吩咐?”警告你别再色迷迷的盯着我看。

笑笑讶然:“没,没有啊。”怎么说停就停了呢?

“三小姐可是觉得在下办事不力,想要指点一番?”

果然是轻浮之人,须得趁她心虚时正言以告,虽是小姐身份,这王府规矩严谨,也不得动什么歪脑筋。

“没,没有。”笑笑很奇怪他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这总算是主动跟自己交流吧。

当下嘿嘿一笑道:“我刚在想唐伯虎点秋香那戏,里面秋香原本也不觉得有多美,见过其余三香后,果然觉得秋香就是个绝色佳人了。”

君行也不知她说的什么唐伯虎什么秋香,但总听得懂她是在点评人的相貌,在一个男子面前作此语甚是轻浮,顿时脸色更沉了下来,冷冷道:“三小姐身为主子,请自重身份。”

“咦!”笑笑大是讶异,说着说着这人怎么开始摆面色了呢?转念一想,知他会错了意,不禁“扑哧”笑道:“不是调戏你,我只是在打比方呢,以事论事。刚才我那个哥哥那般打扮我觉得很是不顺眼,倒是你这身穿着很是清爽好看,我才将你比作那高不可攀的美人的。”

君行正色道:“三小姐谬赞了,三小姐身为主子,我是下人,这些什么高不可攀的话语,请小姐勿要轻易出口,免得招惹是非。”

若真是贪色轻浮之人,得了这般严词训斥当是感到无趣,自必灰溜溜的噤声慎行,可笑笑却根本无此心意,也根本不觉得现在是在冒犯,只觉得这人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脸孔来甚是好玩,有心要跟他辩上几辩。

当下便说道:“你是长得好,打扮又好,我是实话实说,有什么要紧。”

伸手弯下道旁开得正盛的丹桂,说道:“有人嫌那桂花脂粉味浓,甚至还有嗅了就过敏的,我却偏偏喜欢这浓郁香味,爱它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侧头看向君行,“我所说的话皆出自内心,不欺己骗人,有什么人敢说我是非?”

说毕松手弹回花枝,几朵浅红桂花落于发上,她只一笑而行。

好口才。

言笑晏晏教人无法辩驳。

好磊落。

品花赏人直抒胸臆,轻浮多了真意便成洒脱。

好风致。

出口成章借物言志,人微言轻尚如桂花,小中自有雅韵情致。

这将门弱女,适才得意回眸一笑,平平容貌忽觉顾盼神飞,黑发长辫青衣如烟,衣袂翩然竟若神仙洋洋之姿。

君行愣愣看着她,一时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