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四十九话 人无觅·帝心难辨

虽侍奉着陛下饮酒赏景,可因那个人的缘故,我的心到底还是两用着的。

好在皇上的心思并不一直停留在我身上,饮了一盏酒后,便错目去赏看不远水榭澄湖里,那些个尚未及凋零、败谢的六月荷。

“菩提似树非树,莲荷似花非花。”他把酒临风,指肚在碧玉盏凹凸不平的纹饰间缓缓摩擦。许是心之所至,赏看那些个粉白菡萏芙蕖须臾,启口吟出如此一句。

带些清古禅宗意味的一句话,惹引我心念跟着一动:“偶是莲因,然生菩提。”极顺口便言出的平淡调子,沒什么刻意修饰与造作。边又不觉转了眸波往安侍卫那处瞥去,见他在这一來二去间已将身半隐在一垂杨柳后,抬首扬目往我这边看着。

他的目光是定格在我面上的,因此与我悄然飘转过去的眸波不期而遇的触碰一处。我微凝目,隐见他颔了一下首,面上兀地蒸腾一抹黯然生怅。

我心一揪,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去细瞧。收目回來时,又登地被震了一震!

陛下正收了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如玉眉宇似濡染了一层惊讶、亦或者还有些别样的期许?

我转念,心知定是自己方才那句论荷之言,调动起了皇上的兴趣來。

只是不知我方才悄然转目去顾安侍卫,他又可曾看到?可曾看得真切?可看到了多少?

“爱妃对这莲花的见解,倒还真是委实不同。”他一言又起,终将我辗转心思截断在半空,沉了有几分灼然的星目,颔首浅道,“若不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也不会有这般深的体悟吧!”落了一叹。

我惶然敛绪,一时再不敢去顾及隐于树后的安侍卫,生怕他此刻的偷窥被皇上察觉出什么端倪來,再将他治罪问责的可怎么是好!

既倏然听得陛下发问,只好勾唇莞尔,又提起那珐琅并青瓷质地的酒盏,微起身,为他再斟满一盏酒:“回陛下话,妾身确实爱着莲花儿。”我把语气放得柔和酥醉,又兴许还不曾迷醉了他,便先醉倒了我自己,“爱那如斯品性,纵寡味却又尤生别样韵致。”此情此景在安侍卫看來,定是一副琴瑟和弦、帝妃齐眉的美好画卷。不知这样的场景可否会让他心碎?

念及此,我心下又是一揪,也只得强自按住,唇兮纤纤笑意不敛。

“那是怎般的品性和韵致呢?”陛下将身子向后靠了一靠,便软软倚靠在小亭一道白玉护栏上。

这样最好,因这个格局刚好是看不到安侍卫的,我便不需太顾虑安侍卫会被发现……

“陛下。”我先一糯声,尔后垂眸展颜,“莲若智者,大智之人便如是,总也是淡淡的样子。”旋即微停,言出的话理当是我自己的真实心境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远观不可亵玩,出世入世皆不染泥尘,横超轮回六道,随心而起、随缘而止。”

忽觉乌发之间有一脉蒸凉气息浅氤慢氲,那是水榭湖面拂來的湿凉幽风落入髻间。

皇上龙眸半眯,单手支着下颚饶有兴味的凝了目光在我面上定格,厚唇隐有英气流转,甫一闲闲开言:“便一如爱妃你。”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宛若荼火“呼”地一下烧燎过我的心头!我甫失惊,一时不知自己方才言辞可是有了什么不妥、可是令圣心不快?他的态度太莫能两可,我昙然起身一拜:“陛下,妾身绝非以莲喻己,陛下明鉴!”我委实慌乱。对这位西辽国独一无二的至高至贵的王者,我的介怀与忧怖还是太多太多。

他似微微诧异了一下,旋即有细小的摩擦声贴着耳畔款款漫起,那是龙袍硕袖因摩擦而带起的“簌簌”之音:“免礼吧。”臂弯已箍住我的纤肩,他将我扶起來,“朕又何曾说你什么?便把你吓成这样!”声音细腻温润,若暖流涓涓淌过柔软心房。

我绷紧的神思略有舒缓,却依旧惶惶然抬了水眸去顾向他,只见他如是俊秀的容颜在一米阳光的辉映之下,翩跹出如玉般溶溶的清澈颜色。这张脸虽不及安侍卫精雕细琢、美艳绝伦,但比他多了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风韵与帝王气度、且男人线条与阳刚的体态气息更加昭著。

二人都是如出一辙的吸引人,且自身独特之处亦如是无法临摹一二的。

这恍惚间,他扬眉一笑,几分落拓与风流之态:“不过这‘可远观不可亵玩’,却是委实要不得的。”于此兀颔首,殷殷目光十分灼热的流转在我一张面上,语气柔和又依稀戏谑,“朕今儿个晚上,必定要与美人相拥共榻、同被枕席!”语尽双手负后哈哈一笑,道不尽妩然与洒脱之意遍及各处。

我临风低首,面上的滚烫之意一直延展到耳根、到脖颈处。

尔后重新落座,因念着安侍卫便在不远处默然注视着亭间一切,我心海之上那些微小波澜便不曾真正消弭过。软眸假借赏景之由,悄然往他方才立身之处流转过去。

却只看到垂杨柳于天风中丝绦曳舞、招摇飘摆。树树枝枝碧叶与花卉相附相和,打下一片斑斑驳驳的乌尘疏影。

安侍卫,他去了哪里……

又怕皇上察觉到什么,我并不敢多加停留那目光,边又于陛下面前曲意逢迎,有心无心的斟酒于盏,柔声回应他言出的一干闲然词话。

此情此景,刻骨挚爱之人就在咫尺之处,二人谁都心知!然而,一个只能面着自己所不愿面着的、沒有关乎柔情爱意的人,与他强颜欢笑、红袖相随;另一个只能将身隐在暗处,只能默默然的注视着,注视着……一任似火情态把自己一颗心都焚的潦草,却只能默看,什么都不能说、更是什么也不能做!何其悲哀凄楚、痛心断肠呵!

心念愈繁,我只觉眼眶里都已蒙了阑珊雾气。只好佯作整弄碎发的抬袖挡面、擦拭一把,将那呼之欲出的泪渍悄然抹去。

往昔残梦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今朝痴怨、无奈,非止一端的尽于心头缭绕……我又借了伴君饮酒的契机,饮下一盏薄酒后悄然再去寻安侍卫,依旧不见了影踪。

心里空空荡荡,喉咙里那不太烈的薄酒忽地错综起灼烫欲焚的势头。

我心知安侍卫他沒有走远,他便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然注视。或许是花影里、或许是柳树后、又或许只是一个因了格局错落而寻不到的小片阴霾中……他始终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他始终牵挂着一颗心。

惶然惊觉,沒什么是比如斯更痛苦的事情了!再也沒什么了……

饮酒罢,皇上忽地起了极好的性子,要我伴驾游园。

七月景深,御龙苑里成阵的千日红若了灼目的红云,大刺刺无收束的烂漫着极尽美好的腰身,就如此倏然一下耀了全部的彩头,变得风光霁月、如火如盖。

我唇兮始终噙一抹淡淡笑靥,那是伴驾君王身侧所必然合该学会的恭谦态度,即便只是假象,即便微笑并不等同于心下的欢乐。

原本隐有惊怖与依稀期待的这一遭伴驾、侍寝,因了安侍卫的突兀出现,而将我本就强持着的一怀心绪彻底打乱。

莲步碎转,我亦步亦趋跟在陛下身侧一段恰到好处的微妙距离,随他行过这一大片千日红的花海,行过那些由半枝莲、鸡冠花围拢修持成的苗圃小景,行入贴着九尺宫墙招摇身姿的黄、紫、白、玉四色茉莉花丛。

忽地抱起一种莫名期许,期许可以于这一簇簇奇珍花卉间,复次寻到安侍卫那抹因这烂漫之景、而衬托得更显落寞的笔挺身影,亦或只寻到他的踪迹也是好的。

我如一个无依托的幽灵,飘忽着心绪与神痴,伴在这世上最尊贵的皇者的身畔,却在用尽全力念着、寻着另外一个不能有过多交集的良人的气息……

忽地,嫩粉烟罗纱裙一角勾了蛰于地表的错综花枝,芙蓉归云髻忽地散乱。

甫一失惊里,我慌的扶住身旁陛下的臂膀,适才沒将身子跌倒。

才稳神,又蓦地惊觉这委实是失礼,更是造次的!刚欠身欲要告罪,却被他亲昵的往怀中一揽身子,灼热的唇突地在我额心落了一串吻痕,他笑起來:“爱妃如斯娇弱,还是早些入怀的好!”

满是柔情蜜意的话句呵……酥软了人的心房。

这般丰姿旖旎的俊逸帝王!高贵卓尔风度翩翩,难怪总也能将灼灼女子一颗纤心迷的七荤八素,几近沉沦、几近萎顿,哪怕只是饮鸩止渴,也要泣尽心血甘之如饴一生一世……

然而在得到了她们一颗完整玲珑心之时,他往往只是拂袖离去,再次奔向另外一大片万紫千红、流动着明灿光影与全新气息的芬芳花丛!

那一干的蜜语甜言、如糯情话,不知对多少女子言过多少遍。

只因,他是一代帝王。

帝王恩情从來稀薄,他的爱与柔情并非源自真心相惜,那只是他对于江山美人风流态度的直观表现,那些都不是爱,只是恩宠。因为从來都不曾有过心,更何谈“真”?

我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