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四十八话 醋暗生·情失分寸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同时,他亦蓦地定神,一贯沉着冷睿的眉梢眼睑中,似乎有极轻微的颤抖缓缓氲开。这微小的神情出卖了他心底的素乱,一如被春风吹皱的湖泊水面。

我声息具默,一怀心绪于暗处起伏难扼!又因此情此景的猝然相遇极不合时宜、且身边儿还有女官伴着,着实什么话儿都不能同他言及,也一时理不出个可供言及的途径!只好凝着水眸悄然在他身上流转波光。

眼下安侍卫又着了那件绣着四爪金蟒的款然疏袍,华丽的织锦缎子、剪裁成曲裾讲究的精巧样式。但却是朱红色滚金边的底子,且又与宦官所着的衣服样式不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御前侍卫常服?

他可知我的命途,可知我已被皇上翻了牌子今夜侍寝,可知我……

心有千千结,每一缕每一道都是为他而系,都是为他而绾就!

幻似出尘出世的这一邂逅呵!在彼一瞬,仿佛时间与空间全部都被冰封雪冻停滞不前!

目光胶合,心绪与神痴也一并随那掠过花树、湖水的幽幽风儿一并交汇与溶合。暧昧温存之感极尽于绸缪!

我心念一点一点扯得稀薄而惝恍,又因了时局所致,忽地有些不辨梦与真的莫名错觉。

安侍卫不曾将深沉目光移开;又似乎并非有意在我面上定格,似乎也是因了这一突兀邂逅、我太过猝不及防的出现,而至使他忘记了移开。

那目色是深沉的。沉淀、汇聚着许多许多比天渊还要深邃的、难以辨识清明的一怀感情。

这一瞬间,我心念又是一个铮然转动,突然不知该怎样将我对他这般的一怀情绪稳妥放置,不知自己对于他究竟该抱有着一番怎样的态度,该是爱、是感激、是不甘、亦或是幽恨?

此前我虽已受封了才人位,但毕竟还仅是一个有名无实、不曾有幸得天子垂青的小小嫔御。然而现下,皇上翻了我的牌子要我侍寝,那这一切便都登时变了性质!从前许多许多的逃避与自欺欺人,在彼一刻,都将不得不选择正视现实中那样的直白与残酷。

我的心绪还不及收束,我尚不知自己该以如何姿态面对皇上、面对日后这茫然不可知的迷惘新生。这时却在随王伴驾的路上,与安侍卫不期而遇……风乍起,吹乱的不止是临风水榭间一湖荡涤着的幽幽碧波,还有我一怀再难平静的心湖。

就如此不语不言,四目相对,似有共鸣于骨血里的灵犀一点顺心而起,又似灵魂的鼓乐之声于无声处擂的瑟瑟、震的撼天动地!

“给……”清越泠淙的一嗓柔然女音。

伴在我身边默声良久的女官缓了缓神,才欲行礼,便被安侍卫兀地一摆手止住了话。

她便恰到好处的抿唇缄默,最是颖慧玲珑的颔首垂眸,不再言语。

我亦回神,方惊觉自个是时的那些个失态……无边黯然与落寞、惆怅之感却无法抑制的随之而上,深浓的酸涩在鼻腔间抽丝剥茧般袅袅绵绵。

皇上要我伴驾游园,他还在等我。我是不可以让皇上花费时间來等來候我这一小小才人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心知。

那些散落在经脉各处的清明理智,便随了渐趋复苏过來的心智而重新回笼。我错开恍惚的眸色,匆促颔首,似乎这样便可将我眉心、软眸中许多不舍及奈若何遮掩过去。尔后抬步,那步子似有濯铅般的沉重,便是这般木木麻麻的一点点行前,擦着安侍卫疏朗攒光的锦缎衣边,与他一错肩后,终究渐行渐远,一如我们二人渐次疏朗的命途轨迹……

依照礼数,他该侧身避开我的,然而他却沒有。

我因低着首、漠着眸子,便无法看到他面上眸中可有着怎样哀伤、亦或疼痛的神色。在与他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越來越近的同时,心下情念是怎样言语不出的至为浓烈的煎熬呵!

那一错肩,那看似如此简单顺势、淡漠寡味的一错肩……瞬息交集,心弦亦沒防的紧收。

就这样越來越近、近到咫尺、又越來越远……

女官早已重于我身边跟好伴好,我软目微抬,将略含茕色的目光投洒在前路烂漫缤纷的花树迷蒙间,那思绪却收不住。

安侍卫,你可曾似我这般的裂肺撕心过?你可曾有过那么一点点的……一点点后悔?

若不是你付于我身上这桩事的寡断优柔,我又何至于潜移默化便走到了时今这般只可进、再无退路的地步!

我对你,也并不是毫无怨尤的……

脚下的足步愈发的快了一些,状似心虚。虽不曾掉首去顾,我亦可以感知的到,安侍卫并沒有就此离开。他还立在那小径通幽、落红并半玉碧叶潸然而落的缤纷一隅,怔怔忪忪、宛若呆滞。

我心境木讷,呆呆痴痴的随女官的引领,而行上一阶又一阶汉白玉石阶。

那一袭明黄、威仪天成的圣人便立在石阶尽处、小亭之央。

大镶大滚毫无收敛的明黄色,就如此直勾勾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双目一恍,旋即对那威严帝君端然行礼,落身下拜、语声常盈:“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不高,与这满苑春夏之景交织融合,忽便显得极尽巧妙之余韵了。

“平身吧!”

温润又隐透英毅的男子语声,这免礼之言流转进我的耳廓,心间也跟着起了涟漪。

我正惝恍迷离,忽地便见一只手臂伸到了我的面前。下意识甫地抬目,一张温润风流的姣好容颜映于我双眸中。

他含笑,目色似有些慵懒的在我身上打量一圈,最终在我左额余留出的一缕散发处停住:“这等乱乱风情,倒是极配爱妃的。”又一启言,温存里流露几许不羁出來。

我登地羞红了一张花靥,又因头一次被皇上这等夸赞而心若擂鼓震天、小鹿乱撞!慌神里再度瞥见陛下向我伸來的、还不曾收回去的一段手臂,微迟疑了一下,便慢慢抬手,将掌心覆盖在了那上面。

虽隔着衣服,却还是沾染到了衣袖未及覆盖的地方。肌肤碰触间,铮地有一层涟漪缪缪缭绕起來,紊乱悸动跟着迂回心底……我如一怀春思爱的闺楼新妇一般,竟被这情这景做弄的登时便有些贪恋彼时静好的温存,亦有些期待。

因太青涩、太紧张,在临登上花车之前,司礼嬷嬷逐条教授的那些个事情,兀地在我脑海中荡漾开來,我……

借着皇上手臂间的力道,我款款起了身子。还沒再稳一稳,陛下忽地转了手臂一把将我小手握住。

顷刻,男子阳刚似火的温度顷刻便将我凉丝丝的玉手迅速包围、吞噬;我心一颤,万千旖旎氤氲更甚。

扬眸悄顾,带几分怯意。这半真半做的小情态被他收在了眼底里去,便见他旋即微笑,握着我手的掌心又一紧了力道,就势把我整个人往他身边拉的愈近一步:“來,陪朕共饮些薄酒!”语气朗然。

这个现年三十五岁的男子,他自上而下全部都显现着成熟男子的旖旎丰姿、以及一代帝王指点江山笑拥天下的不羁风情。

才不过这一个真正意味上与他交集的初见,便做弄的我一颗时暗时明的心微微颤动。这般魅力遍及的帝王,他神祗般的翩逸气韵自然是极尽美好的。与安侍卫不同,在他身上,可以嗅到隐隐的阳光的味道……他们二人便宛若幽清冷月与灿烂曦阳,各不相同、又同样魅的沒有道理。

若是在与陛下结下这段尘缘之前,不曾邂逅安侍卫。我想,我应该会爱上这位睥睨天下的优秀帝王……

我不敢多僵滞,忙柔柔一诺声,与皇上各自落座在高耸水榭央处的小亭石几前。

几面上早已盛放好了丰盛精巧的茶点、果盘,及一壶我并不知名称的、香气接近甜米酿的薄酒。

因居高临下的地势,对于那些个远景近景则可入目许多。我流转软眸下意识于亭外扫了一圈,又是一个下意识的猛然心震!

我看到安侍卫并不曾离开,依然出现在我目之所及处的视野范围里!

和风坦缓,缕缕丝丝袭來身上,似将他陷入僵滞的一泓情态吹乱。他整个人浑然一震,猛地回神。原地微定后,不由便循着我方才离开的路途一路抬轻靴错步。

他是皇上的御前侍卫,对这御龙苑里的一草一木都自是熟悉的很,更何况陛下会召宫妃在哪一处陪他饮酒赏景?

我不敢再去看他,见他如此大胆,心底下那早便擂起的鼓乐之声再不见了消停!忙收了目光回來,佯作谄媚的拈了酒壶为皇上将酒满盏:“陛下请用。”垂眸一柔。

皇上自我翩跹着递酒过去的手指间,将那酒盏接了过去,旋即一仰脖便饮下。洒脱豪爽中掺着倜傥与疏狂。坐拥江山与美人的风流恣意,言的大抵便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