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5 秧

钟家小院在凛冽的冬天里安静着,一个婴孩的哭声在寒风呼啸,门窗紧闭的季节自然会被淹没。

钟铁山这次回家跟往常没有一点异样,只是他口称昨天搬东西扭了腰,停止了孩子们午睡时候跟大红必做或者说是该做的炕头儿功课。大红这回也没提出此项要求,一来天冷,二来她带孩子累,多弄个孩子自然就多了份心思。

钟铁山在家住了两天要回省城领新活儿,他现在很少碰到马学顺,领什么任务或指示得找马学顺的副手杨总了。有意思的是,马学顺那副手杨女士别看年近四旬,风韵犹存,其实还就是马学顺19岁上跟人家睡过那军嫂。钟铁山多聪明啊,杨女士一张口说出她跟马学顺的交情,他便听出了门道儿。杨女士说马老板19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她,马老板当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时候还是她帮的忙呢。

钟铁山心里有数,但他是很有操守的男人,更知道自己与马学顺的距离每天、每月、每年都将发生着变化,这种兄弟情谊必将根据马学顺资本的积累成反比关系。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也从不想跟杨女士套近乎。当然,马学顺肯定会嘱托他的副手多关照老战友钟铁山的。

天气还是冷死人,钟铁山要去打着车才发现,前天出车祸把右车轱辘上面的铁皮撞瘪了,那种扎心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来。

大红抱着助儿来跟他告别,一眼就看见撞瘪的那块绿漆。她说:这儿咋整的,跟哪儿撞上了,注意点呀!

嗨!在路上打个小盹儿,不碍事儿,回吧!照顾好三个孩子,有串门的问起这孩子先别说是捡来的,长点心眼儿,就说是你娘家侄女。

嗯!你放心去吧,可再别打盹了千万小心啊!大红的眼泪被大风吹跑了,钟铁山心里又一阵难过。

开到省城需要三个多钟头,钟铁山这回一拿方向盘手就哆嗦起来,神了,越想纠正哆嗦的越是厉害,糟糕,这是对我的惩罚呀,是让我别在摸车了吗?我的确不应该继续开车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车祸这么大,自己怎么还能开车呢,他决定找杨女士谈谈,实在不行再找马学顺,他还去饭馆炒菜吧,这车说什么也不能开了。

钟铁山去省城的路是从表妹柳秀莲家路过的,八九岁的时候秀莲到钟铁山家走亲戚就用一双柔柔的细长眼睛看着小表哥钟铁山,每次过年过节到表姨家串门,钟铁山就领着表妹钻到防空洞里玩过家家。后来,少女秀莲对表哥有了心思,故意疏远了他,直到唐山地震,钟铁山的母亲和妹妹遇难,下葬那天,秀莲看见钟铁山身边有了个比自己更俊的姑娘,就断了嫁给表哥的念头,可是,她的丈夫还没等看见秀莲腹中的孩子出生,就死在一次矿难中了。那年月赔款并不多,秀莲孤儿寡母实在可怜。

钟铁山自从冬天开上长途,每次回来都路过秀莲家,他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从来没有进过一回秀莲的院子,但每回都从车下给她卸下点大同煤块儿、东北大米、白菜、花生,半只羊,一个猪屁股啥的。这样的举动不知道跟马学顺的提醒有没有关系,但他不想跟秀莲越轨这是硬道理。

今天去敲敲秀莲的门是为了最后一次来看她,顺便把车上留下的一袋核桃交给秀莲。钟铁山自从前天出了车祸,他就预感到自己的人生肯定有新的转变,没想得那么具体,但他首先想到的是,万万不可再开车。南柳村跟北柳村还隔着两个村子,以后来北柳看表妹的机会也就没了。

秀莲听到拍打门环的声音,立刻跑出来,在大门缝儿看见时钟铁山来了,又返回屋子拿上个白毛巾出来,里面有她昨晚蒸的瓜馅包子。

钟铁山说,这车才开了几个月我就得撂下,新添的毛病,一摸方向盘手就打颤,往后还是接着回省城当厨子吧。他想说,往后有机会路过省城到我那儿坐坐,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立刻咽了回去。秀莲能看透他的心迹,啥也没说,只用那双柳叶般细长的眼睛告诉他:保重啊!然后扭动着凹凸有致的曲线回家去了,她眼里有泪,没当着钟铁山的面儿掉下来。

大红跟钟铁山最多过上了半年经常见面的日子就有回到了从前,不过,大红想丈夫的闲心已经变得淡了,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天天看着三个咿咿呀呀的孩子自有另一番乐趣儿。

钟铁山把车开到省城,就给马学顺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得了怪病,一上驾驶室手就抖。马学顺正急急忙忙赶赴一个全市工商联组织的会议,于是,对老战友稍稍流露出一点点不耐烦地口吻,他说,行行行,我的大哥,你干啥我都没意见,你找杨经理,就是那女的,她会答应你任何要求的,好吗?先去看看病吧!说完,他没等钟铁山说话就哐地把电话撂下了。

钟铁山举着电话愣了好半天才挂上,他能理解马老板公务繁忙,但心里却有了很大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于今后跟马学顺的交往中绝对有了隐隐作怪。这个自尊心极强的老实人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卑,为了生存,为了家,他必须留在省城当厨子,这样的差事也是无数人做梦都想不着的呀!只要这么一想,钟铁山就恢复了自信,感激战友。

他到办公室去找那杨女士交出大卡车,笑容可掬的杨女士一点也没有面露难色。他说去炒菜,杨女士马上打电话给“天马酒家”的经理,让钟铁山接着当厨师。与从前不同的是,钟铁山过去那个饭馆拆掉了,盖了新楼,饭馆名叫“天马酒家”,您听听,又跟马沾边儿。这天马酒家的厨师也增加了不少,钟铁山可以不像从前那么忙了。

过年回家的时候,钟铁山浑身上下缠满了背包,里面装的都是酱肉、猪肝、猪肚、香肠,煎炸好的鲑鱼,巧克力,还有低幼儿吃的膨化食品、三个孩子的新衣服。

到了家里,他把花花绿绿的东西全扔炕上,两个在炕上爬的孩子就抓呀,抢呀,乐呀。帮儿看不见,钟铁山把好东西都塞到他手里,他便发出哇哇的怪叫。

每次回家,大红发现,钟铁山最爱逗巧儿,她觉得丈夫更喜欢丫头,要是自己生的就更好了。

钟铁山还没脱完衣服就会抱起巧儿亲她的脸蛋,跟她挤眉弄眼,夸她长得好看,把这孩子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美得巧儿丫头咯咯地乐。旁边的助儿会眼巴巴地看着总不回家的爸爸抱妹妹,他就急得打自己的头,够着巧儿就去抓妹妹,打妹妹。这样小的孩子往往就会因此而遭到钟铁山的一顿凶巴巴的呵斥,然后,助儿便哇哇大哭,母亲大红便摔盖子摔盆,对钟铁山偏心表示不满。

只有帮儿傻,他才不管不顾,光顾着吃,吃饱了就咚咚地放大屁,然后就又拉又尿,到了晚上,大红累得直不起腰来,埋怨钟铁山以后别给孩子们买这么多零食。

今年的春节晚了,晚到了二月十几号,天气暖和起来。初二一大早,大红先换上新衣裳,然后再给三个孩子都换上钟铁山从省城带回来的新衣服,虽然钟铁山撕掉了标签,大红一看便知道,给丫头买的衣裳比小子的贵不少。

钟铁山把娘仨送到大红的娘家,带足了年货,他说有事要办就先离开了,大红的兄弟媳妇每次见了钟铁山都表现出特殊的热情,她拽着钟铁山的胳膊说:姐夫,晚上你不来可不开饭,听见了没?

钟铁山有他自己的心事儿,春天一到,堂屋不需要再关那么严实,大红会到后院晾晒被子,种花、种草、放上小桌子让孩子在后院里跑闹,还打算在后院盖什么小房子呢。那天夜里匆忙埋下的死人要是暴露了可怎么办?

他骑上自行车飞速地赶回家,只有趁着老婆孩子不在家的当口儿才能办他那件不为人知的大事。他回到家,急急忙忙地启开了堂屋通向后院的钉子。

呜……呜,一阵强风从后院蹿进了堂屋,桌上的报纸,菜叶子,画报忽地吹到地上。钟铁山闪进后院,立刻关上了堂屋门。而此刻的后院是阳光普照,连一丝小风儿都没了,怪事儿。

他出车祸那天盖在菜窖上的东西刮跑了不少,**出从地下翻上来的新土,依然带着地气的湿漉。论说,钟铁山不是个没胆量的人,可当他要走近那菜窖的时候,还是显得小心翼翼。

后院面积比前院略小,有六七十平米左右,除了那个菜窖,

在院子左面还种着一颗槐树。钟铁山拿起铁锨铲些土,拍拍那块儿被他填平的菜窖。忽然,一堆堆,一团团红色的蚯蚓从土里拼命地往外钻出来,它们像长了眼睛,朝着钟铁山的脚面匍匐前进,那速度快得惊人,钟铁山后退几步,不敢走过去。

他靠在身后的槐树上,吓出了一身冷汗。本想临时把那个被他轧死的矮个儿男人安顿在自家小院儿,时机成熟弄到别处,看起来挪走不容易啊。瞒着大红一两天好办,等春暖花开,万一被她发现更说不清楚。不如趁此机会种棵树,长在这里先占上地方。可是,这大过年的,上哪去弄树苗呢。

钟铁山忽然想起县城里有个卖树苗的老光棍儿。说他老,他的年龄也就五十多岁,但很早头发就没了,歇顶。县城离南柳村最近,离火车站也不远。钟铁山开车或是坐长途汽车、坐火车去省城总看见他,对他印象太深刻了。春天的时候,这人在集市上卖树苗,卖花种子、菜籽、草籽,到了夏天,他就卖冰棍,卖葡萄,而他的身后,恰巧就是他住的院子。虽然现在没出正月,去碰碰运气,看他还在不在。

钟铁山带上一捆绳子,骑上自行车直奔县城,到了县城,震耳欲聋的鞭炮要比南柳村热闹,火暴,家家户户贴着对联,年味儿十足,毕竟,这里有很多非农业人口的厂矿职工。

卖树苗那男人果然在家,钟铁山在院子里喊半天没人答应,于是就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

一阵发霉和臊气味扑鼻而来。屋外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得人不能睁眼,屋内却阴气沉沉,房顶上点着昏暗的细长管灯儿,发着青绿的光,把躺在**的男人照成了绿脸、蓝眼睛,灰白色的嘴唇。加上他骨瘦如柴的样子,让钟铁山见到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童年时代听小孩子们乱讲的故事《绿色尸体》。

没想到,这个男人已经病入膏肓,躺在炕上连说话都费劲。他咳嗽几声,把手压在胸前,钟铁山赶紧替他抚弄几下胸腔部位。他告诉钟铁山树苗去年就卖光了,这大年下你非找树苗也是出难题,他说他的房前还有两颗上好的葡萄秧子,每年都长出吃不完的葡萄,还能卖点碎银子,优质品种啊。

钟铁山发现,此人谈吐不俗,不像小地方人,说一口不太纯正的普通话,他说:大哥,我见您卖过葡萄,好像还尝过一回呢,甜掉牙。

嗯!这县城里认识我的人可多了,我记不住他们呀!我家的那两棵葡萄秧子你要是愿意拿走就挖了去,但是,挖走之前,你得答应我。说罢,那男人又一阵干咳,继续说,我看你面相不恶,带着几分厚道,愿意把这葡萄给你。虽说现在这气候种上冷点儿,只要保暖,别受大寒,等一开春就能爬成葡萄架。

钟铁山心里一阵怅然,大过年的,怎么自己偏偏撞进了这么个病秧子家。难道他这葡萄秧子不早不晚专门等着我来拿吗?不过,自己家后院还晾着呢,总不能什么都不种漏着一层新土让大红看见啊。种上两棵葡萄时好主意,葡萄秧子爬满院,会把那个菜窖盖得严严实实啊,不然的话,万一哪天,老二助儿长大了淘气,说不准从地下抻出一根人骨头呢,那可就麻烦大了。

钟铁山说:大哥,我确实有块空地想栽棵树,既然这大过年的找不着树苗,我愿意种您的葡萄,我一定好好养,价钱好商量,多少钱都给,我带着五百块钱呢。

你错了,你以为我想多找你要钱?高价卖出这两棵葡萄秧子吗,不是,我躺在这里好几天,似乎就是在等待着一个来取走葡萄秧子的人,没想到等来的人是你。

为啥这么说呀大哥?这两颗葡萄难道就这么重要吗?

别问为什么?过去的往事。

好!那我不问。

如果你愿意拿走,我不要钱,但我要你答应,无论这两颗植物种到你家里是死是活,还是一棵死一棵活,你千万别挪走,别挖出来了,一定让它们长在一起,烂在一起,行吗?

这话让钟铁山突然有点含糊起来,他能做到永远也不挖走这葡萄秧子吗,连后院埋着的死人他都恨不得哪天埋别处去,要是种上这不许动的葡萄秧子那,那局面又不好收拾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后,躺在**的男人又说话了:你是个不懂欺骗的老实男人,我这东西还就想让你拿走,你可想好喽!

好!我答应您,我埋上这两棵葡萄,永远不挪地方,给您200块钱吧,买点补品。

那男人轻轻地摇摇头,从枕头下面拿出厚厚的一叠十块一张的钞票说,你看看,我缺钱?你替我寄出一封信吧,在寄信之前先打这个电话,会有个老太太接,然后你不用跟她废话,只告诉她,罗祥给她寄了封重要的信就行了。葡萄秧子白送你的,不许给钱。

说完,这个叫罗祥的就从枕头边上拿出一封信递给钟铁山,信封上写着个电话号码。那号码是省内的,但不在这个县城。

钟铁山按照男人传授的步骤先挖出了两棵葡萄秧子,那是两根蟠龙般粗壮的褐色树枝团在一起,钟铁山用破棉被和塑料包好,他又按照那个男人嘱咐的话,用院子里的麻袋装上两袋子原来的土,绑在自行车后面,然后,到屋子里拿上那封信,跟男人告别,走出了那间阴凉、潮气轰轰的小平房。

到家以后,他怕那一团团红蚯蚓再爬出来,换上了长筒雨靴,战战兢兢地把两颗葡萄埋在了菜窖下。怕葡萄秧子受寒,他又从厢房里拿出两个破褥子盖在刚埋好的地方,押上几块砖头。

栽好了葡萄秧子,钟铁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开堂屋门,等待阵阵春风穿堂而过,也可以前院后院地走来走去了。至于车祸那件事情,虽说在他心里是个重重的阴影,也会时而把它想得特别严重,时而把当成轻描淡写,好在他一个月回家三四趟,大红对那个秘密一无所知,大红也就从来没有害怕的理由了。

三天后,钟铁山回省城要去做长途汽车,他忽然想起前两天给他葡萄秧子那男人,不知道他身体好些了没有,他觉得离开车时间还有一个钟头,于是到点心铺买了包槽子糕,他想去看看那人。

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就看见卖树苗那男人家门口摆着一排花圈。钟铁山一愣,倒吸口凉气,他明白,那个卖树苗的男人死了。他走进花圈,看见那个稍大些的花圈上写着:舅舅大人安息。

还有个略小点的花圈上写着:罗祥老师千古。落款是园林学校68届学生。

哦,怪不得,这个叫罗祥原来是位园艺老师啊。他没有再看第三,第四个花圈上面写着什么,他现在更不愿意,也忌讳看见死人,他把那包点心偷偷地扔进了垃圾箱里,转身朝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几步,他听见对面的人指着卖树苗的人家说:刚死的这男人原先有个漂亮媳妇儿,跟他住了一年多就再也没有回来。

钟铁山心想,这里面准有个断肠故事,两棵葡萄树说不定还是为见证这对男女而栽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