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6 春

春节过后,南柳村正如它妩媚的乡名,挂在村口、地头的垂柳扭扭捏捏地荡起了丝丝条条的绿辫儿。钟家小院儿也迎来了满目绿意,整个院落如同竖躺在坚硬的土地上睡过一冬的女人,被几声春雷,一场绵绵春雨缓缓地叫醒了,满院的青嫰悄无声息地从褐色的树枝里钻了出来,给这个从大地上慢慢爬起来的女子穿上了翠生生的绫罗绸衫。

冻了几个月的土开始松软,复苏,钟铁山抻出了埋在地里的两棵葡萄,又用竹竿搭上了一个小棚子,等待着褐色的枝子长出嫩绿的枝芽。没过多久,竹竿上搭着的藤蔓由青黄变成了翠绿,一片片叶子灿开支脉,长得后院满是青枝绿叶。

后来,大红发现,只有一棵葡萄长芽子长叶,另外一棵总是光秃秃的,经过一个阶段的日晒,那棵粗枝子越来越干枯。大红就常常在上面喷水,直到有一天,钟铁山告诉大红:这棵葡萄肯定是没得救了。

大红一听就要把它拔掉,钟铁山赶紧拦住说,别动!让它跟那棵活葡萄埋在一块儿吧。

钟铁山想起了给他葡萄苗的那男人对他说过的话:这两棵植物如果都死了,或是有一棵死了,一棵活着,哪怕是全都烂掉也要让它们埋在一起。对!那人就是这么说的。

他没把两棵葡萄秧子的来历说给大红听,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思忖,莫非这棵经过罗老师栽培多年的葡萄秧子因为主人的死而殉情了,不然,有那么巧?为什么另外那棵葡萄依然活着?人说,植物也有通人性的时候呢。

因为大红跟她兄弟媳妇的一场争执,彻底切断了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住的后路。她那个兄弟媳妇过于贪得无厌,大红实在填不满她的血盆大口,跟娘家媳妇打得臭鼻涕流汤儿。大红是好热闹女人,耐不住寂寞,待人慷慨,从不小里小气,她后悔给娘家的投资过多,有那些钱,还不如在村子里说得上来的姐妹儿身上买点友谊呢。友谊是买来的吗?大红错误以为,只有让朋友占点小便宜,才能好得长久。于是,开春以后,总有村子里的年轻娘们儿带着孩子到大红院子里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这个阳光如烟的上午,村里跟大红岁数差不多的胜利妈带着嫁到南柳村刚过门不久的一个新媳妇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大红家。这胜利妈是出了名的快嘴,爱穿肥肥大大的上衣,喜欢自言自语,好多人说胜利妈是老电影里那祥林嫂,长得瘪瘪脸,感觉也像。南柳村人都知道,胜利妈学着大红的懒劲儿也不爱种地,可她的男人还挣不到一千块钱,怎么都比不上大红的条件。村子里的不少女人提起大红来自然是眼热又嫉妒。

大红让进她们,没等开口,胜利妈带着一脸坏笑说:我们来是奉命调查你。

笑话,我咋啦?大红说。

计划生育那娘们儿说,最近村里一直在口口相传着一个说法,说你们家里多出来个小丫头,又可能是你生的。

我生的?放屁!计划生育娘们儿亲眼盯着我做的绝育,是永久性的绝育。

胜利妈说:这她知道,她说不能排除手术失败的意外,万里还有一呢!

妈的,我王俊红是那种没羞没臊的人吗?不信?谁说不信让她亲自找我来,非让我脱了裤子检查检查是不是,我看哪个娘们敢耍流氓!

哎呀!瞧你这红嫂子,谁不知道你,啥事情都写在脑门儿上。我们姐俩也是来找你玩儿,来逗逗小闺女儿。

平原不比山沟儿,方圆几十里都是熟脸儿。谁家里多出来个孩子,是瞒不长久的。慢慢地,南柳村好事人开始琢磨、议论、扫听,钟家的巧儿是哪来的孩子呀?准是大红躲到娘家生的吧,大伙都学钟家生养三孩子咋还能叫计划生育?

今天,这俩被村计生办指派的媳妇儿总算亲眼看见了钟家院子里新添了个两眼放光,小脸儿白嫩的女孩儿,于是,两个村里的媳妇儿郑重其事地问起这个叫巧儿的孩子是从哪捡来的。

大红是敞亮人,虽说长了个双下巴,胖身子,容易让人联想到孕妇体态,但怀胎十月的过程可绝对没有,整天利利索索地抱着孩子东走西串,孩子肯定不是她生的,毋庸置疑。再皮实的女人生孩子也要做月子呀,于是,大红就照着早跟钟铁山商量好的方案实话实说了。

村里女人喜欢大红的性格,她有时候挺没正形儿,有时候还挺幽默,她把巧儿和助儿放到小摇椅上,捆好,像是讲起传奇故事那般,津津有味地模仿电影上老婆婆一样的口吻说:不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很冷、很冷的早晨,卡车司机钟铁山同志吃完了一个煮鸡蛋,一个烧饼夹香肠,喝了一壶白开水便继续上路了。

因为她喝水过多,开车开到一棵大树底下,突然想撒尿。他刚解开前门儿的裤子,听见了孩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叫,关上裤子的前门儿,凑过去一看,啊!原来树下放着一个厚厚的小花被子,里面裹着一个小孩儿。

大红讲着讲着,还停顿了一下,喝口水,接着说:钟铁山想,遇上这孩子算是缘分,再看看运气如何,女孩儿就要,男孩只能说再见。他把手放嘴里哈了几口热气,伸进小被窝一摸,啊,运气真棒,是个丫头。我缺的就是她,于是,钟铁山就把这个被人扔到大树底下的小女孩儿抱回了家。这小孩儿就是我们现在的巧儿闺女。

哈哈,胜利妈和那个新媳妇都乐起来。爱多嘴的胜利妈逗逗巧儿,然后,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说:这小丫头,灵,好像不是个凡胎,我看,不管咋变也走不出你钟家门儿了。你想啊,现在不像旧社会有童养媳,可是你有两个儿子呀,这三个孩子一起滚大,如果巧儿看不上老大,还有老二呢,你这亲上加亲的孩子,既贴心又省钱,我咋就遇不上这等好事儿呢?

哎?你说得对呀,我把巧儿当个媳妇儿养,两全其美。

告诉你说吧嫂子,千万不能把巧儿培养成老二媳妇儿,你看,老二长得赛小老虎,长大了有的是女人追,可你这帮儿谁跟啊?说不上女人你一辈子操心,你们家对巧儿有恩情,她吃你的奶长大,这孩子要是有良心,一准儿会同意嫁给帮儿,光说不行,你可得培养他们感情。

咋培养,我家老大以为吃饱了拉屎,喝饱了撒尿就是最美妙的营生了。

旧社会童养媳早早就给孩子圆房,你也在这方面多走点心思,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婆婆,就是胜利他奶奶,十四岁上就生了胜利他爹,十二岁就圆房啦,要不怎么她生出的胜利爹先天的弱弱巴巴。

嗨!别提你们家那点破事,过去每年公社忆苦思甜,你婆婆都到主席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地说这段儿,我们小孩都会背。大红说。

啊?那,十三岁就怀孕啊,还是个女孩儿家就生孩子?跟胜利妈一起来的新媳妇问。

对呀!那是万恶旧社会,现在虽说没了童养媳,谁都愿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不是?

胜利妈一番话说得大红心里美滋滋的,她好像是在默认着胜利妈所说的一切。这大红就是单纯,要不,钟铁山怎么会总让她多长点心眼儿呢。在一边儿的帮儿正捏弄着自己拉的屎,他把那些屎攥成了小球球,大红连忙跑过去制止他。

派来调查大红的两个媳妇儿确信了巧儿的身份,笑呵呵地走了,临走,她们每人得到了大红送的一条黑色连裤袜。

大红也是从心里喜爱巧儿,她见巧儿的头发好,用彩色的皮筋给巧儿头上梳六个小抓阄儿,看上去好玩儿又可爱。大红身上长的那两个大奶瓶确实把小巧儿喂得白白胖胖。还不到夏天,巧儿就会吧吧话了,老二助儿都不会说的话巧儿全会。但她不会走路的时候,助儿已经能够满院子地跑。

助儿就乐意给妹妹摘下一朵月亮花儿,先在巧儿的耳朵边轻轻吹一口气,然后再把那朵花夹在巧儿的耳朵上,再用黑乎乎的小脏手抚弄着妹儿头上的六个朝天小辫儿。

巧儿戴上小哥哥给摘来的花儿就会高兴地拍手说,噢!噢!结婚喽!

老大帮儿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也爱过来逗妹妹高兴,他眼睛看不见,鼻子和耳朵出奇地灵,老远就能闻见老二助儿摘来的花香,在老二还没跑过来之前,他立刻就喊:花、戴。

帮儿都快四岁了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最多才能嘣出三个字。有很多时候,帮儿的身上总是被大红拴着根布条子长绳,因为他眼瞎,大红怕他磕着碰着。

原先大红爱在前院带孩子玩,自从后院的葡萄秧绿了,老槐树撑开它逍遥无私的大伞,为后院遮挡天上袭来的热浪,大红就愿意带着孩子到后院去玩儿,她还特意在后院种了好多向日葵。

钟铁山这次回家,见大红带着孩子们都去了后院玩儿,心里好一阵不痛快,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冲这大红发一顿急火:以后,你别领孩子到后院玩行不行!窝窝糗糗的

大红恼了,质问钟铁山:咋就不能去,后院安静,凉快!

那后院对小孩子不好,又是槐树,又是葡萄秧子,你不觉得阴气太重吗?

阴气?我还不懂啥叫阴气呢!小孩子更不怕。

只有钟铁山心里清楚,这后院里埋着个死人,这死人就是巧儿她亲爹。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不到他快要闭眼的那天,他绝对不把去年冬天的事情说出去,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了野鬼,不幸死在异地他乡,这秘密就让它实着地埋在这葡萄树底下吧。

还得说是时间啊!时间给钟铁山不光去了点表皮儿心病,也替他遮掩了那场意外车祸。当然,钉在他心底深处的那个大钉子就跟他家后院葡萄架底下埋的无名尸一样,很难再挖出来,那尸体能烂掉,可埋在钟铁山心里,扎他心尖儿的钉子恐怕永远烂不掉。

一年过去,钟家两口子用不着老跟人讲述怎么拣来的小巧儿,南柳村里再也没人说起钟铁山捡来个闺女这件老掉牙的屁事儿,计划生育的干部拿这小孩儿怎么办呢,既然是扔出来的孩子,愿意养就养吧。反过来想想,人们也盘算,有谁比钟家生出个又瞎又傻的儿子帮儿更倒霉呢?钟巧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帮儿、助儿的妹妹小三儿。倒是村民们闹不清钟铁山为啥不再开车拉货了。

人们问起大红,你那当家的咋不开车了呢?

大红咧咧嘴苦笑说,唉!老钟去年冬底下落的毛病,一上驾驶楼子胳膊腿就没劲儿,手脚发抖,出了汽车楼子啥事没有,眼瞅着一个月两千块钱,泡汤!这不,现在,老钟又回到省里他战友开的天马饭馆做饭去啦。

巧儿五岁了。

巧儿的聪明和记事的本领真让大红吃惊,四岁多的时候她就能把南柳村的人家全记住,现在,好多小孩子倒腾不清楚的辈分她也弄得门儿清,告诉她一回:巧儿,管这位叫表舅,管哪位叫表叔,等客人走了,她就很快算出来表舅是娘家亲戚,表叔是爹那头儿的亲戚。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那么多歌谣,有人说:巧儿,来一段儿,她就把两只小手往后一背,脱口而出: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路上青天……

大红看在眼里,一阵高兴一阵失落,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不见得希望这个捡来的孩子聪明过人,她甚至希望这闺女有点缺陷,笨点更好。她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恨不得让巧儿将来跟了自己的傻儿子帮儿,也算不白疼养她一场啊。

但是,她哪里会想到,自从钟铁山把这个小丫头捡回家来,这孩子就成了钟铁山的小宝贝,心头肉,占据着他的心尖儿。对待巧儿的问题,竟然在一定时期构成了钟铁山家的主要矛盾。

钟铁山从省城回来一进门,腾出手来,头等大事就要先抱抱巧儿。一来二去,巧儿对钟铁山的依恋逐渐超过了母亲。见到爸爸回来,巧儿会远远地跑去,扑向钟铁山的怀抱。

她让爸爸给自己梳小辫子,钟铁山就把她抱到前院的石头台子上,垫个小木凳,给巧儿编小辫子,遇到不服帖的几根头发,钟铁山还往巧儿的头发上抹点唾沫星子顺顺,巧儿不仅不会嫌爸爸,反而觉得挺美,于是她也学着爸爸的样子,把大口的唾沫吐在手上往头发上抹。大红看见了就说,住手吧小奶奶,往头上抹唾沫多臭,说完,她会拉起巧儿的小胳膊给她洗头去。

巧儿更喜欢骑在他爸爸的脖子上玩儿。钟铁山扛着他的宝贝闺女满院子溜达,揪一把小铃铛似的槐树花,摘朵向日葵,如果小女孩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钟铁山一定要想办法去摘。坐在他头顶上的那个小女孩快乐地笑啊,闹啊,灿烂的夕阳照在父女俩的身上,抖落出一地金色的光辉。

这些细节大红看在眼里,暗自伤神,她恨自己没能生出个丫头来,怎么这钟铁山就那么喜欢女孩呢。而且,他喜爱巧儿的这种程度简直是一反常态。

有好几回,钟铁山为了能逗得巧儿嘎嘎乐,只要巧儿伸出个打枪的手势冲着钟铁山“叭”地一声,钟铁山就会让自己重重的身子立刻倒在冰凉的地上装死,有一回,他为了装死,还把脑袋磕出个核桃大的包。第二天,不得不抹上红药水去省城上班。

大红在一边呵斥巧儿:不许这样,小姑娘家,打枪干啥。其实,她是看着钟铁山对巧儿的百般宠爱心里不舒服。

巧儿和钟铁山光顾着乐,照样嬉闹,把大红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后来,大红发现,巧儿也被钟铁山宠得实在没了样子。

那天傍黑,钟铁山说,巧儿拿小马扎,爸爸给砸榛子吃。

巧儿颠颠儿地跑过来,伸出小手,坐在前院的小石台上等着爸爸给砸榛子。遇到这样的局面,大红也吃味儿,她狠狠地瞪一样丈夫,便把助儿叫到一边,捧一把榛子给两个儿子砸着吃。钟铁山砸开一个就喂到巧儿的嘴里,有个砸开的榛子稍瘪点,钟铁山怕是坏的,自己吃掉了,巧儿没等着,嫌爸爸吃了她的榛子,怎么哄都不干,她故意撒娇,非要从钟铁山的嘴里抠出来,钟铁山就张大嘴,让她把两只小手捅进嗓子眼儿里,任她乱抠。

钟铁山的嗓子被巧儿的小脏手弄得生疼,眼睛里都流出泪儿来,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张着大嘴哈哈傻乐。

在一边哄儿子的大红看不下去了,照着巧儿的屁股给了狠狠地一巴掌,叫你霸道,叫你逞能,宠坏了你啊?巧儿大哭,钟铁山怕大红再打,飞快地把巧儿抱走了,轻轻地揉着她的小屁股。巧儿不哭了,钟铁山放下巧儿。

他带着一脸怒气冲进屋子里,一把揪住大红的胸襟,举起大巴掌就要打,就在他的大手将要落下来的同时,大红用两只手死死掐住了钟铁山的胳膊,照着他的肉就咬了一口。然后,大红就像头疯牛一样朝着钟铁山的怀里顶撞,她似乎是要把这两年的委屈全都撞给中铁山。

钟铁山也是从没见过大红发这么大火,他还是心疼自己的老婆呀,大红在家里带三个孩子多不容易。他抱住了大红,给她擦眼泪,给她拍拍胸脯,扶她坐到炕沿儿。好在大红是个生性豁达的女子,急脾气,什么事情过去就完。她跟钟铁山无论闹什么别扭,从来就没有隔夜仇儿,每次争吵过后,天亮之前一定彻底地化干戈为玉帛……

老二助儿见爸爸惹妈妈生气,一个劲儿地用小拳头捶打着钟铁山的腿,哭着嚷嚷:不许欺负我妈。

这一年,助儿已经是个六岁的男孩。再往前倒两年,助儿会因为爸爸偏向妹妹气恼,可这两年,虽说助儿是个六岁的孩子,他忽然就有了小男子汉的气度,远远地望着妹妹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拍手叫好,他变得从来不去妒忌爸爸呵护妹妹。助儿还兴奋地告诉妹妹,等二哥长大了也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让你摘花,让你白天够着天上的云彩,晚上摘下天上的星星。

老大帮儿在一边嬉笑着,手里举着一把花一瘸一拐地朝着巧儿妹妹走来。他天生是盲童,在他眼里没有色彩的概念,多漂亮的花他也不能想象,但他能闻见花儿那醉人的香气,也许,他觉得花儿就是妹妹,妹妹就是花,帮儿嘴里不停地叨叨:花,花,妹、妹妹。

大红一听,觉得她这俩儿子都喜欢妹妹,便苦笑着自言自语,唉!巧儿这丫头长大了准是个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