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4  祸

钟铁山踩住了刹车,迅速跳下去,冰冷的恶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接着,隐约有婴儿的哭闹,循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钟铁山的心被那哭声缩紧,他的身子打了个机灵,骨鲠在喉头儿似的。

他走近了那团圆乎乎的黑影和那辆自行车,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血流出来的不算多,地上除了鲜血,还有豆腐脑状的脑脊液,是从那个男人耳朵里流出来的,因为天气寒冷很快就凝固了。那个被钟铁山撞倒的男人半睁着双眼,微张着嘴,发出骇人的光。

钟铁山不怕死人,见过尸体,唐山地震他可是曾经从死人堆儿里爬来爬去。他立刻判断出这人没有了呼吸和心跳,肯定活不过来了。他用手按住死人的双眼往下轻轻一推,男人的眼睛垂下来,闭得很安详,他还用手捏拢了那个人的嘴唇,这男人的嘴不大却唇线清晰,比一般人有厚度,短短的瞬间,这男人消瘦的尖脸庞就深深印在了钟铁山的脑际。一件深蓝色羽绒棉大衣被一条腰带紧紧地固定在男人身上,因为他怀里塞着个鼓鼓囊囊的襁褓,揪人心的哭声就藏在襁褓里面。

这是位不足一米七零的矮个子男人。婴儿因为被揣进男人的大棉袄安然无恙。然而,孩子的哭喊是愤怒的,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声嘶力竭地挣扎。冷风飕过,孩子的眼泪儿飘到了钟铁山的手上。

事情的严重性来不及仔细琢磨,必须当机立断。

钟铁山想到家里还有三张嘴等饭吃,更何况,撞死了人也对不住战友马学顺这辆拉货的新卡车呀。来自方方面面的恐惧压倒了负罪感,钟铁山思忖着,没想到人的气命真是薄如脆纸,嘎喯儿就完,死了不能复生,趁天黑没人看见,溜吧,省得去坐牢,出了人命怎么也得在牢里住住吧。

打定了主意,转身刚要离开,他又被那孩子振颤人心的哭声叫住。

钟铁山立刻做出了一个在他生命里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抉择,他要把孩子和死人还有那辆自行车都装上卡车一起拉走,一边开车一边想究竟该怎么办。此地不可久留啊!趁着没人看见,快走!

不留痕迹就没人报案。这爪爪哭的小活人儿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带回家去跟大红商量商量再说。

死人分量不重,是个小骨架子,单薄男人,因为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裹着个孩子显得很臃肿。膀大腰圆的钟铁山一只手就能提留起这个死人。他走回去,上了卡车,开到死人跟前,先将那个拼命哭喊的婴儿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再加上一层棉被盖严实。然后,用一只手抓起那死人,另一只手抻过座位底下一快硬巴巴的帆布,把那尸体摆在副驾驶位子上,又把那辆自行车扔到空卡车上。

远处有两束光慢慢投射过来,又一辆卡车相对而过,这个时候的钟铁山已经开动了汽车,他确信,刚才的一切,天知,地知绝没第二个人知。他抬头看看天,黑得神秘无常,黑得没有尽头,这个阴森的夜晚甚至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东西,一副眼镜。他抓起这个死人的时候明明看见了地上有一副眼镜,当时没顾上捡,回去拿?算了,就这样开回家还得四五个钟头呢。

风顺,孩子不哭了。钟铁山启动卡车之前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双手在嘴里呵几口热气,把手熏热后再伸进那婴儿的小被子里摸一摸。不错!是丫头。

他万分沮丧和冰凉的心里即刻涌动出一股微热暖流。他琢磨,家里已经有俩儿子,一个儿子又瞎又傻才三岁半,另一个儿子倒不傻,才1岁多就是个小人儿精,再想要孩子不可能了,村计划生育干部整天盯着大红,在她身上采取了永久性的避孕措施,而这小女孩儿该是老天爷硬塞给他钟家的闺女呀!于是,他把这丫头也揣进了自己的怀里。于是,这个哭得嗓子都快哑了的女婴蜷缩在钟铁山宽厚温暖的胸膛里,枕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沉沉地睡了。

钟铁山一路都在盘算跟大红照实说还是胡编乱造一段儿,他这一路也在伺机,如果有合适的地方,他就下车,把那死人丢下去,或是埋在什么山啊岭的,做个记号,将来给他弄个坟头儿,烧个纸钱啥的。

令人奇怪的是,开出车祸现场那段路以后,公路上大车、拖拉机渐渐多起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区间没有迎面的车辆,可等钟铁山刚预备动手的节骨眼儿上就会出现另外一辆开过来的车。钟铁山只好放弃了把死人丢在路上的想法,拉回家再说吧。

汽车开进南柳村的时候已经过了12点,随着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叫,钟铁山摘下别在门鼻儿上的树枝子进了院儿。媳妇大红准又是带着俩儿子回了娘家。

太好啦!真是天助我也!大红心宽体胖,那点儿胆子也就跟芝麻粒儿大小。轧死人这事儿要是能瞒下来,日后省得叫她心神不宁。有些秘密的发生天然就是只属于某一个人承担的,这样的秘密才更有神奇价值。

钟铁山踏进屋,掏出怀里揣着的孩子。他把这小丫头摆在炕头儿,脱下带着自己体温的棉袄和军大衣给她裹上,怕孩子冷,他又给小家伙压上了家里的棉被。小丫头依然酣睡,卡车一路飞驰也没听见孩子吭一声,等钟铁山脱下棉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绒衣和背心湿漉漉地还冒着热乎气儿,嘿!叫这小丫头当了尿垫儿。

接下来要对付死人。埋哪呢?弄到自留地不现实,万一叫人看见可就不单是交通肇事逃逸案了,再说,天寒地冻,光靠他自己也挖不出个埋人的坑啊。

钟铁山深更半夜站在院子里学摸着,虽然他极不情愿,也只能在房前屋后找地儿葬了这死人,没时间容他犹豫,更来不及让他去想把一个遭遇横祸的死人安顿在自家院子的后果,看来,只有等时机成熟把这死人转移或是举家迁徙到别的地方了。

他先是在前面院子里徘徊、搜索,设想着。通向后院的堂屋门是被大红用木条钉死了。他启开钉子,来到后院的时候,一阵吹着响鼻儿的西北风掀开了覆盖在菜窖出口的柳条筐的圆形盖子。有了!这阵奇特的寒风给了他莫大启示,他突然觉得这个后院老菜窖倒是个现成的墓穴。

这个菜窖已经两年没装东西。一身胖肉的媳妇大红嫌穿过堂屋运白菜太远,就把后院的老菜窖填了,在前院挖了个新菜窖。这大冬底下,也只有后院这块虚土覆盖着的菜窖可以当个小坟地了。幸亏是在大冬底下,懒媳妇大红爱把通向后院的堂屋门关得死死的,用木条钉上,怕西北风穿堂过,等开春再打开通向后院那堂屋门。

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钟铁山把死人先扛进屋子。多年前他在唐山大地震中打典死人都有了经验,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可怕。他拉开电灯,昏黄的光影下,瘦弱男人没有狰狞的面孔,乍一看跟熟睡的活人并无差异。钟铁山看看死人,心说,兄弟,我害死了你,可不是故意呀,谁让你在这么冷,这么黑的天横穿马路呢,眼下,来不及买棺材,只能先委屈你住住我家菜窖吧,兄弟放心,我一定把你的闺女养大成人。

钟铁山又瞅瞅那个躺在炕头上的婴儿,暗想,这闺女的长相随了她爹倒是满俊秀,小鼻子小眼小厚嘴儿,不像我跟我媳妇大红生出来的孩子。

钟铁山摘下死人手腕上的海鸥牌机器手表,放在旁边,手表还没停,钟铁山让手表指针停在了12点25分,他要让这个时间永远留存。他开始翻那人的口袋,大衣口袋装着一个用方格手绢包裹的小奶瓶,里面的牛奶湿透了手绢。另一个大衣口袋里是串钥匙,在钥匙中间还夹着一根软铜挖耳勺儿。死人下面的蓝裤子兜儿有皱皱巴巴叠在一起的二十七块五毛钱。没发现工作证或是证明他身份的任何东西。钟铁山仔细翻遍了他从里到外的所有口袋,把手表,钱票、那串钥匙,小奶瓶、方格手绢全都用塑料袋装好,拿红色的毛线绳捆结实,放进一个铁盒饼干筒里面,他又把饼干筒举到谁都够不着的顶箱上。

钟铁山挖开菜窖,埋葬死人忙活到天亮,他用蓝色棉大衣紧紧裹住死人,把卡车上的那辆自行车平放在死人身上,一起埋掉了,他一边填土一边念叨:那么好的自行车,你到了那边儿接着骑吧。

天衣无缝。钟铁山把前院的破筒烂筐还有破木头板儿全都压在了菜窖上面。然后,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把堂屋的门还用小木条钉死。

他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就进了屋,倒在炕上睡着了,那小孩儿也乖,盖着厚厚的棉被安静地酣睡着。

钟铁山做起了梦,他又梦见了许多年前跟马学顺拉着一车土豆行进在太行山区的情景。他们走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弯弯山路上,到处是野花和燃烧似火的枫树。走着走着,一个小媳妇向他俩招手,马学顺这个好色的家伙立刻停下来,钟铁山仔细一看,小媳妇是自己的表妹秀莲。他立刻制止马学顺跟秀莲耍贫嘴,秀莲呢,看也不看钟铁山一眼,摇晃着鸳鸯戏水的白丝绸手绢,告诉马学顺别往前开,她说前面有个万人坑,里面全是旧社会煤矿工人的骨头,如果再往前开,就会掉进万人坑去。马学顺不错眼珠地死盯着秀莲,他好像根本没听进去秀莲说的话,只想着怎么把这小媳妇拽上车,他伸手一拉,却没拽上来,只掐住了秀莲手里攥着的白绸子手绢。白手绢他没攥住,从车窗飘进云里。马学顺他还要继续往前开,“轰”地一声巨响,连人带车全都掉进了白骨累累的万人坑。钟铁山以为自己跟马学顺必死无疑了,谁知,从白骨堆里爬出了多年前碰到过的采集中药的白胡子老头儿,老仙人摘下他后背的背篓,把里面的草药撒向天空,那些草药立刻化作美丽的云彩,绚烂的晚霞在天空飘荡起来。简直是神仙般的境界呀,在这五彩缤纷的云朵里面,出现了一个梳着歪歪辫儿的小丫头,这孩子光是嘎嘎地笑,也不说话,她的笑声清脆,连那些万人坑里的骷髅都竖起白骨架子站立起来,互相扭动,它们的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碰撞声音,开始觉得像民乐里的什么琴,后来竟然变得像灶台上拉风箱的呼哒声。

钟铁山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惊醒了,他睁眼看看身边的小婴孩儿,知道自己刚才做了噩梦。而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正是他的大儿子帮儿在扭动着自家的大门,是大红领着两个儿子回家来了。大红人还没进屋,声音就传进来,她扯着洪亮嗓门儿给儿子叨叨:我有两个金娃娃,金胳膊金腿金脑袋瓜……

在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长成啥样都是金娃娃,帮儿、助儿自然也不例外。

背上趴着的老二助儿呀呀地跟着学,手里牵着老大帮儿是个盲童,说话还不利索,他一声不吭,走起路来腿有点跛,大红进院子的时候他没跟进来,停在大门板下,使劲用小手儿扭动着门板淘气呢。

大红见丈夫回家乐得合不上嘴巴。她从后背放下二儿子助儿,把他抱到炕上,见炕头上还躺着个小孩儿,惊咋道,哎呀妈呀!哪来个小野孩儿?

捡来的。钟铁山答。

不信,老实说,到底哪来的?大红想说是不是钟铁上在外面搞出来的私生子,话到嗓子眼儿又吞了回去。她了解钟铁山,马学顺曾经说过,在部队那会儿,城市里的姑娘要跟他好,钟铁山都没变心,大红知道老钟不是那号人。

真个是捡来的孩子,车开到内蒙跟山西交界的地方,我停车在一棵大树底下撒泡尿,看见了这小花被,里面的孩子哇哇哭呢,再晚一点,这孩子兴许就该冻死啦。钟铁山说了一句瞎话儿,那天出事的地点应该是河北跟内蒙交界。

送派出所,天天守着一个傻帮儿还嫌咱家不够闹心。大红说。

养吧,这可是丫头,虽说这新时代、新中国没有了童养媳,将来给咱当个闺女或是当媳妇都好啊,如果老大要说不上媳妇,兴许这小孩儿还愿意呢。

大红一听,立马住嘴,她心疼自个儿的瞎儿子,将来谁愿意嫁老大给她当儿媳,她宁愿跪下,哐,哐,哐,给人家磕三个响头。

小女孩在大红的怀里醒来,眨巴着细密的眼睫毛。别看她眼睛不大,眼神里可有灵气。大红用手指头伸进小丫头嘴边逗逗,那孩子本能地嘬住了她的手指,接着就拼命地哭。大红解开怀,掏出挺立在她胸脯上的大奶瓶,小女孩像头小狗崽咕咚咕咚地吃起来。

小女孩吃饱了,红沙沙的小脸蛋让人直想亲一口,钟铁山过来逗逗孩子,女孩竟然跟他笑了。

咋样?是咱家闺女吧?你还记不记得,生老二之前我说的啥?

说啥?我忘了。

我说过,生出来是个丫头就管她叫巧儿,生出来是个小子就叫助儿。你当时还说,那就再生个巧儿,说着说着,计划生育那娘们儿就来敲门。可是,你虽然生不出巧儿了,老天爷就偏偏送给咱家一个。

嗯,想起来了,这小丫头是跟咱有缘分,我看,有了帮儿,助儿,这闺女就叫她巧儿,中不?

中!现在时兴起两个字的名儿,咱这仨孩子就叫钟帮、钟助、钟巧,钟铁山兴奋地说。

那,孩子户口咋整,村里人问起来呢?

实话实说,计划生育那娘们儿又不是不知道,你王俊红做了永久性绝育,咱就是捡来的闺女,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捡回来,让孩子冻死?你现在还有奶,这孩子谁也抢不走。

是啊!天上掉下个巧儿妹妹。

老二助儿看见他的大奶瓶被从没见过的小孩吃个没完,嘴角流出了涎水,蹬着两条腿强烈抗议。大红把**塞到助儿的嘴里时,老二吃了几口就再也嘬不出奶了。

也亏得媳妇大红的胸脯上长了那么一对儿海碗似的大奶房,两个儿子的嘴巴像自来水开关的水龙头,怪啦,碰上大红的**,奶水就哗哗地流啊,流。这要是三个孩子吃两碗奶,肯定是不够吃啊!

想好喽,这孩子饭量大,儿子老馋我这俩饭碗,不够吃咋整?

俩秃子该掐奶了,我负责给他们买奶粉吃,从今儿个起,你先让小巧儿吃饱喽再让帮儿、助儿叼几下。

糊弄帮儿还凑合,助儿可不干,大红瞟了钟铁山一眼,撇了撇她丰满的厚嘴,点着钟铁山的脑门儿娇嗔地说,你不是也跟着儿子争嘴吗?别忘了,你们可是老少四口人啃我这俩大面包啊!

我以后少吃,给儿子们买点胶皮奶嘴让他们嚼着玩儿,中不?钟铁山轻轻捏捏大红饱胀的**说。

捡来巧儿的那天是腊月初十,那一天成了钟巧的生日,至于她来到钟家的时候到底多大?永远的谜。大红说,看样子她约摸有五个月大,以前的月份忽略不计,孩子生日就从来到咱钟家开始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