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刀下留鸡(三)

再说铁林开过会,又上社员家去作个别工作。本来,这条每人只许养半只鸡的规定,他在抢收抢插前就宣布过的,可惜当时没有实行得了。没有实行得了的原因,就在金秀身上。记得那天,他开过社员大会回到家里,捉住丈母娘送来的麻鸡婆就要杀,不料金秀把他的刀按住了。

“你不是说把鸡杀了算了吗?”他奇怪地问。

金秀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杀了!”

“那怎么行?”铁林急了起来,“我刚才在会上宣布了的,每人只许喂半只鸡。”

“就是因为你这样宣布了,我才不杀了。”

有道是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铁林自己家里都没遵守的制度,社员还能遵守?这回,铁林接受了前次的教训。他要趁过中秋节和毛伢子满月这机会,动员金秀把自己家里多喂的一只鸡杀了。叫他喜出望外的是,他几乎没费什么口舌,金秀就主动提出要杀鸡。果然,他在会上当着大家把鸡一杀,自己说话就理直气壮啦。这样一来,原来不打算杀鸡的人家,也准备杀鸡了……

铁林从社员家里出来,望望太阳,时间已近中午了。他满心欢喜地走回家去。一进门,他便笑嘻嘻地问:

“金秀,鸡炖烂了吗?”

金秀没答话,倒来了个背皮对脸皮。可铁林实在太高兴了,凑到金秀面前,拉住她手里正在缝的衣服说:“今天也不休息一下!”

金秀双手一抖,将衣服夺在手里,只顾缝着。

铁林这才细看金秀,发觉她脸上原来像降了霜,冰冷冰冷的。他心里一沉,想:好端端的,怎么忽然生我的气来啦?

这工夫,杂屋里传来一阵鸡叫声。铁林走过去,一推门,不由得傻了眼。只见里面鸡公、鸡婆、黑鸡、花鸡、大鸡、小鸡,飞的飞,跳的跳,“喔喔喔”,“咯咯咯”,简直像个养鸡场。铁林慌忙把门关上,返身问金秀:哪来这多鸡?”

“我要各位乡亲刀下留鸡,把它们都收容到了这里,怎么样?”金秀冷笑着,“你检讨作得好,再替我检讨去!”

铁林像喉咙里卡了刺,做不得声。他心里想:肯定是盛世宝露了风,把会上的事告诉她了。他满脸堆笑,对金秀解释说:“我事先没跟你商量,就替你在会上作了检讨,对你不住。不过,金秀,我们是干部家,凡是要起带头作用——”

金秀打断他的话问:“带什么头?带头懒,带头学盛世宝,是不是?”

“哪里哪里,”铁林赶忙分辩,“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呢?”

“你就是这个意思嘛!”

“我是讲,凡私人的东西,总是少搞点好——”

“不搞更好!”

铁林被金秀抵得直瞪眼睛,没了词儿。

金秀却一声比一声严肃:“你这条规定,上回没行得通,我认为你把它废了呢,没想你还抱住它不放——可见‘四人帮’把你毒害得蛮厉害哩。”

说别的都行,一把他与‘四人帮’联系起来,铁林可受不了。他两脚一跳,指着金秀说道:“金秀,你不要拿舌头打人好不好?”

“怎么,我冤枉你啦?”金秀说。

“有眼都看见,是人都晓得——”铁林辩解,“我恨‘四人帮’,恨得牙齿都咬碎了。他们嚣张那几年,大批什么‘唯生产力论’,我不但没当回事,还挺着脖子与他们干……”

两口子这一阵舌战,把睡在房里的毛伢子吵醒了,“呱哇,呱哇”地哭了起来。金秀放落手中的衣服,白了铁林一眼说:“这阵子可不是你表功的时候。”

等金秀从房里把毛伢子抱出来后,铁林不服气地嘟囔着:“不管你讲到哪里去,反正我是为了集体。”

“你说是为了集体,‘四人帮’还说是为了革命呢。”

金秀这话说得并不怎么重,铁林听了,却如五雷轰顶一般。他丧气地往凳上一坐,抱住了脑壳。

金秀见他这模样,明白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不由得暗自高兴。停了一会,她接着说:“你恨‘四人帮’,我还不晓得吗?可、‘四人帮’推行极左的那一套,欺骗和毒害了不少人,你以为你就清清白白,没受影响不是?”

铁林勾着脑壳,不声不响地听着。

“好,”金秀将口气放平和了,“我不说啦,你现在给我请客去!”

铁林抬起头来问:“请谁哩?”

“德山奶奶。”

请没儿没女的德山奶奶和他们一起过节,本是常事。可这次,铁林感到有点为难。金秀见他犹犹豫豫,就说:“你不愿去是不是?你不去我去!”说罢,抱起毛伢子就往外走。

铁林赶忙拦住她说:“我去我去——你刚刚坐完月子哩。”

当铁林好说歹说把德山奶奶请来的时候,盛世宝也替金秀从供销社打酒回来了。金秀在堂屋里摆下两张小方桌,每张桌子中央放着两大碗菜——也许是怕菜凉了,每碗菜上都扣了一只碗。金秀一见德山奶奶,便笑笑嘻嘻地迎着,扶她在靠里的桌子的上首坐下,然后对铁林说:“你陪世宝坐那一桌——酒归你们。”

宾主四个,分为两桌,各自入席。金秀把她们这一桌的菜碗一揭,一股诱人的鸡汤香味即时飘满一屋子。她将一条肥油油的鸡腿夹进德山奶奶的碗里,说:“奶奶,吃吧,炖得稀烂了。”

德山奶奶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金秀,你莫客气。”

盛世宝喉头蠕动着,紧闭嘴唇,竭力不让自己流口水。好不容易等铁林取来两只酒杯,把酒斟上了。可是,当铁林把他们桌上的菜碗揭开来看时,他们两个人的四只眼睛顿时睁得如同桂圆一般。原来,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碗白菜和一碗冬瓜。铁林真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呆呆地坐着。盛世宝更是大失所望,两只贪馋的眼睛不住地瞅着金秀她们的桌上。

“味道好不好呀,奶奶?”金秀故意大声地问。

德山奶奶回答说:“好,好,透鲜的!”

“那您就多吃点。”金秀说,“奶奶,您老人家喂鸡有功!前年队上买农药那回事,别人忘了,我可没忘。”

金秀这样一说,果然让铁林记起一件事来。那是前年九月间,晚稻田里突然发现了严重的虫情。铁林慌忙到出纳那里去取钱,准备到供销社去买农药。可出纳把手一摊,告诉他队上的款子都买了化肥了。铁林急得直跳脚。就在这关口上,社员们闻讯纷纷赶来,你三块他五块,很快就凑上了百多元。尤其让铁林吃惊的是,五保户德山奶奶也送来了十块钱。他不由得问道;

“德山奶奶,你哪来的钱呀?”

“鸡婆子下的呗。”德山奶奶说。

事后一了解,社员们凑上来的这一百多元钱,原来都是他们卖家禽卖鸡鸭蛋积下来的。德山奶奶听金秀说她喂鸡有功,便说:

“有什么功啰。我这号老朽,别的事做不得,只好喂喂鸡鸭。哪晓得,唉唉!”老人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并且抬起头来看了看铁林。这一看,她才发现了邻桌的景象。“哎呀呀,金秀,你是怎么搞的呀,他们桌子上怎么没有鸡呀?”她惊讶不已。

金秀微微一笑,说:“奶奶,鸡,他们不爱吃哩。”

“那我就把鸡蛋端过去!”德山奶奶用筷子指了指油渍渍的煎鸡蛋。

金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奶奶,凡是鸡身上的东西他们都不爱呢!”

鸡汤实在太香了,盛世宝的口水就像涌泉一般。他嘴角一歪,那口水就很不雅观地牵着丝流了出来。铁林倒能抑制住自己的食欲,只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又听得德山奶奶对金秀说:

“哪有这种事?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从来没听说过有男人不爱吃鸡的。金秀,你别哄我。”

“他们一个从来不喂鸡,一个不许别人喂鸡——这不明摆着他们是都不爱吃鸡呀?”金秀说到这里,忍不住了,“噗哧”一声,差点把嘴里的饭都笑了出来。

德山奶奶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有点难为情地说:“金秀,今日是过节呢,你这是做什么哩?——铁林,世宝,快快,到这桌上来,一起吃!”

铁林没挪身。盛世宝见铁林不动,也不好意思换桌子。

“金秀,你快叫他们上这一桌来呀!要不,我可就要起身走啦。”德山奶奶放下了碗筷。

金秀笑着,一转身,走进灶屋,从锅里端出热腾腾的一大碗炖好的鸡、一碗煎鸡蛋送到了铁林他们的桌上。她说:

“不看在德山奶奶的份上,请你们莫吃!”

盛世宝眉开眼笑,喜滋嗞地伸出了筷子。

不料金秀又喊住了他:“世宝,别急。供销社跟你讲的,你还没对这位队长说呀!”她指指铁林。

盛世宝忙说:“嗬,我差点忘了。铁哥,供销社主任要我告诉你,全公社就数我们生产队交售给国家的家禽和蛋多。他说不但公社书记要在大会上表扬我们,国家还会奖励我们哩。”

“听清了吗?队长!”金秀深情地看了铁林一眼。

“不要说啦,金秀!”铁林扭头吩咐盛世宝:“快吃,吃饱了我们一道给社员退鸡去。”

盛世宝夹起一块油滴滴、香喷喷的鸡肉,一面往嘴里塞,一面说:

“以后,我也要喂几只大鸡婆了。”

(本文获《湖南群众文艺》建国三十周年征文优秀作品奖,该刊发表时题为《半只鸡》)